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谢渺只得松手,客气道:“崔表哥请坐。”
谁都没有提刚才的事情,被说坏话的不在意,说人坏话的也脸不红心不跳。
院子里只摆了两张木凳子,崔慕礼随意挑了一张坐下。谢渺落回长椅,抬眼时见他正盯着自己。
因病了好几天,她的脸色并不好,没有上妆的脸莹白无瑕,透着股恹恹病气,唯有鼻尖红红,像极崔慕礼前几日在市集上见的幼猫。
谢氏这次说得并没有夸张,她的确病了,不像以往总有几分夸大的嫌疑。
崔慕礼问道:“可好些了?”
眼前问话的是十八岁的崔慕礼,谢渺想到的却是上一世的崔慕礼。不过渐渐地,两人的脸重合到一起,再分不出区别。
是了,无论哪一世的崔慕礼,她都不想再同他有牵扯。
谢渺回道:“不过是着了点凉,休息几天就好。”
崔慕礼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波涛汹涌,很快便趋于平静。从前容纳万般情绪的眼,现下只余波澜不惊。
谢渺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某种情况下发生转变,但不管怎么样,总归和他没干系。
崔慕礼完成了崔士硕交代的任务,简短问候过便起身告辞。谢渺连门都没有送,崔慕礼最后回看那一眼,见她正懒洋洋地躺回长椅。
等到揽霞和拂绿回来,院里早不见崔慕礼和松枝的踪迹。
揽霞端着托盘的手有点抖,“小、小、小姐,二公子是不是发、发火了?”
拂绿见谢渺面色如常,松了口气道:“二公子读圣贤书,有君子品,才不会跟我们计较。”
“那就好那就好。”揽霞将茶点摆上小几,夹了块绿豆糕放在碟子里递给谢渺,“小姐快尝尝,这可是二公子特意去八珍斋给您买的糕点呢。”
八珍斋的糕点极为出名,每日限量两百份,卯时开卖,卖完即无,听说都要丑时去排队才能买到呢!
揽霞觉得自己方才大意了:二公子面冷心热,其实对小姐上心的很呢!
谢渺看也不看便道:“我不喜甜,你们分食吧。”
揽霞和拂绿自小伺候谢渺,自然知道她不喜欢甜食,但这可是二公子送来的,以往即便不喜欢,她也会如数吃下。
揽霞没心没肺,顾不上那么多便喜滋滋地吃起来。
拂绿暗暗皱眉,问道:“小姐怎么不留二公子多坐一会?”
谢渺道:“崔表哥有许多事情要忙。”
说罢将绢子往脸上一盖,又迷迷糊糊晒起太阳来。
崔慕礼去探望谢渺的消息很快传到谢氏的耳里,她顿觉好事不远,正欲和谢渺畅聊下美好未来,却听谢渺道:“姑母,我近日心神不宁,想去清心庵小住几天。”
这话又引起谢氏思虑,想起她半月内接连不顺,便爽快答应下来,“去罢,待身体养好些再回来。”
谢渺欲言又止。
其实她想说的不仅于此,她还想说:姑母,红尘世俗太扰人,我想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但谢氏应该会当她中邪,直接将她绑起来。
谢渺默默流泪:有个强势又能干的姑母怎么破?
她最终还是将话咽回肚子,不过心里已想到迂回之策:不时就去清心庵小住几天,再半月,再几个月……如此循序渐进,姑母总会习惯。
就如她,前世也不是信佛之人,到最后也习惯在一室香火中静坐。
日积月累的,都会习惯。
*
临走之前,谢渺去拜见崔老夫人。除去大夫人李氏的儿媳冯氏与儿子回家探亲,几房夫人和小姐都在。
崔老夫人年近花甲,满头银丝,慈眉目善。她坐在铺着半旧深褐色软垫的红木椅上,三夫人吴氏正替她揉捏肩膀,大夫人李氏坐在一旁看绣品,几名小姐则围着祖母叽叽喳喳。
崔夕珺将刚秀好的帕子送到崔老夫人面前,“祖母,您看看我绣的双面牡丹,可比之前好些?”
崔夕蓉凑过去看,玩笑道:“夕珺姐姐不说,我当是一顶顶鸡冠叠在上面呢!”
崔夕宁唇角一弯,义正言辞道:“胡说,哪里像鸡冠,明明是——扑凌蛾子掉了翅膀,都落到夕珺的绣面上了!”
崔夕珺搂住崔老夫人的胳膊,假意生气道:“好啊你们几个,敢联合起来取笑我。祖母,您快帮我教训她们。”
崔老夫人听着几个孙女笑闹,嘴角噙着一抹宠溺的笑,“好了好了,不许取笑夕珺,难为她能绣出这般模样,你们当夸她,当夸她。”
最小的崔夕瑶一听,连忙将手里的芝麻糕递给崔夕珺,“夕珺姐姐,这是祖母特意给我留的糕点,你绣的好,我替祖母奖励你。”
崔夕珺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既是祖母留给你的,我才不要,你吃光了就是。”又噘着嘴撒娇,”祖母只对夕瑶好,都不给我们准备糕点。“
崔老夫人搂住她,“都有都有,待会留下来用饭,个个都有。”
谢氏进了门,见屋里甚是热闹,带笑道:“母亲既然留饭,可不能少了我那份。”又牵出身后的谢渺,道:“阿渺也来了,她病刚好就喊着要来给母亲请安呢。”
谢渺的视线掠过屋内众人,最终停在崔老夫人身上,微笑着福身,“祖母好,阿渺来给您请安。”
礼罢,又向屋内其他人一一打过招呼。
李氏与吴氏颇为和气,几位崔家小姐的笑容浅了些,尤其崔夕珺,眉眼立时蒙上一层冰霜。
崔老夫人慈爱地道:“好好好,你病了许久,可好些了?来祖母身边,我好好瞧瞧。”
谢渺乖乖上前,由她牵了手细细看,“多亏姑母悉心照料,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
崔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还是瘦了些。”又吩咐丫鬟道:“让厨房炖道参汤,中午给渺丫头补一补。”
丫鬟应是,崔夕珺的表情愈加不屑。
病都没好就来朝她的祖母撒娇,真是做作!
谢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换做前世,她会装作没事,学着崔家小姐一样向崔老夫人撒娇,也会得到她的疼爱与关怀。不过她如今是那个当了好几年谢家主母的谢渺,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疼爱,早已看开。
平心而论,崔老夫人是个极好的人。崔家不许纳妾,崔家三房都是由她所出。崔老夫人并没有仗着身份拿捏儿媳,反倒乐意将管家权放给儿媳。只是大儿媳李氏体弱多病,三儿媳又过于温和,管家权就落到了能干又机敏的谢氏身上。
崔老夫人看重谢氏,也怜谢渺幼年丧父丧母,对她自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为此,崔夕珺没少闹脾气,她总是看不透,隔着血缘关系的疼爱,怎么也比不上亲孙女的好。
崔夕珺对谢氏有心结,连带看不惯谢渺,这会持续很多很多年。
谢渺不在乎,她来是为了别的事情,“祖母,阿渺今天来还要跟您道声别。”
崔老夫人道:“哦?道别?你要去哪里?”
谢渺道:“我想去清心庵住几天。”
谢氏接道:“是我看阿渺近日总是不得劲,不如去庵里住几天,听听佛祖梵音,养养身子。”
“也好。”崔老夫人将戴了多年的小叶紫檀佛珠摘下,推到谢渺手腕上,“你且去安心住几天,祖母等你回来。”
谢渺自是知道这串佛珠的价值,上辈子这串佛珠也被崔老夫人赠于她,没想到今生早了五年。
她没有客套,乖巧道谢,“多谢祖母。”
*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用过饭后,谢渺几个小辈先退了出来。
待到无人的地方,崔夕珺急不可耐地出言讥讽:“真是难为谢表姐了,身体有恙都坚持给祖母请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祖母的亲孙女,我们才是半路认来的。”
她冷冷笑着,毫不遮掩话里的恶意。
崔夕宁作为几姐妹里面最年长也最稳重的一位,微微皱了眉,“夕珺。”
崔夕珺满不在乎地道:“姐姐原谅,祖母把戴了五六年的佛珠给了她,我心里妒忌才出此言。”
说罢不理众人,携了丫鬟离去。
崔夕宁对这个堂妹甚是无奈,朝谢渺歉然道:“夕珺快人快语,谢表妹不要同她计较。”
谢渺笑笑,“我不会放在心上。”
崔夕珺虽幼时丧母,但家庭和睦、父兄宠爱,养成任性、冲动的脾气并不意外。在崔家,众人疼她包容她,这是她的福气。
谢渺曾经很羡慕,如果可以,她也想成为崔夕珺这样的人。但同时她也知道,屡教不改的脾气总会为崔夕珺、乃至崔家带来灾害。即便她的好兄长崔慕礼总会替她扫平磨难,造成的伤害仍无法挽回。
这是崔夕珺的人生,她应当自己承受。
崔夕宁领着崔夕瑶、崔夕蓉在前面走,鹅黄色的裙摆如涟漪散开。
谢渺想到前世崔夕宁的结局,再想想自己与崔夕珺,不免心中怅然。
世人皆苦,谁又能渡?


第4章
谢渺心中的苦很快便在清心庵的袅绕香火中消凐。
清心庵建在凤凰山半腰处,藏于高林,沐初日之晖,供百年香火,钟磬声幽沉绵长。
庄严大殿中,谢渺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与诸多女弟子一起念佛诵经。待一轮经念罢,慧觉师太不禁对她另眼相看,“谢小姐小小年纪,难为有如此心性。”
谢渺半月前以修养之名住进庵中,原以为她跟其他香客一般,拜拜佛烧烧香便了事,没成想她日日跟着庵中弟子修课,竟比出家之人还要虔诚。
慧觉师太有些好奇,明明上回见面时谢渺只一介娇稚少女,不知经历何等遭遇,竟在短短半月内蜕变得这般沉稳?
谢渺自然不能说出事实,只道:“许是得佛祖指引,突然醒悟了。”
慧觉师太并不多问,道:“既是如此,谢小姐可每日来听我论经念佛,参悟其中奥秘。”
谢渺微笑点头,“我正有此意。”
慧觉师太起身,听得谢渺低声道:“师太慢行,我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山光隐去,烟霞流动,谢渺踩着步步余晖踏入院落中。
这是清心庵招待香客的院落,小巧素雅。院中栽着一颗柿子树,此刻枝头结红,远远望着似一盏盏红灯笼。
揽霞在树下摆了饭,清炒莴笋、白菜豆腐、凉拌藕片,还有一道莼菜汤。
几人不讲究尊卑,一同坐下用饭。谢渺身体好转许多,胃口也恢复不少。倒是一贯能吃的揽霞如打焉的白菜,拿着筷子的手有气无力。
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坐直身子,高深莫测地道:“小姐,奴婢悟了。”
谢渺有那么半瞬在欣慰,不愧是自己的丫鬟,才聆听几天梵音就体会到佛法奥妙,便听她道:“奴婢可算是悟了,为什么除了尼姑以外其他人都不愿意长住庵里,因为没有肉的菜太不下饭了!”
谢渺:……是她想太多。
揽霞还在感叹:“真不知道那些尼姑们怎么呆得住。”
谢渺淡定地夹了片藕,“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不在乎这点口舌之欲。”
揽霞歪着脑袋道:“人生在世,衣食住行,食排第二,若食都不能尽兴,那还有什么意思?”
拂绿伸出食指推她额头,“你啊你,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真是个吃货!”
揽霞唉声叹气,“只可惜这会除了斋菜再无其他可……”
“吧嗒”一声,一颗柿子从树上掉落,恰好砸到揽霞的脑袋。揽霞捂着头往后仰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拂绿一贯老成,见她出糗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边扶她一边道:“当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正是时候!”
谢渺抬头望向一树果实,微微弯了眼。
明日便打几颗柿子来吃吧。
*
说好明日摘柿子,揽霞等不及,夜里就梦上了。
梦里她还是九、十岁的模样,与小姐还有拂绿住在谢家老宅里。小姐因为姑母要出嫁,一边欣喜,一边又闷闷不乐。她想逗小姐开心,便瞄上了院子里那颗柿子树。
听说那是老爷与夫人成婚时亲手种下的,每秋天便会结出好多果子,红彤彤,光溜溜,馋人的很。二夫人出嫁前,会叫她们摘了柿子围桌分食,但自从二夫人定下远嫁后,柿子树亦如小姐一般无精打采,再结不成几个果子了。
柿子很甜,她想着小姐吃点甜,心里会好受些。哪怕柿子树上只挂着可怜的几点红也聊胜于无,不是吗?
她哼哧哼哧搬来梯子架在树上,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拿着剪子一剪一个。
咔嚓。
咔嚓。
咔嚓……
熟睡中的揽霞动了动耳朵,蓦地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来。
咔嚓,咔嚓,咔嚓。
她揉了揉眼睛,不是在做梦,院子里真的有声音!
她扒开门缝往外看,只见黑乎乎的院子里,若隐若现的一抹身影在柿子树上活动。
何方小贼,竟然敢来偷她的柿子!
揽霞抄起门旁的扫帚,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出门直奔树下,如侠客出剑一般抽出扫帚瞄准树上的黑影,怒气冲冲地道:“哪里来的贼人,竟敢来偷柿子?”
树上的黑影没想到会被发现,吓得差点掉下来,勉强抱住树干才稳住身子。
夜正深,四处黑漆漆地,揽霞看不太清他的面容,然而并不影响发挥,“你给我下来,我要将你押送到官府去!我们家表少爷是刑部大官,我要让他给你治罪!将你发配到边疆种地……”
“揽霞,住嘴!”
拂绿听到门外的动静,急忙穿好衣服提了灯出来。昏黄的光照亮一隅天地,拂绿抬高手臂一看,见柿子树上趴着一抹矮小的身影,明显身量未足。
竟是个孩子。
揽霞此时也看得清楚,“小毛贼,你既然敢偷东西就要做好被制裁的准备!你给我下来!”
面对咄咄逼人的揽霞,树上的孩子一声不吭,似乎只要不做声,就能从这可怕的场景摘出身去。
揽霞失去耐心,“不下来?那就我上去!”
她正挽起袖子打算爬上树去,谢渺也走了出来。
她连忙告状:“小姐,奴婢睡得正好,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出来一看,原来是个小贼在偷柿子……奴婢这就上去抓她下来,明儿扭送到刑部去!”
“我、我不是贼,你们不要送我去牢里!”树上传来一道颤抖地、带着哭腔的细细童音。
谢渺皱了眉头,循声望去。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趴在树上,看不清脸和表情,但从声音来听,已经吓得不轻。
这时门口响起敲门声,巡夜尼姑问道:“谢小姐,可是院子里出了事?”
谢渺看了眼拂绿,拂绿立刻捂住揽霞正待开口的嘴。
“惊扰师太了,院里无事,是我的丫头睡觉梦魇,现下已经好了。”谢渺提高声音道。
待巡夜尼姑离开,谢渺提了灯走到树下。
她问:“你是何人?”
树上的孩子静了半晌,弱声道:“我是住在山下的正经人家,我不是小毛贼。”
谢渺道:“既不是贼,还待在树上做什么?”
孩子缩了缩身子,指向揽霞,声声控诉,“她说我是贼,她要送我去刑部大牢,她要让大人罚我去边疆种地!”
被捂住嘴的揽霞:“水让泥透沃德识字(谁让你偷我的柿子)……”
谢渺道:“拂绿,将揽霞带进去。”
拂绿照做,院子里只剩下谢渺和树上的孩子。
谢渺朝她招招手,温和地道:“她走了,下来吧。”
孩子犹豫着,“你、你是她的小姐吗?”
谢渺道:“是,她听我的话,不会再来抓你。”
孩子问:“那你会送我去刑部大牢吗?”
谢渺哭笑不得,“这是清心庵里的柿子树,与我有何干系?我即便去上告,人家也是不管的。”
“那你走远些。”
谢渺站到墙角,见树上那人灵活地爬下来。她看着八九岁的模样,扎着双髻,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裙,脸上脏兮兮的,唯独一双黑黢黢的眼在夜里分外明亮。她手上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柿子,见谢渺看过来立马藏到身后。
她表情警戒中带点忐忑,仍在为自己辩解:“柿子熟了,再不摘掉到地上就可惜了。”
“嗯。”谢渺道:“确实是,今晚上我们用饭时就掉下一颗,砸到了揽霞的脑袋。”
“揽霞是谁?”
“就是刚才喊着要抓你的那个。”
女童咧嘴一笑,好不开心,“砸得好。”谁让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贼,还要扭送她去刑部!
“你的表哥真在刑部当差吗?”她好奇地问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姐。
谢渺摇摇头,“没有血缘关系的远亲,他才不会管我的事。”
女童的表情这时才放松,“我就知道她在撒谎,刑部大人哪有那么多亲戚,还正好叫我赶上了。”
虽已确定面前的女娃没有危害,谢渺心中仍有疑虑。清心庵作为百年庵堂,戒律森严,夜间有专人巡护,眼前的孩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便直接问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童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有时会帮庵里的师太办事,对这里自然熟门熟路……”她指着谢渺身后道:“墙角有处狗洞,我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谢渺回头,见墙角处压着一块大石头,应当是正好掩住了洞口。
谢渺点点头,心道明日就叫揽霞去堵上。
一阵夜风袭来,女童打了个喷嚏,鼻子里窜出两条清涕。
谢渺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朝她慢慢走去,“我给你擦擦。”
女童想跑,可脚像长在地上了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
竹编灯笼散着温暖的光,罩着她黛青色的衣裙,晃呀晃,晃到她身前。漂亮的小姐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鼻涕。
“夜里凉,你穿得太少,要生病的。”
谢渺下意识的关心,女童听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紧她的腰大喊:“娘,我好想你啊!”
十五岁的谢渺喜当娘!
*
半个时辰后,谢渺将女童的身世打听得清清楚楚。
女童名叫孙巧姑,今年八岁,就住在山脚的吉山村,家里有个六十五岁的祖母,还有个秀才兄长。她的父亲是个烂赌酒鬼,日日打骂她的娘亲,直到有一天娘亲受不了,收拾了包袱一走了之,而父亲也在去年冬天的大雪夜里,因醉酒睡倒在田地里活活冻死。
兄长专心于学业,祖母又行动不便,家里只靠巧姑做活来养家。巧姑平日里帮人跑腿打杂干些农活,可即便如此也是入不敷出。于是她将主意打到清心庵的柿子树上,想摘了柿子做成柿饼拿去卖。
谁成想出师不利,刚摘几颗就被发现了。
巧姑哭得眼泪鼻涕凑在一起,揽霞也……毫不逊色。
方才还咋咋呼呼要将巧姑扭送去刑部的人,这会哭得不能自已,“巧姑妹妹,原来你的身世这样可怜。你要摘柿子就去摘吧,横竖那么多,我们几个也吃不完。”
拂绿一手捂住眼睛,不忍看她。这丫头真是……说不出的缺心眼儿。柿子树是清心庵的,轮得着她们指派给谁吗?不过拂绿也理解她的心情,不说谢渺,她和揽霞本身就出自贫苦家庭,自然能懂巧姑的苦处。
拂绿看向小姐,见她微微笑着,已是有主意的模样。
“巧姑,你方才说你会做柿子饼?”谢渺问。
巧姑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是的,姐姐,我祖母以前最会做柿饼,只是如今躺在床上不能动,便全部都教给我了。你别看我年纪小,做柿饼特别有天分,我祖母都夸我青比蓝更蓝。”
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真厉害。”谢渺摸摸她的头,转向两个丫鬟,“你们可想吃柿饼?”
揽霞和拂绿眼睛一亮,齐刷刷点头,“想!”
谢渺又问巧姑,“巧姑,姐姐想雇你替我们做柿饼,酬劳就按三文钱一个来算,你可愿意?”
三文钱一个?那做一百个,岂不是有三百文?
巧姑蹦起来,高高举起手,喜笑颜开地道:“姐姐,我愿意!”
她叫着姐姐,让谢渺想起刚才的那一声“娘”。
巧姑的娘走了许多年,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她。谢渺刚才关怀的语气像极了她,巧姑便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娘。
这是活了两世,谢渺听到的第一声娘。


第5章
天稍亮些,谢渺让拂绿送巧姑下山,揽霞自告奋勇想一同去,被谢渺留下了。
拂绿见自家小姐眼神带几分冷意,走之前特意叮嘱揽霞道:“乖乖听小姐训话,不许顶嘴。”
待拂绿和巧姑离开,揽霞回过头,见谢渺坐在床上,面色不虞,分明是要训话的模样。她不敢再嬉皮笑脸,乖乖站到跟前,恭敬喊道:“小姐。”
谢渺端坐,两手交握放在膝上,“你可知我要和你说什么?”
揽霞道:“晓得,小姐是要训奴婢方才对巧姑无礼。”
谢渺道:“哦?这会知道自己无礼了?”
虽有拂绿叮嘱在先,揽霞还是觉得委屈,嘟着嘴不服气地道:“奴婢是无礼,可是她做错在先。她半夜进院子里偷柿子,奴婢不拿着扫帚出来赶人,难不成还要泡茶抱椅招待她吗?”
谢渺心中叹气:揽霞活泼烂漫,对她忠心不二,只是性子鲁莽,口无遮拦。前世她并没未觉得不好,纵得揽霞不知轻重,竟然为了她的事情闹到崔慕礼面前。崔慕礼看似好脾气,实则极度重礼,平日不计较不代表他没脾气。那次无论她怎么求情都没用,揽霞被打了板子后卖出府,与她的主仆缘分自此到头。
想到往事,谢渺不禁犯起头疼,用手按了按额头。
“揽霞,跪下。”
“小姐!”
“跪下!”
揽霞鲜少见自家小姐发怒,双腿一软便跪下。
“将手伸出来。”
揽霞心知免不过一顿教训,只得将双手摊开,举到身前。
谢渺拿出一根戒尺,走到她身前,冷声慢语地道:“你自持有理,不觉得有错,此为一错。”
戒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啪”的一声,揽霞紧抿住唇,眼神倔强。
她仍旧不觉得自己有错。
“夜遇贼人,你不知轻重跑入院中与他对峙,此为二错。”
又是“啪”的一声,揽霞双手微微颤抖。
“明知对方是儿童,你不依不饶出言恐吓,此为三错。”
揽霞眼中蓄泪,低头死死看着地板。
谢渺厉声质问:“你借用崔表哥官身名号,张口诳语冒行私事,你若替他、替崔府惹来大祸,那便是举家之祸!我问你,最后一错你可担得起?!”
揽霞闻言,一时手足发麻,跌坐在地上。
“小姐,奴婢、奴婢没想到……”她当时只想着吓唬吓唬贼人,根本没想到借用表少爷名号会有什么后果。
“你想不到不代表别人想不到。崔家在朝为官政敌众多,我们得了崔家的好,便更该谨言慎行。若是因为你的无心之言害得崔家蒙祸,就是赔上你我的性命也不足惜!”
揽霞早已冷汗涔涔,哭着道:“小姐,奴婢知错了,您打吧,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
谢渺既不出声安慰,也不继续教训,只静静地看着她。待揽霞哭得差不多,谢渺蹲下身,与她一般高对视。
“揽霞,你记住,祸从口出,有些话在我和拂绿面前说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在外面胡言乱语、胡乱行事,懂吗?”
揽霞这时岂能不懂?她重重地点头,眼泪一颗颗砸到地上,“揽霞谨记小姐教诲,以后一定不再胡乱说话!”
谢渺扶她起来,拿出帕子替她拭泪,“好好记在心里。”
揽霞道:“揽霞懂得!”
谢渺松了口气,道:“去洗把脸,折腾了一夜,再去休息会。”
揽霞走了两步,回头对她崇拜地道:“小姐,您能想到那么多,真是厉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