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杨岂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怒意,略带慌张地道:“公子说派人盯着表小姐,属下便以为……”
在行话里,“盯”指盯梢,除此之外,其余行为都可能打草惊蛇。负责盯住谢渺的那两名暗卫严格执行此操作,进入马场后,各方眼线诸多,他们便守在了远处。
谁能想到周三公子会撤掉暗卫,与表小姐一同遇上狼袭呢?
一时间,沉杨分不清公子是因谁而迁怒,只知晓解释无用,噗通一声跪倒,前额紧贴地面,引咎自责道:“是属下大意了,请公子责罚!”
“回去后每人领二十杖。”
“谢公子开恩。”沉杨没有起身,想了想,试探道:“属下重新再安排两人,保护表小姐的安危?”
崔慕礼没有回话,沉杨却意识到,自己恐怕猜对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沉杨不解,公子之前欣赏苏小姐那种俏皮却知书达理的类型,可表小姐她……她根本是南辕北辙的类型!
他在心底悄然揣摩:公子这是一时兴起,还是动了真格?


第34章
谢氏得知谢渺在马场遇狼的消息后, 挺着孕肚来到海花苑,气急败坏地将她骂了一通。
“你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数吗?那可是狼, 凶兽!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也敢冲过去,往狼身上捅刀子?”
谢渺弱声辩解:“那狼已经奄奄一息,我不过是补了一刀。”
谢氏气声道:“那就更用不上你了!那周三公子虽是个纨绔, 但观他父兄, 皆是身手不凡之辈,又何须你去英雄救美!”
谢渺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纠正:“姑母, 应该是美救英雄。”
“你给我闭嘴!”谢氏拍拍急促起伏的胸口, 喝了一大口茶,情绪蓦然一转,泫然欲泣道:“你父母走得早,我自认是你长辈,有责任要教导照顾于你。平日里对你耳提面命,想必你都不当一回事,罢了, 你若这样,我今后也当放手……”
谢渺不怕被谢氏骂, 就怕谢氏来以退为进这招。她连忙搂住谢氏的胳膊, 急道:“姑母,你说得哪里话,阿渺自然听您的话,只听您的话!”
谢氏眼眶微红, 用余光瞥着她, “那你日后是否还会以身冒险?”
谢渺摇头如拨浪鼓, 险些把发间的玉簪甩落,“再也不会!”
“你发誓。”
谢渺无奈,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我发誓,今后绝不见义勇为,见到旁人遇难,定要第一时间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谢氏黑脸拍向她的后脑勺,“说得什么胡话!”
谢渺吃痛地低呼一声,委屈地道:“姑母!”
骂也骂了,打了打了,谢氏渐渐回过神,神色肃穆地打量着她,“阿渺,你跟姑母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周三公子了?”
“咳,咳咳!”谢渺被口水呛到,一张脸涨得通红,“我?喜欢周念南?”
谢氏见状脸色一冷,道:“罢了,你不用回答,我只将话放在这里,你与他之间绝无可能。”
谢渺正待解释,又听谢氏道:“我听你姑父谈论过朝事,眼下皇后有孕,定远侯府更得圣上器重,周三公子的婚事,恐怕要从贵女中的贵女挑选。”
谢渺简直啼笑皆非,“姑母,您未免太高看我,我心里清楚的很,无论崔表哥或者周三公子,都是人中龙凤,绝非我能高攀之人。”她暗戳戳地带上崔慕礼,试图一石二鸟,狠狠斩断谢氏的心思。
“你崔表哥不同。”谁知谢氏细眉一挑,语气笃定地道:“有我在,你与他便是天作良缘。”
“……”姑母您可真是执着!
谢渺不欲跟她争辩,向她伸手,摊开绑着绷带的掌心,可怜兮兮地道:“姑母,我手疼。”
谢氏骂道:“活该!”眼里却不无怜惜,牵过她的手细细检查。
“伤得可严重?”
“还好,不过破了些皮肉。”
“上过药了?”
“嗯!”
谢氏闻见清幽药香,觉得有些熟悉,“是太医院特制的白玉瓷肌膏?”
呃,谁知道呢?
谢渺坐直身子,神色闪烁,“兴许是吧,御医们替周三公子疗伤时,顺手给我的。”
谢氏不疑有他,“此物治伤祛疤有奇效,你记得定时上药,莫要偷懒。”
“嗯。”谢渺见时机差不多,钻进她的怀中,瑟瑟发抖道:“姑母,那两头凶兽当真是可怕极了,我一闭上眼,就满脑子是血……夜里难以入眠,哪怕睡着,也时不时地惊醒。”
谢氏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果真见她眼下两团淤青,脸色憔悴,一副惊了魂的模样。
谢渺任由她打量,又道:“我想去清心庵住上几天,顺便给姑母和弟弟求上两个护身符,姑母以为如何?”
谢氏拧眉,不满问道:“又去清心庵?”
谢渺郁郁道:“想来我是流年不利,一时摔跤,一时落水,如今又遇上野狼……”她捉住谢氏的手,欲言又止地道:“姑母,您说是不是邪崇缠——”
“胡言乱语!”谢氏打断她的话,心里却七上八下,松口道:“清心庵香火旺盛,环境幽清,你若喜欢,去住段时间也好。”
*
此次不仅谢氏被吓到,揽霞与拂绿更是心有余悸。原本想着小姐去骑马散心,谁能想到会那样倒霉,竟与周三公子一同遇见狼袭!
她们虽未亲眼见证,但瞧见小姐手里的伤,又见三位御医进马场替周念南医治,猜想过程定是惊心动魄!经历此番,小姐少不得吓破了胆!
两人麻利地收拾东西,跟随谢渺去清心庵休养,院里另两个小丫鬟荔枝与桂圆也提出要随行照顾,被谢渺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佛门清净之地,人太多,恐扰佛祖安宁。”
主仆三人,带上马夫王大,坐马车往清心庵而去。
慧觉师太将她们安排住在上次的院落中,离开前,双手合十,朝她颔首道:“谢小姐上次所托之事,我已办置妥当,小姐若有空,不妨去瞧上一瞧。”
谢渺垂睫浅笑,福身道:“有劳师太。”
已非头回住进庵里,几人都适应得极快。檀香佛音环绕,谢渺跪在佛前,只觉得神魂俱宁。
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强大。
比旁人多活一世又怎样?遇见生死搏斗,鲜血淋漓之际,她依旧惊慌失措。夜里熄灯,闭上眼便陷入一片鲜红,分不清是狼的血,周念南的血,亦或是……
恍惚间,她又看到记忆中的另一片鲜红,整个人似堕入无边晚阴。
佛云,人有二十难。贫穷布施难,豪贵学道难,弃命必死难,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忍色离欲难……①
她的难呢,又当如何化解?
*
暮色迟迟,雀鸟晚归。
谢渺离开宏宇森严的大殿,在女尼的引路下,来到一处偏殿。那里供奉着无数长明灯,有新有旧,层次有序地排列,昏色当暖,却又透着难以言述的孤寥。
不知从哪里透进了风,烛光随风晃曳,几欲熄灭。可那点光亮偏又顽强的很,在无数次摇摇欲坠之际,又能孱弱地跃起火苗。
一豆烛光织梦,织得是谁的梦,织得是什么梦?
女尼见她静立不语,主动递上油壶,提醒道:“施主,不妨去添点香油。”
谢渺接过油壶,女尼默默离开。她慢慢地走上前,神情专注而虔诚,动作细致地替长明灯续油。
途中,视线不经意地划过长明灯上刻得字。
“李氏絮敏,生于成化八年,卒于成化十一年。”
“苗氏谷珊,生于明德三年,卒于庆元二年。”
“蓝氏琪儿,生于明德七年,卒于庆元五年。”
一盏灯盛着一抹惦念,惦念不忘,魂便能永生。
到了三盏崭新的长明灯前,谢渺身形一顿,迟迟迈不开脚步。她目不转视地望着,抬起手,虚虚抚过。
“阿渺没有忘。”她轻轻地开口:“阿渺不会忘。”
永生不忘,便能永生惦念。
*
巧姑进入纸坊做事,变得十分忙碌,但得知谢渺一行人在清心庵休养时,下工后便时不时地上山串门。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平日之事。
“方姐姐带我上山看工人伐竹,要将竹子砍成五七尺长,将它们放到水里浸泡……对了,你们知道吗?原来纸是用竹子做的!神奇吧?绿色的竹子,却能做出白色的纸张!”
“竹子泡完后要杀青,杀青就是用功槌洗,把表面的粗壳和青皮都打掉……”
她说得东西太过专业,谢渺几人听着糊涂,但无人开口打断,都耐心地接受她想分享的喜悦。
待她终于说完,谢渺递过茶水,问道:“巧姑,你欢喜吗?”
巧姑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重重点头,“欢喜!”
谢渺拍拍她的头,“那便跟着方姑娘好好学,若遇上难题,尽管来找我。”
“我麻烦渺姐姐的事情够多了。”巧姑吐了吐舌头,道:“姐姐,我哥哥和祖母知晓此事,都想好好谢谢你,你若有空,让我哥哥找处酒楼,设宴款待你可好?”
“还设宴款待?”谢渺忍不住笑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若有心报答,便加倍努力学本事,替纸坊挣更多的钱。”
“一码归一码,两样不冲突。”巧姑道:“渺姐姐,我哥哥真的很想当面谢谢你。”
谢渺委婉推脱:“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巧姑只得作罢,“好吧。”她忽然又想起件事,兴奋道:“渺姐姐,听说明天定远侯回京,你要不要一起去城门口看热闹?”
定远侯回来了?
谢渺一愣,想起抽屉里的那封信,点头道:“也好,我正巧有事要下山一趟。”
*
翌日,天公作美,风和日暄,春光大好。
几辆华贵的马车早早地守在城门口,两旁夹道,一路有侍卫侯立。侍卫身后是无数凑热闹的百姓,踮着脚,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地望着城外官道。
“都辰时了,定远侯怎么还没到?”
“该不会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
“都三年没回过京城了,该不会是花了眼,认不清回家的路了吧?”
围观百姓你一眼、我一语的打趣,纷纷落入定远侯夫人耳中。她在马车里坐立难安,时不时掀帘看看,面容难掩焦灼。过了会,她转向一旁侧卧在榻上的倜傥青年,问道:“南儿,不是说他们昨日已到河丘镇了吗?河丘镇离京城不过二十里地,怎的这会还没人影?”
周念南拿着颗洗净的青枣,懒洋洋地塞进嘴里,“母亲,三年的时间都熬过来了,您又何必急于一时,且耐心等等。”
他斜眼看向一旁伺候的虹岚,问:“虹姨,你说是不是?”
“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虹岚巧妙地回答,倒上一杯清心茶,送到夫人手旁,笑着安抚道:“夫人,先喝点茶水,侯爷马上就到了。”
定远侯夫人勉强喝下茶水,目光落在周念南的腿上,唠叨着:“你身上伤还未好,留在府中等着便是,万一遇到点事,又伤到了怎么办?”
“母亲,您盼我点好成不?”周念南吐出嘴里的枣核,捂着心口,没正经地道:“许您想父亲和大哥,不许我也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吗?”
还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呢,也没见他哪顿吃得少咯!
定远侯夫人习惯性地想斗嘴,忽听车外秋芜道:“夫人,侯爷到了!”
定远侯夫人当即掀帘望去。
马蹄声阵阵,轻撼地面。骑兵们整齐划一,昂首挺胸的自远处而来。身着统一军服的男儿郎们昂首挺胸,英姿焕发。尤其是领头那位年轻男子,身形高大,器宇轩昂,俊容意气风发。
定远侯夫人眼中浮现水光,遥遥呼唤:“北儿!”
那名年轻男子正是定远侯世子,周念北。
他一眼便瞧见马车前的定远侯夫人,立刻扬鞭策马,爽朗的笑声传开,“母亲!孩儿回来了!”
周念南在虹岚地搀扶下也下了马车,动也不动地望住周念北,脸庞难抑欣喜,“大哥!”
马还未停稳,周念北已一跃而下,飞奔到定远侯夫人面前,定睛望着她片刻,忽然掀袍跪地,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哽咽地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定远侯夫人再忍不住,心疼不已地抱住他,“我儿,我儿辛苦了!”
母子抱头痛哭,周念南虽未加入,眼尾亦隐有殷红,跛着脚去扶他们二人,“母亲,大哥,你们再不起来,旁人都要笑你们了!”
这话却是打趣,围观的百姓们虽抱着看热闹的心,见到此时场景,无一不觉动容,有感性者,也跟着他们一起泪水涟涟。
定远侯与世子常年镇守边疆,维稳大齐安定,定远侯夫人与幼子留守京城,一家人分隔两地,此时重聚,何其感人!
好不容易劝住二人,周念南举颈望远,忽有一抹伟岸身影闯入眼帘——
“父亲!”他再忍不住激动,高声呼唤!
比起周念北,那人更为沉稳伟岸,他气势夺人,饱经风霜的脸庞难掩坚毅肃穆,只在看到妻儿之时,才罕见地露出一丝柔情。
“夫人。”定远侯低声唤。
“侯爷。”定远侯夫人柔声喊。
场合不宜,二人并未作出亲密动作。可夫妻对望时,周遭的一切都似消失,彼此的眼中只剩下对方,那经年不衰,随着年岁愈加深厚的情愫,细密柔软地包裹缠绕着他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喊声。
“保家卫国,平定北疆,定远侯威武!”
“定远侯威武!”
“定远侯威武!”
声势浩大的欢迎声此起彼伏,人们见到了慕名已久的英雄,心神震撼,为之呼喊。
定远侯朝百姓们笑着颔首,周念北则抽空对周念南道:“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嗨,说来话长,待回府后我与你仔细说。大哥,嫂子与侄子呢?”
“在后行的马车里,待会就到。”
兄弟二人互捶胸口后小声叙旧,周念南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意外瞥到一张熟悉面容。
……谢渺?!
她不是去清心庵休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找时已不见她的身影,周念南揉了揉眼,不禁怀疑是自己眼花,然而脑中又莫名回忆起一些片段。
少女神色认真,声声在道:定远侯威震天下,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我慕名已久……


第35章
谢渺一行人混在人群中, 将定远侯府全家久别重逢的激动感怀,与围观百姓的群情鼎沸都纳入眼中。
拂绿、揽霞与巧姑三人均是眼泪汪汪,在旁人情绪的感染下,一起高呼“定远侯威武”!谁都不曾发现, 谢渺面色木然, 眸覆冰霜。
她环顾四周, 将一张张欢欣兴奋的脸看得清晰。他们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 有美有丑……他们此刻的心情不容作假,真心实意地认为, 定远侯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定远侯府当得起世上最好的赞美声。
他们里,有多少人在定远侯府被污蔑时, 便轻易地倒戈相向?曾经说过多少赞美称誉, 往日便吐出加倍的污言脏语。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百姓们天真淳朴,容易被有心人引导煽动。对于他们来说,今日为其欢呼呐喊,明日对其唾骂无耻,都是闲暇时充沛的情绪发泄。哪怕来日得知事实真相,至多一刻钟的懊悔, 他们便又能火速加入正义的一方,以凛然的态度, 占据道德制高点,指责他人的愚昧恶毒。
全然忘记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
佛有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不妄语。①
不妄恶语, 不妄诳语。
生而为人, 漫漫修行, 又有几人能修得真身。
谢渺收回视线,又缓慢地落在定远侯一家人身上。
前世她只听闻定远侯的英勇事迹,如今见了面,才知何为挺拔勇猛,气度不凡。常年累月的征战并没有在他身上遗留下暴戾,反而沉淀出一种浑厚无双的强韧。他双鬓泛白,眼中蓄着内敛却锐利的光,硬朗的脸庞有着岁月拂过的沧桑,更多却是时间馈赠的沉稳。
再观定远侯世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英俊爽朗,神采飞扬,正是壮志凌云的大好年岁。
而周念南潇洒倜傥,定远侯夫人姝色绝丽,一家子人站在一块,当真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光彩耀人。
谢渺想,她实在算不上什么圣人,不然重生回来,她定要绞尽脑汁帮助所有人改变悲剧。可她太懒,只想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唯独定远侯府,忠烈却惨遭灭门的定远侯府……
忠义之门,当有好报。
*
拂绿再次接到送信的差事,同样是给二公子的信,这回不再送往信局,而是递到兵部主事范元正手里。
范元正下衙回到家中,刚换下官服,便听管家敲门,声称下午有封信送到府里,指明请他转交给崔家二公子崔慕礼。
范元正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一惊。
他是崔慕礼在国子监的前辈,崔慕礼出身矜贵,天资过人,才学出众。而他家世相对普通,平日循规蹈矩。二人非同期,又相差甚远,谁都想不到,他们私底下会有来往,且范元正已默默替崔慕礼做事已久。
是谁发现了他与崔慕礼之间的交往?
范元正心下忐忑,连晚膳都顾不上用,急匆匆地骑马赶往崔府,自小门进入,由仆人领着往崔慕礼的书房而去。
书桌后,崔慕礼身浅绯色圆领官服,腰束金带,俊容怠意未褪,似乎刚回到府里。
范正元拱手作揖,“崔大人。”
“如今没有外人,正元兄不必客套。”崔慕礼抬手请他落座,客气道:“坐。”
范正元掀袍坐到他对面,急不可耐地开口:“我有事要与你说。”
崔慕礼与范正元相识多年,何时见过他如此急躁的样子?他脑中飞快闪过无数猜测,面上却从容不迫,问道:“用过晚膳没?”
范正元从袖中拿出帕子,按按脸颊边的汗,“不曾。”
“有什么事,待用过膳后再说。”
范正元哑然,但见崔慕礼泰然自若的样子,不免亦找回几分镇定。
崔府准备的晚膳十分丰盛,葫芦鸭、绣球干贝、五彩牛柳、山珍刺龙芽、蝴蝶虾卷、五彩时蔬,还有一道时菌豆腐汤。
味道自是鲜美透顶。
用过膳,乔木奉上两杯雨前龙井,范正元悠悠品茶,发出一声满足叹喟:“慕礼真是好品味。”
崔慕礼笑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均是沾了祖辈光荫。”
范正元打趣:“能投得富贵人家出生,亦是本事一桩。”说完又脸色一正,严肃道:“你与我的交往,恐怕已被人察觉。”
“哦?”崔慕礼依旧平静,“此话从何说起。”
范正元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今日有人送信到我府上,指明要我转交与你。”
信。
崔慕礼眼中有幽光一闪而过,接过信封,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可清楚是何人送的信?”
“下人禀告,说是一名中年男子送来的,我叫人查过他的身份,是附近的一名卖货郎,声称有名少年用二十个铜板托他送的信。”
似曾相识的套路。
崔慕礼展开略有褶皱的信封,不出意料地看到歪歪扭扭的五个大字。
崔慕礼亲启。
范正元问:“我既已暴露,由我经手的事情便要重新谋划,不如……”
崔慕礼道:“你不必多虑,暂且安心。”
范正元讶异,“此话何解?”
崔慕礼思忖几许,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但你无需着急,有任何异动我会第一时间传信与你。”
范正元见崔慕礼镇定自如,心里不免泛起嘀咕:这小子,怎的一直都是泰山压顶都面不改色的模样,是偷偷吃了定心丸不成……不免又埋汰起自己:明明比他虚长三岁,遇到事却自乱阵脚,当真是汗颜,汗颜呐!
*
范正元走后,书房寂静无声。唯有烛芯燃烧时,间或发出的“荜拨”声,点破一室安宁。
棱窗余缝,西风透过,烛光轻晃。投映在崔慕礼如雕刻般英俊分明的脸庞,长睫在眼下投落扇形阴影。
他拆开信封,取出薄薄信纸。
上书八字:始之于廖,束之于邹。
此为何意?
他反复斟酌,推敲其中可能,末了猜测:廖与邹,分明是姓氏,那人是想警示他,有何事是始于廖姓,而止于邹姓?
他在脑中思索良久,并未在近期接触的案里寻到两姓相关之人。然而他本不是庸人自扰之辈,想不到,暂且搁到一旁既是。
他又开始细细检查起信封信纸,与上次不同的是,此次的笔墨纸张都是劣品,能猜想,是写信那人故意为之。
倒有几分小心思。
崔慕礼无声一笑,注意到信纸上染有墨迹,似乎是在未晾干的时候,便被匆匆折叠收起。
这样看来,那人又莽慌的很。
祂是谁?是男是女?是敌是友?如何能知晓定远侯府被暗算一事,又如何知晓范正元与自己交情甚笃?
接二连三的疑问在脑中环绕,崔慕礼非但不惊,反倒勾起了兴致。
为避他追踪,竟然绕开信局,直接送到范正元手里。祂似乎非常了解自己,要么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要么便是十分亲近之人,可纵观平生,他与人一直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连祖父、父亲都不知他私底下的行事。
崔慕礼从未对人升起过如此浓重的好奇心。
祂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崔慕礼单手撑颚,兀自陷入沉思,不知过去多久,沉杨敲门,递上一封信袋,禀道:“公子,这是表小姐过去五日内的行事记录。”
这是沉杨自作主张的行为,崔慕礼不予置评,淡道:“放下吧。”
那信袋扁扁一封,想来无甚内容,崔慕礼没有偷窥人的怪癖,将它扔进抽屉深处,转头处理起公务。
*
周念南马场遇袭一事,经过半个多月调查,线索逐渐清晰。
两头苔原狼被证实是从一个马戏班子里偷跑出来的,那马戏班子常年辗转各地,去过西域、罗刹等异域国家,有两头苔原狼并不稀奇。而马场那破损的围栏,则是由于前段时日有野猪出没,无意间毁坏所至。
至于为何饿狼独独盯上周念南?兴许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周念北怒极反笑,往桌上重重拍下一掌,茶盏登时震震作响,“你们的意思是,前段时间母亲施粥时有流民作乱,也是巧合?”
周念南与崔慕礼对望一眼,并未说话,反倒齐齐看向定远侯。
定远侯抚着短须,问:“你们还查到了什么?”
崔慕礼缓缓道来,“念南遇袭时,曾有人从疾风的零嘴中闻到鱼腥草的味道,而念南因感染了风寒,嗅觉受阻,并未察觉到异常。”
周念北听出门道,皱眉道:“你是说,有人趁着念南感染风寒,在疾风的吃食里动了手脚?”
崔慕礼道:“我请教过太医,有一种草名叫‘菰蓒’,气味类似鱼腥草,产自南疆。与人用时,剂量得当,可作一味药材,有清热解毒之效。但此草若用于狼身,假以时日便产生依赖。若途中断供,轻则精神萎靡,重则狂暴至癫。”
“类似五石散。”周念南兴致勃勃地举例,“父亲,兄长,你们知道五石散吧?有迷惑人心之效,但食多了便会上瘾,尝起来的时候有点烟硝的味道……”
定远侯看着他,周念北看着他,连崔慕礼都看着他。
周念南说得正起劲,察觉到三道冷冽的目光后,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变弱,亡羊补牢般干笑几声,曲起食指蹭着鼻子道:“我……我之前听百里盛和秦天宇说得,你们知道的,他们日日混在勾栏院,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略有涉足,呵呵,略有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