怎么就吵起来了?
他头疼得厉害,不耐地按按眉心:明明是来打探她昨日因何去拜访母亲,顺便取笑下她的小家子气,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又不是第一回 斗嘴,她干嘛大发雷霆?
似乎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他想抓,没有抓住。
左脸颊有些发热,他用舌头抵了抵,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这谢渺,真是一如既往的厉害。


第10章
时光回溯到三年前的七月。
夏日炎烈,柳荫遮岸清风徐,莲叶接天无穷碧。湖面如水镜波光粼粼,蝉鸣蛙叫此起彼伏。
东阳湖上游着一艘精致的双层画舫,船柱雕画,飞檐反宇,七色彩珠作帘,坊内莺歌燕舞若隐若现。
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们正饮酒作乐,坐在当中,被隐隐簇拥的那位俊美少年却满脸百无聊赖。
他懒散地斜坐,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酒杯,“今日没别的节目了?”
左侧的圆脸少年连忙道:“正在唱曲儿的姑娘是花月楼新出的行首,名叫关月照,张明畅原本想替她赎身,被我给截下来了……”
张明畅想要的人?
周念南勉强抬眸,见少女面若芙蓉,声如黄莺,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瞳对上他后轻轻一颤,随即怯生生地垂下。
清纯娇羞,惹人怜爱。
右侧的长脸少年凑过身来,朝他挤眉弄眼,“既是张明畅看上的女人,念南,你赶紧收了她,开开荤。”
周念南嘲谑地勾唇,觉得好笑至极,“张明畅的脑袋天天吊在裤dang上,你拿我跟他相提并论?”
长脸少年脸色讪讪,摸着鼻子想:周念南乃皇后之侄,张明畅是张贵妃之侄,两人出身尊贵,均是京城里的顶级纨绔,然而张明堂是出名的骄奢好淫,沉湎酒色,反之,周念南虽也成日无所事事,玩得却都是走狗斗鸡之流,从不沾染香艳韵事。
面前唱曲、弹琴、载舞的少女们如琬似花、丰姿冶丽,其余人都尝过温香软玉的滋味,或多或少都心神动荡,再看周念南索然无味的模样,他们小小的脑袋浮现大大的猜测……
咦,周念南到底是不喜欢,还是根本不行?
周念南可没工夫管他们在想什么,笔挺的腿往案上一搁,朝他们勾勾手指,“六博走起?”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哀呼一声:六博!又是六博!佳人作陪,就不能玩点香艳——刺激——不堪入目——不可言说的么!
想要替周三公子打开人生新大门的计划泡汤,圆脸少年倒不见气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出个新花招,“咱们换个赌注玩?”
周念南扔了颗葡萄进嘴,饶有兴致地问:“换成什么赌注?”
“金银钱财都是俗物,赢来输去的,总归在哥几个兜里。”圆脸少年说得像那么回事情,“今日玩些刺激的,输的人得听从赢家指令,除去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其余甭管是什么要求,输的人都得答应!”
“要是完不成?”
“完不成也简单,给咱们在座每个人五百两白银,赌银见者有份!”
在座共有八名少年,那便是一轮赌注三千五百两白银。
长脸少年登时磨拳擦脚,脑中转过千八百个损招,“我觉得行!”
要么让输家丢脸,要么让输家赔钱,有意思,够挑战!
他双手撑在案上,面朝周念南,眼中闪着跃跃欲试,“念南,敢不敢玩?”
真少年永不畏惧,周念南当然敢!
将案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博具摆好,以攻擂赛为制,少年们挽袖盘腿,投箸行棋,一时气氛火热,谁还有空理那美娇娥。
周念南最擅长此道,故为擂主,第一轮便将挑战者圆脸少年打得落花流水。
他要求圆脸少年穿上行首装扮,为众人行歌献舞,来一首《春江花月夜》。
在众人的哄笑中,圆脸少年面着粗糙红妆,穿上低胸襦裙,戴着假发头套,肥肉四溢,四肢僵硬,梗着脖子,用正在变声的破锣嗓子献唱:“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众人笑得眼泪直流,拍烂大腿,大声叫好。


第二回 合,长脸少年请战,周念南胜其五子,要求对方脱光衣服跳下水,绕画舫游三圈,并大喊“我乃没脸没皮,举世无耻之徒!”
长脸少年虽面有羞赧,但愿赌服输,赤条条跳入湖中,一边裸泳一边高喊:“我乃没脸没皮,举世无耻之徒!”
这下不止少年们,连坊内伎人都闷头憋笑。
几轮过去,周念南将少年们作弄个遍,最终也阴沟里翻船,成了被人作弄的那一个。
赢他的是长脸少年,他一脸友善地道:“我不欲为难你,只需你到城门口随意拦辆马车,问车内女子索要一样东西即可。”
“什么东西?”
“……肚兜。”
*
夕阳红于烧,晚霞似轻纱披帛,柔漫天际。
一辆破旧的马车正匆匆行驶,再过半个时辰,京城东门便要关闭。
不远处的凉亭中聚着一群华服少年,他们望着那辆寒酸马车,又齐刷刷看向亭外骑马的俊美少年。
“念南,这是第三辆路过的马车了,你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我便当你认输……”
认输?怎么可能!
周念南扬鞭策马,铁蹄扬起阵阵轻尘。
他骑马的姿势极俊,不消片刻便与马车齐平,右耳细微一动,听得车内有丫鬟低语:“小姐,马上便进京城了,我们是住客栈,还是直接去找姑小姐?”
约莫是谁家穷亲戚上京投靠,正和他意。
周念南俊容浮现痞笑,向前疾驰几丈后一扯缰绳,冷不丁地横在了路中央。
车夫见状赶忙停车,边安抚受惊的马,边对来人道:“这位公子,麻烦让让,我们赶着进城。”
周念南微仰下颚,姿态傲岸,“车里是你家小姐?”
车夫是个憨厚的中年男子,点头道:“正是。”
周念南道:“叫她出来,我要和她说两句话。”
车夫便老实巴交地回头,隔着车帘道:“小姐,有人找你。”
车内静默片刻,一名梳着双髻,丫鬟模样的少女探出头,见少年容貌气度非凡,猜测他来者不善,便警觉地问:“你是谁?找我家小姐有何事?”
周念南道:“我是定远侯府家的三公子。”
京城人士听到他的名号当如雷贯耳,但车内几人从平江远道而来,对此一无所知。
丫鬟皱着眉道:“我家小姐不认识什么定远侯府三公子,麻烦你让开。”
与这不懂眼色的丫鬟说不通。
周念南潇洒地翻身下马,行至车窗处,直截了当地掀起帘子,“哪个是小姐?”
“啊!”
车内人未料到他会如此无理,惊呼过后便对他怒目相视。周念南随便一扫,将目光定在正中间那名少女身上。
她比另外两名少女稚嫩一些,看着十一二岁,生得朱唇粉面,明眸皓齿。穿着半旧的罗锦方领襦裙,颈间挂着银圈长命锁,细柔的手里攥卷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拧眉瞪目,眸露敌意,不显可怕,倒有种故作凶相的可爱。
就你了。
周念南无视她们的抵触,得寸进尺的将头探入,用一贯玩世不恭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喂,将你的肚兜给我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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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两名丫鬟惊得目瞪口呆,而少女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后,洁白的脸颊腾升起红晕,胸口燃起一把无名野火。
他说什么?!!!!!!
“我可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要你肚兜是赏你面子。”少年未觉不妥,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扔向她,盛气凌人地道:“放心,有报酬,喏,这是一百两银子,够你吃喝两年了。”
少女的脸色由胀红转为铁青,她一脚踩上银票使劲碾了碾,再猛地窜上前,一把扯住少年衣领,挥手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画面定格在这一刻:十五岁的周念南与十二岁的谢渺初识,不仅挨了一巴掌,还输了整整三千五百两白银。
*
再见面时,他是崔二好友,她是崔家二公子远道而来、毫无血缘关系,娇柔纤弱,天真烂漫的便宜小表妹。
“表哥,我走了许久路,脚疼……”
“表哥,风有些大,我冷……”
“表哥,地上全是水,我的鞋湿了……”
周念南险些被气笑,究竟是他产生幻觉,还是她撞了邪?
于是三番两次地捉弄,逼她在无人处显现原型。然而回到崔二面前,她又小心翼翼维持娇弱小姐的做派。
啧啧啧,这丫头在两副面孔间切换自如。
周念南用脚后跟猜都能猜到她意图何在,崔二作为京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从小便有数不尽的狂蜂浪蝶围绕,什么太师孙女、宗人令嫡女、各种县主郡主……
这些都还好,起码从门户地位来讲,勉强配得上崔二。但这平江来的臭丫头算什么?只凭谢氏是崔二继母这一层关系,便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哼,她想得美。
这三年来,他不知明里暗里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她想要勾搭崔二,他就偏偏不让她如意。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崔二洁身自好,慧眼识珠,能透过谢渺虚假的外表看到她浅薄的本质,真不愧是他周念南的至交好友,看人也与他一般精准!
说起来,他们互不对头已有千余日,嘲讽对方的话抄录下来能绕定远侯府十圈,之前却从未见她反应如此激烈。
脸颊上的热意褪散,谢渺盈动泪光的眼眸却在脑中逐渐发烫。
她定是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行吧,下回就委婉点讽刺!
——脑袋如榆木疙瘩,一把年纪仍不识情滋味的周三公子如是想道。
*
谢渺手捧经书,足足念了一个时辰,才堪堪找回理智。
她和周念南相识于一场闹剧,虽有误会,实际并非深仇大恨。后来因着崔慕礼的关系,两人私底下有几年口舌之争,但平心而论她并不在意。
他出身勋贵世家,从小顺风顺水,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天之骄子总归目中无人些,她理解。
他嘴巴坏,说得也不全是废话。她确实在崔慕礼面前装模作样,只为求得他的怜惜疼爱。家世没落,被旁人说闲话又如何?她既然想嫁给崔慕礼,便得承受旁人的异样眼光。然而她一没抢、二没偷,不曾破坏崔慕礼的姻缘,也不曾陷害其他姑娘,这般光明磊落地追求,到底犯了大齐哪条例律?
她锲而不舍地努力,如愿嫁给崔慕礼,成为右相之妻,成为谢府里第二个主持中馈的谢氏。从平江出来一个落魄世家的小姐,当上姿态言行,无可挑剔的右相夫人,却在最后幡然醒悟,这一切竟没有任何意义。
她想要的东西那么多,临死前,依旧孑然一身,空无一物。
既然努力也得不到回应,她想,再来一世,她不要重蹈覆辙。
*
一码归一码,谢渺厌烦周念南,与想帮定远侯府避祸是两回事。
周念南生性桀骜,却不是无能之辈,相反,他身上流着定远侯府的血,刻着定远侯府的魂,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前世定远侯府被满门抄斩后,唯有周念南逃过一劫——她后来才知道,是崔慕礼暗地救了他。往日的矜骄公子几乎被巨变击垮,但他很快便孤蓬自振,独身潜入北狄,仅耗时两年,便与崔慕礼里应外合,将北狄联盟挑唆得分崩析离,溃不成军。并一举割下北狄首领的头颅,带着定远侯府灭门血案的证据回到大齐,替定远侯府洗刷去冤屈。
他没有承袭定远侯的爵位,而是被圣上另封为宣平侯,至此,定远侯府剩下的,只有那一座永久保留的荒废宅邸,还有谢渺为二百八十三口冤魂立下的冰冷牌位。
她不像崔慕礼,能将人偷龙转凤运出死牢。她也不如周念南,敢只身打入敌军,韬光养晦报血海深仇。她能做的仅仅是在崔家被千万双眼睛盯住时,以谢渺的身份,在偏远寺庙为这群枉死之人立上牌位,焚香超度。
如今,她既有机会拯救二百八十三条活生生的人命,又岂会坐视不理?
无论成功与否,她都不想愧对佛祖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第11章
定远侯夫人未在清心庵多待,五天后便打道回府。期间无论定远侯夫人或周念南,都没再找过谢渺。
谢渺对此并不意外,以她的身份,上次能得到定远侯夫人召见已是例外。
时光如水,慢悠悠地划过。
屋檐下挂得串串小灯笼在秋和日丽的光照中风干,每隔四天,巧姑便领着几人捏柿子,三次以后柿饼成型,待到半个月左右,柿子表面捂出一层白霜,柿饼便做好了。
谢渺尝了一个,果肉糯甜而有嚼劲,味道竟出乎预料的好。
几人将巧姑好好夸赞一番,又替巧姑结算工钱。一共是八十九枚柿饼,谢渺给她三百文铜钱,巧姑推脱不过,便开心地收下。
一眨眼便到分离的时刻。
巧姑年纪虽小,却因身世缘故,见惯了人情冷暖。与谢渺主仆三人的相遇便如梅雨季劈开云乌的光,将她瘦弱单薄的身躯照得暖洋洋。只可惜这束阳光,此刻要照回崔府了。
巧姑私底下向庵里的师太打探过,知晓崔府里的好几位老爷都是朝廷命官。渺姐姐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分开后怕是再难见面。
想到此,她便闷闷不乐。
崔府派来接人的马车已在不远处,巧姑再三思虑,捉住谢渺的袖口,仰着一对葡萄般的黑眸,可怜兮兮地问:“渺姐姐,以后我能去崔府找你吗?”
谢渺露出微笑,摸摸她的头,“自然可以,我若出府便去村里找你,或者你来崔府找王大通传,我便知道是你来寻我。”
王大正是谢渺从平江带来的那名车夫,如今在崔府当差。
见她神情不似敷衍,巧姑方才开心起来,伸出小拇指与她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渺认真地做下约定。
一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对巧姑这个身世可怜又奋强不息的孩子十分疼惜。她想在能力之内尽量地帮助巧姑,然而具体要如何实施,还得回去好好想想。
几人依依惜别,谢渺踏上马车返回崔府。
谢氏提前派人将海花苑收拾了一番,两个小丫头杵在院中等待表小姐归来。她们往常并不住在海花苑,每天干完活后便回后院等支配,这回是谢氏发话,明确表示将她们给了表小姐。
两个丫头年岁不大,心性不定,难免心生怨言:府里谁不清楚表小姐的地位?要不是靠着谢氏疼爱,旁人甚至懒得看她一眼。跟着这样的主子,能有什么未来可言?
心里不满,却不敢反抗主母,只板着俏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向谢渺行礼。
“奴婢桂圆荔枝,听候小姐差遣。”
谢渺没将这两个丫头放在心上,休息一会便去拜见谢氏。
谢氏正与贴身丫鬟交代崔老夫人寿诞之事,见谢渺进门,便将堆在面前的账本一推,亲热地拉着她坐下。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看谢渺气色红润,目光澄澈后,方才松了口气。
“在庵里养了一个月,总算召回些神采。清心庵的香火旺盛,果然养人。”
谢渺闻言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道:“姑母,我喜欢清心庵。”非常喜欢,相当喜欢,喜欢的想要永远住在那里。
谢氏的眼皮莫名一跳,视线落在她空空的鬓发与素雅长裙上。
“这装扮不适合你。”她喊来嫣紫,嘴皮子动得飞快,“将库里新进的那只金花缠丝镶红宝石手镯、点翠珍珠耳环、和田玉莲花簪送到表小姐屋里。”
谢渺连连摇头,试图拒绝:“姑母我不需……”
“过几日叫莒裳阁的人送些衣料首饰上门,给小姐们裁选新袄子,对了,颜色要鲜亮些的。”
“姑母,我真的……”
“好了,不许说话。”谢氏拍拍她的手,嗔怪道:“女儿家家的,就该光鲜亮丽,穿这么素净做什么?又不是要出家做姑子。”
呃。
谢渺被说中心里话,颇为心虚地垂下眼,过了会试探地开口:“姑母,若是我想出家做姑子……”
谢氏面带微笑,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阴森,“那我就打断你的腿。”
“……”
谢渺肩膀一抖,吞了吞口水。
如今她还是惹不起,惹不起。
*
一月未见,姑侄俩有许多话要说。谢氏留谢渺一起用午膳,因心情好,比平常多用了半碗米饭。饭后谢氏就着浓茶,又吃了些许蜜饯。
谢渺学着她,捻了颗杏脯入嘴,一股酸味直冲天庭,忍了忍才没有吐出来。
谢氏笑问:“我近日总想吃些酸的,买了许多蜜饯,你待会带些回去。”
“好,谢过姑母。”她一贯不擅长拒绝姑母的好意,点点头,一双明眸直勾勾地望着谢氏。
谢氏今年不过二十五岁,鹅蛋脸,尖下巴,五官并不柔美,凑在一起秀丽之余,又透着几分精明。
见她食欲增长,精神奕奕,谢渺心中已经有数。
与前世一样,谢氏应当是有孕了。
谢氏嫁入崔府多年,起初是顾虑崔慕礼与崔夕珺的心情,便与崔士硕商量好暂时不要孩子。等几年过去,谢氏在府内站稳脚跟,想要孩子时却迟迟未有动静。谢氏面上装作无所谓,心里不无失落。
旁人不知,谢渺却知道,谢氏会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崔老夫人六十寿诞这日,谢氏被诊出有孕,一时双喜临门,崔老夫人与崔士硕别提有多开心。
谢渺也开心,姑母幼年丧母,少年失兄,嫁进崔府后虽有丈夫宠爱,却也是多年步步为营。一双继子继女对她虽恭敬,然而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眼下能有自己的孩子,真是上天赐予的圆满。
哪怕弟弟出生后会分走姑母的关照,谢渺也毫不在意。有弟弟陪着姑母,她才能安心的当姑子,不是吗?
“阿渺?”谢氏见谢渺忽然静默,连忙探探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没有。”谢渺拉住她的手,歪头靠在她肩膀上,“姑母,阿渺长大了。”
谢氏揶揄:“自然,阿渺长大,到能出嫁的年纪了。”
谢渺装没听到,道:“姑母,府里事务繁多,您无需样样亲力亲为,琐事交给管事与嫣紫他们去办就好。”
“你个小丫头,也会替姑母操心了?”
“您就依我,成吗?”
“好好好,依你。”
“若是累了就休息,平日里少吃生冷的东西,多吃些热乎的。也莫要贪凉,眼见入冬,您要多穿几件……”
谢氏听着侄女絮絮叨叨,仿佛回到当年兄嫂还在的时候。
嫂嫂也是这样叮嘱关心她的。
谢氏鼻尖一酸,用帕子压压眼角,伤怀又欣慰地道:“我的阿渺长大了。”
临走时,谢渺将包好的柿饼递于谢氏,“姑母,这是我亲手做的柿饼,虽有些不好看,味道却是好的。”
她没有将巧姑与拂绿做的那些漂亮柿饼带来,而是将自己做的那几个奇形怪状,不甚漂亮的柿饼带给谢氏。
谢氏打开油纸包,惊喜地道:“你亲手做的?”
“嗯,柿饼凉性不宜多吃,您与姑父分食,切不能贪嘴。”
“好,其他屋里可送了?”
“都送了。”
“慕礼那里?”
谢渺的喉头凝了凝,若无其事地道:“也送了。”
才怪。
柿饼不够分,她便理所当然缺了崔慕礼那份,反正他不稀罕,她也不乐意送。
*
第二日一大早,谢氏领谢渺去给崔老夫人请安。
离六十寿诞仅有半月,崔老夫人心情甚好。崔三老爷外放崟城两年,月前终于被调回京城。此回寿诞,她的三个儿子全都在身边,儿媳孝顺,孙子争气,孙女们又个个乖巧。
她一生所求不过是儿孙满堂,家族和睦。
如此对着谢渺更为和颜悦色,与她闲聊许多琐事,若是崔夕珺在,免不了又要生一场气。
今日同来请安的只有李氏与崔夕宁,崔夕珺与好友苏盼雁约了去骑马,三房因崔士仁的回归,一家子热热闹闹出游去了。
谢氏刚好有事要与李氏商量,二人很快便结伴离开。崔夕宁与谢渺便陪着崔老夫人说话,欢声细语,和谐安乐。
崔老夫人午饭后习惯小憩,谢渺与崔夕宁一同出了院门。
崔老夫人的住所幽静,离前院有段路程。两人不紧不慢地并肩走着,都面带浅笑,没有过分交谈。
崔夕宁是崔家小姐中最为端庄的一个,言行举止样样出挑,叫人找不出丁点毛病。对于谢渺,她不像崔夕珺那样处处针对,也没有深入交好的意思。
以往的谢渺会找些恰当的时机向她示好,她处理得及有分寸,不会让谢渺觉得尴尬,亦不会叫崔夕珺感到生气。
如今……
崔夕宁看了谢渺一眼,心道:在清心庵摔了一跤回来,性子好似真变了。那些见缝插针,若有似无的讨好消失不见,剩下的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崔夕宁惊讶谢渺的改变,谢渺也在唏嘘她的“貌是心非”。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标致的闺阁千金,竟会为个穷酸秀才,敢与父权和命运作斗争?哪怕结局不尽人意,谢渺在惋惜之余,仍深深地感到敬佩。
谢渺此生想的是不再重蹈覆辙,那崔夕宁呢?她是否还会如上一世那样无畏,为了嫁给心爱的男子,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二人各怀心思,踏入临水长廊。
长廊曲折,如游龙蜿蜒,在崔府画下浅浅一笔。出了长廊便是尚清湖,湖中立亭,周遭栽树,金桂还未全谢,零星地点缀在树枝上,香气几不可闻。
不知哪个角落飘来阵阵窃窃私语。
“听说表小姐昨日回府,给各房都送了柿饼,到处宣扬是自己亲手做的。”
“笑死人,不是亲手,难不成是亲脚做的?”
“哈哈哈哈,这种穷酸东西也只有她送得出手,真是不怕丢二夫人的脸。”
“二夫人那么疼她,她就是送块石头也要说成是天上掉下来的火石。”
“哼,也就是看在二夫人的面子上,不然还有谁能收她那点破烂玩意儿。”
“就是,若是我,转身就扔进臭水沟,几个柿饼,寒碜谁呢。”
声音不大不小,正让崔夕宁一行人听得清楚。
崔夕宁脸色一沉,睨向贴身丫鬟素珍。素珍会意,忙不迭往前走几步,疾言厉色地呵斥:“哪个院子里的丫鬟在偷懒,给我滚出来!”
树丛里静了片刻,三名丫鬟缩着脑袋,推推搡搡地出来。见到崔夕宁和谢渺后,脸色瞬时涨成猪肝般的颜色。
三人慌张下跪,不知是蠢还是笨,连声道:“二小姐恕罪,奴婢们是锦绣园里的绣工,干完了手头的活,便到此处小歇!”
崔夕宁眼也不眨,冷静地道:“妄议主子仍不知错,素珍,给我上去掌嘴。”
三人身躯发抖,磕头求饶:“二小姐饶命,奴婢下回不敢了,求二小姐饶过奴婢!”
崔夕宁不说话,素珍便狠狠给了她们每人两巴掌。
三人掩面痛哭,好不可怜。
崔夕宁又问:“你们方才说何人闲话,当如何做?”
三人方才回神,转向谢渺连番道歉求饶。
站在谢渺身后的拂绿有一瞬间的愤怒,很快又变得麻木。三年来,小姐不管做什么都会惹人讥讽,她们习惯了。
哭声震得谢渺脑壳疼,她叹口气,对崔夕宁道:“就这样吧。”
崔夕宁朝她微微颔首,对那三名丫鬟又冷下脸,“还不滚去白管家那里领罚!”
几人捂着脸颊,哭哭啼啼地跑开。
空气一时安静,崔夕宁顿了两息,略带歉意地道:“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那几名丫鬟既是崔府下人,言行失礼,冒犯了谢渺,便是给她崔夕宁丢脸。
谢渺面色不变,笑道:“几句闲话而已,我不在意。”
她态度大方,倒叫崔夕宁愈加难为情。然她不是多说的性格,往前又走一段路,忽然开口:“你送的柿饼味道很好,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