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北一副小瞧了他的模样,磨磨后槽牙,“念南,看来这几年你学了不少好东西,待会不如与我仔细说说?”
定远侯不将两个儿子的斗嘴放在眼里,重新看向崔慕礼,笃定地道:“念南身边的人有问题。”
崔慕礼点头,道:“狼袭当日,伺候疾风的马夫以及念南院中的一名侍从便意外而亡,死法不一,时间却相近。”
周念北眉眼沉沉,再无昨日明朗之态,“好一个死无对证。”
“相关可疑人证俱死,余下的只有猜测。”崔慕礼道:“而仅凭猜测,恐怕无法令人信服。”
说白了,此次狼袭说是巧合也成,怀疑有人谋划也可,但办案讲究的是证据,光靠嘴巴推理可无法服众。
定远侯当然知晓此理,沉吟片瞬,又问:“我与念北常年驻扎北疆,对京城之事了解不深,依你们之见,谁最有可能是幕后推手?”
周念南便道:“当日,张贤宗的嫡子张明畅也在马场。”而且还调戏了崔慕礼的妹妹崔夕珺。
后半句话当然不能说出口,周念南道:“五年前,他曾频繁出入地下斗兽场,里面有不少珍奇凶兽,莫说苔原狼,就连西北白虎都有两只,后因闹出过好些人命,斗兽场被迫关闭,那些凶兽们自此下落不明。”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张贤宗与定远侯府是政敌,张明畅与周念南素有旧怨,私下买通周念南身边的人,给他制造了一场“意外”……
周念北已没有初时那般生气,冷静下来,略略思忖后道:“若真是张明畅所为,他大摇大摆地跑到马场,岂非不打自招?他固然是个蠢货,但也没有蠢到这份上。”
“念北兄说得有理。”崔慕礼道:“所以我与念南怀疑,此事恐怕有第三方在搅局。”
此人出手突袭念南,却将线索引向张明畅,其心思昭然,无非是想让他们与张贤宗闹成一团,从而获取渔翁之利。
定远侯来回巡视三名青年,嗟叹一声,“本侯老了,这些迷迷障障的阴谋诡计,真是叫人头晕眼花。”
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倦怠。
定远侯十一岁起便跟随老侯爷上阵杀敌,一晃三十年过去,定远侯府在他手里荣光倍固,随之而来却是数不尽的阴谋算计。
他不欲与人争,人却不肯放过他。
崔慕礼三人异口同声唤道:“父亲侯爷。”
周念北抱拳,“父亲,孩儿会撑起定远侯府的重担!”
崔慕礼笑道:“侯爷放心,今上圣明,定会辨忠良,除佞臣,还朝堂清明。”
周念南想起某人之语,喃喃道:“孩儿也会,也会替定远侯府扫清诡计暗算,护佑周家安宁。”
定远侯唇角挂上一缕笑,欣慰地看着三人,“后生可畏。”
欢融的气氛只维持一瞬,周念北沉下脸,不爽地问:“难道此事只能一揭而过,念南与母亲的委屈便白白受了?”
休养了一小阵,周念南的伤口仍隐隐作痛。
他看似满不在乎,懒散地抬着眼皮,仔细瞧,星眸却浮动冷凝,“无论那人是谁,我都会将他从背后揪出来,将受到的伤如数奉还给他,然而眼下,我们不妨将计就计……自张贤宗登上左相之位,张贵妃与李泓业的气焰便愈发嚣张,该到灭灭他们威风的时候了,是吧,崔二?”
崔慕礼笑和:“我也正有此意。”


第36章 【修了修了发红包】
不消半月, 坊间便踢爆了四皇子的一桩丑闻。
四皇子不久前新纳了一位侧妃,名叫郭蕊,乃京卫指挥同知之女。郭蕊有弟, 名为郭阳, 两个月前在宣淫取乐时因吸食过量的五石散而意乱神癫, 杀人后自残身亡。他生前仗着姐姐郭蕊与四皇子关系匪浅,借着名号狐假虎威, 在城中横行霸道, 残害民女。若有家属上京兆府击鼓鸣冤, 中途便会被郭阳的走狗拦下, 拖至荒无人烟处乱棍打死……
郭阳草菅人命之事正闹得沸沸扬扬,他的父亲, 京卫指挥同知郭大弘的旧事又被人揭发。原来他早年参军时曾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却在袍泽们与敌同归于尽后见机返还,谎称自己拼死御敌, 黑了心肝冒领他人功勋!
流言以窜天之势四处燃袭, 尽管张贤宗紧急处理了好些人,此事仍传进承宣帝耳里。
承宣帝为人贤明正德, 最不能容纳污脏之事, 立即派大理寺加以查证。就在大理寺握足实证,呈到御前时, 四皇子妃之父咸阳郡王亦上折弹劾女婿,声称四皇子为了区区侧妃,竟然对正妃大打出手!
举朝——懵了懵了。
谁都不曾想到, 风评甚佳的四皇子会作出此等失智行为。但咸阳郡王言辞凿凿, 四皇子妃更是入宫拜见皇后, 据说泪洒凤仪宫,哭嚷着求皇后为她做主。
撇开当事人四皇子不说,最尴尬的当属张贵妃。
四皇子是她亲儿,四皇子妃是她精挑细选的儿媳,夫妻二人为了一个侧妃——也就是一个妾,闹到了承宣帝面前!她与张贤宗花费那么多心思,才让四皇子在诸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真真正正进了圣上眼里,如今就为了一个妾,一个妾而已啊!
张贵妃正盘算如何平息圣怒,有人通报四皇子求见,见面第一句话,竟然是请她保住郭蕊!
张贵妃怒急攻心,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另一边,皇后与众朝臣上谏,请圣上必要严惩郭家,以正朝纲。
待张贵妃与四皇子回神,此事已成定局:郭父被斩,郭府被抄,郭蕊虽是外嫁之女,但她心思不正,包庇郭阳生前恶行,污损四皇子名号,当与其弟同罪!
承宣帝明面上摘开四皇子,私底下仍难掩失望,罚四皇子禁足两月,并撤去他协理朝政之务。任凭张贵妃冒雨在承乾殿外跪了一宿,第二日便一病不起,承宣帝都未心软半分。
事已至此,既不能转圜,便要长虑后顾。
左丞相府,书房里,未开一窗,沉昏满室。
张贤宗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无数卷宗,垒垒叠高,里面记载不知凡几的民生,他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轻易改变百人,甚至千人万人的人生。
金银财宝,侯服玉食,贝阙珠宫,泼天权势。
他都想要。
攀登天梯的过程,或抛心改志,或丧尽天良,但当摘取胜利果实时,这一路的黑佞都会随着失败者被埋于深渊陈潭,留下的只有万丈荣光,与举世无双的权力。
无人幸免,无人能抵抗的权力。
*
谢渺听闻此事,脑中不免出现大大两个字。
果然。
周念南这边刚遇完狼袭,四皇子就爆出泼天丑闻,不仅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大受折损,甚至还丢了协理政务的差事。想必左丞相和张贵妃,此刻正铆足劲要置定远侯府于死地吧。
前世他们得尝所愿,害得定远侯府灭门,却仍被周念南与崔慕礼绝地反击,将张家一网打尽。
而今生,有她谢渺通晓未来,定会竭尽全力,避免让悲剧重演。
橄榄枝已抛出,接下来便要看崔慕礼接得如何。
谢渺想,崔慕礼当真是个绝佳的合作伙伴。最初,她打算独自行事时,终日惶惶不安,恐力量微薄,无法扭转乾坤。如今有他在,自己吃斋念佛的空余,还能下山去纸坊闲逛。
纸坊已渐渐步入正轨,运作井然有序。
方芝若捡起父亲的心血,管理纸坊的同时也在钻研新纸。谢渺这个挂名二当家,偶尔到纸坊晃晃,混个脸熟即可。
天晴云朗,院子里纸匠们正在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浆香味。
谢渺在旁新奇地看了许久,不时问上几句话。
方芝若解下腕间系着的薄绢,轻拭脖颈上的汗水,耐心地一一回答。
谢渺倒了杯凉茶递给方芝若,方芝若接过,笑着道谢。
谢渺左顾右盼,没见到巧姑人影,“巧姑怎么没来,告假了吗?”
方芝若望了眼大门,“不曾。”
谢渺问:“她之前迟到过吗?”
方芝若摇头,“她平时来得比我们都要早。”每日天未亮,小姑娘便笑吟吟地守在门口,任她怎么劝都坚持,只说来得早便能多学会本事,勤快好学的不得了。
难道出了事?
谢渺心里隐隐不安,说道:“我去巧姑家看看。”
方芝若道:“我与你一道。”
几个月下来,二人已熟稔不少,方芝茹与她聊天,“你打算在清心庵住到什么时候?”
谢渺掐指算算,“再半月,住满一个月回去。”
方芝若随口打趣,“住庵里倒是方便,来纸坊近的很,不像崔府,来回便要小半日。”
谢渺心道:且再等等,待她当了姑子常住在庵里,那才叫彻底的方便。
几人走到门边,拂绿的手刚搭上木栓,门页子被人从外面猛地往里一推,差点砸到她的鼻子。
拂绿眼疾手快地退开,正想斥责来人鲁莽,冷不丁对上巧姑泫然欲泣的脸。
众人均是一愣。
谢渺忙问:“巧姑,你出什么事了?”
“渺姐姐!”巧姑顾不上有旁人在场,膝盖一曲便跪倒在地,哭着道:“渺姐姐,求你救救我祖母,求你救救我祖母!”
这……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上前围住巧姑,一人伸一手扶她起来。方芝若掏出薄绢,擦去她满脸的泪水鼻涕,关切道:“你先别急,有事慢慢说,我们都会帮你。”
巧姑双眼红肿,泪珠子不断滚落,“我祖母、我祖母今早做饭时昏了过去,大夫说她、她病入膏肓,没得救了,除非有,除非有——嗝,嗝——”边哭边说,竟然打起嗝来。
谢渺轻拍她的背顺气,拂绿则小跑到桌边,倒了杯热茶回来,“巧姑,你先喝口热茶。”
巧姑就着她的手,喝下半盏茶,勉强止住了嗝。
“大夫说,除非用七、八年以上的老红参补元,否则凶多吉少……”她说着又泣不成声,“我和哥哥只有祖母了,祖母要是走了,我和哥哥便再没人疼了——”
在场的人都知晓巧姑身世,闻言均是酸楚难当。
方芝若道:“必须要七、八年上的老红参吗?我家里倒是有株四年的白参,不知能否帮上忙?”
人参被封为百草之王,亦是药中之王。其中以红参最为珍贵,能大补元气、返阳救逆、生津活血,有起死回生之效。都说五载白参易得,八载红参难寻,巧姑的祖母既是病入膏肓,四年的白参恐怕无甚效果。
巧姑黯然摇头。
谢渺问:“城里的药铺呢,都去问了吗?”
“我上午已经在城里药铺跑了一圈,七、八年上的老红参,要么是没有,要么已经被人订下了……我要买,起码要等半个月后才有货。”巧姑望着谢渺,眼里盛满哀求,“渺姐姐,我想着,你是崔府的亲戚,崔府又是大户人家,家里说不定有老红参,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问问?”
说着又从布兜里掏出无数碎银,“我,我会给银子的,绝对不白要!或者你不要银子,等药铺有货了,我还你一株更好的老红参!”
“巧姑。”谢渺按住她拿银子的手,想了想道:“这样,你先跟我回崔府一趟,我去找人问问,家里可有现成的老红参,如若没有,我们再想其它办法,可好?”
巧姑的眼泪簌簌而下,感激不已地道:“渺姐姐,我……谢谢你……我……”
“别我我我了,办正事要紧。”谢渺牵着她往外走,“走吧。”
待她们坐上马车,方芝若流连在窗外,问道:“巧姑,你家里可有人照顾?需不需要我赶过去?”
巧姑吸吸鼻子,“谢谢方姐姐,我已叫人去通知哥哥,这会他应该到家里了。”
“好,你们赶紧去崔府,有事便来纸坊寻我。”
在王大的急追快赶下,几人匆忙返回崔府。
谢渺被颠得有些不适,捂着胸口缓了缓,这才扶着门框下车。巧姑不好一同进去,便留在马车里等候。
守门的见来人是谢渺,干脆利落地放行。谢渺两手提着裙摆,不顾形象,行色匆匆地往谢氏所在的蒹葭院跑。
裙摆如飞旋的花瓣,穿过春色芬漫的花园,游过曲折蜿蜒的长廊。
她头回觉得,府邸大了也不尽好。
再拐个弯便是蒹葭苑,谢渺的脚步越来越急,走得太快,以至于没注意到来向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闷响,谢渺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堵人墙,鼻尖狠狠吃痛,整个人更是被撞得往后直退。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揽霞和拂绿根本反应不及,眼看谢渺要仰摔着地,一抹修挺身影倏然上前,准确无误地拉住了她。
谢渺一把捉紧对方袖子,借力站稳的同时,视线寸寸上移。
晴山色暗纹圆领锦织袍,修长脖颈,轻耸喉结,以及那张俊雅又隐匿几分矜傲的脸……
崔、崔慕礼?!
谢渺仿佛沾染到了脏东西,火速甩开他的衣袖,甚至还在衣角蹭了蹭掌心。
崔慕礼动了动落空的手指,负到身后,“谢表妹。”
“呵呵,崔表哥。”
谢渺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佯装无事发生,鼻间乍然一热。
崔慕礼的眼神变了又变,到最后竟是啼笑皆非,“表妹你……”
嗯?
谢渺也察觉到了怪异,有温热从鼻间不断涌出,她抬手想抹,额头却贴上一只手掌,轻柔而果断地往后一推,紧接着,那人用另一只手箍在她后颈处,使她尽量平视着自己。
短暂的茫然过后,谢渺下意识地抬脚踹人,忽听崔慕礼无奈道:“表妹,你流鼻血了。”


第37章
啊?
流、流鼻血?
谢渺有一瞬间的呆滞, 连推拒都暂时忘了,“流鼻血?”
拂绿和揽霞回过神,异口同声地道:“是的, 您流鼻血了!”
谢渺脑子里一片懵, 竟还不着调地想:……她的鼻子是不是被撞歪了?
崔慕礼已掏出帕子,替她拭着鼻间温热, 俊容难掩轻斥, “表妹,你走路太过莽撞。”
谢渺自知理亏, 忍着疼道:“是, 是我——”
话音未落, 下巴被人用指一托,紧紧阖上了嘴。
崔慕礼道:“别说话,容易呛到。”
谢渺真是又痛又憋屈, 推着他的手, 口齿不清地喊:“狐狸,狐狸。(拂绿,拂绿。)”
拂绿何其了解自家小姐,忙道:“二公子, 奴婢来就行。”
她想接过崔慕礼的活, 不料一向存在感极低的沉杨从暗处走出, 往她身前一站,并不开口, 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拂绿:“……”
沉杨:“……”
揽霞上前,同样也被挡住, “……”
沉杨对眼前二人的目光视若无睹, 高大的身子像一堵巨墙, 阻断她们的去路。
拂绿愣怔半息,表情变得若有所思。
崔府上下都知道,沉杨是二公子的贴身护卫。二公子叫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二公子的决定高于他的一切想法。如今,二公子在照顾受伤的小姐,而沉杨阻止她打断那两人的接触。
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冒了出来,如雨后春笋,冲破湿暗土壤,向着阳光猛烈生长。
二公子他……
这厢两名丫鬟与沉杨对峙,那厢崔慕礼专注于眼前,细致地替谢渺处理起“意外”。
少女的脸本洁净无瑕,沾染上血迹,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他轻易便化解谢渺的抵抗,用帕子按压住鼻间,待止住血后,又拿新帕子拭去血迹。即便如此,她脸上仍留下淡粉色的痕迹,有点脏,又有点糗。
似乎从去年九月,她性情大变后,他便常常见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而与此同时,她亦展现出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坦然无畏。
再非那个以娇柔来吸引人注意的谢渺。
他凝眸微睇,摇头叹道:“表妹,你太弱了。”
谢渺先是被撞飞,鼻梁差点给撞歪掉,再是流鼻血,末了还要被他讽刺太弱,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来,饶是圣人都被气出三分火气。
她“啪”地一声打落他的手,皮笑肉不笑,“我弱不弱的,就不劳表哥费心了。”
崔慕礼瞥了眼被打红的手背,神色如常,“有力气打人,想必手心的伤都好了?”
谢渺还是一句,“不劳表哥费心。”
她往后退了几步,掏出帕子背身擦拭。崔慕礼没有追上去,将弄脏的手帕整齐叠好,一旁的沉杨见状,立刻抬手接过。
拂绿和揽霞趁机绕过他,一左一右地扶住谢渺,“小姐,快让奴婢看看……”
谢渺很小声地问:“我的鼻子歪了吗?”
拂绿更小声地回:“没歪,还好好的,就是有点红。”
谢渺舒出一口气:没歪就好。
崔慕礼眼中划过浅笑,低头看到袖口染上几点血色,忽道:“表妹,我的衣裳脏了。”
“……”谢渺侧首望向他。
“你需赔我。”他道。
堂堂崔家二公子,是差一件衣裳的人吗?更何况,是他主动多管的闲事!
换做往常,谢渺定要与他好好说道说道,但这会她要事缠身,便只能忍气吞声,“我有事情要办,表哥先记着账,改天我赔给你。”
三人收整好,继续往蒹葭苑去,没走几步却听身后人道:“母亲与父亲去曲苑山庄踏青,要三日后才回。”
姑母竟然不在?
谢渺在脑中飞快盘算,除了姑母,崔府最好说话的人便是崔夕宁,不如去她那里问问?
崔慕礼掸掸衣袖,略一推敲,便问:“你有何事要找母亲帮忙?”
谢渺敷衍地回:“小事而已。”
崔慕礼挑眉:小事值得她跑得快飞起来?
眼见谢渺调转方向,似乎要往崔夕宁的院子去,崔慕礼再度开口:“夕宁今日与夕珺出门看戏,最早也要黄昏能回。”
谢渺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她看了眼日头,这会才只午时,巧姑如何能等得到黄昏?要不……再去城里的药铺问一圈?
正思忖间,眼前忽觉一暗。崔慕礼站到她面前,微微俯身道:“表妹不如同我说说,有何急事需要帮忙。”
谢渺本能地想要拒绝,忆起巧姑哀求哭泣的脸,又变得有些犹豫。
事出紧要,关系到巧姑祖母的性命,若崔慕礼肯帮忙……
崔慕礼适时又道:“我与夕宁一样,都是表妹的亲人,任何事都能好好商量。”
谢渺把心一横,道:“是这样的,我急用一棵七八年的老红参,不知表哥手里可有?”
崔慕礼用余光淡扫沉杨,沉杨会意,“回公子,咱们院里库房不仅有八年份的红参,连二十年的都有。”
崔慕礼道:“去给表小姐取支二十年的来。”
“不用!”谢渺忙阻止:“七八年份的红参就行了,再好的我也用不上。”……也还不起!
崔慕礼颔首,并不勉强,更不过问她的用途,“便依表妹所言。”
“那就,那就多谢表哥。”谢渺郑重而客套,就差朝他来个拱手礼,“我过几日便还给你。”
眼看沉杨要走,谢渺想跟上去,却被崔慕礼伸手一拦。
崔慕礼的目光盘旋在她脸上,唇角一扬,好心提醒:“表妹不如先回院梳洗,免得一路上吓到其他人。”
谢渺:“……”
*
谢渺顺利取到老红参,与巧姑匆匆赶回村里。
两间泥瓦房仍是记忆里的简陋模样,巧姑的祖母胡氏脸色灰青,昏迷在床。床边候着两人,一人年轻秀气,悲虑交加;一人华发苍颜,唉声叹气。
青年道:“常大夫,我已经托人去寻红参,后日便能送来,能否请您帮祖母再拖上两天?”
老者摇头道:“沉痼旧疾,淤堵在心,你祖母本就病了许久,这回旧疾来势汹汹……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青年的身子猛然一晃,勉强扶着墙壁站稳,“常大夫,求您再看看,不论多少银子都行,求您再想想法子!”
常大夫看了床上气息奄奄的胡氏一眼,叹道:“老夫说过了,七八年的老红参,及时煎药喝下去,补元活血,方有一线生机。”但眼下……去哪里变根老红参出来!
他拍拍青年的肩膀,劝慰道:“生老病死,均是天命,孙秀才,请节哀。”
他当了三十年大夫,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从感同身受到麻木,再从麻木到习以为常,俨然已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
常大夫收拾好药箱,正挎到肩上要走,便见巧姑闯了进来,举高手里的红色锦盒,大声喊道:“常爷爷,八年的老红参来了!”
常大夫接过锦盒,抽开盒盖,仔仔细细打量盒中红参,抚须笑道:“你祖母有救了。”
救命红参到了,余下事情便简单许多。常大夫切下参片,又拣了其余几味药材去煎药。巧姑将谢渺请进隔壁屋里,向孙秀才介绍起对方。
巧姑对孙秀才道:“哥哥,这位便是渺姐姐,是她介绍我去纸坊做事,也是她替祖母寻来的老红参。”
孙秀才眼眶泛红,朝她深深作了一揖,“在下孙慎元,见过谢小姐。”
巧姑又对谢渺道:“姐姐,这是我哥哥,他平日里都在书院读书,半月回来一趟。”
不知为何,谢渺并未做声。
孙秀才出于礼节,没在谢渺脸上多看,只躬身再度作揖,慎重其事道:“慎元早从舍妹口里得知谢小姐对她的多加帮助,此番祖母又得你借参之恩,你是我孙家的大恩人,请受孙某一拜!”
说罢掀开衣袍下摆,直愣愣地跪倒在地,嗑了个响头后道:“谢小姐,慎元虽才学碌碌,却知救命恩情,无以为报。今后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慎元都当做牛做马,竭力相报!”
话语情真意切,谢渺理当触动,但她被另一件事惊住了。
“你说,你叫什么?”
“慎元,孙慎元。”
谢渺一脸惊愕,仿遭雷劈。
崔夕宁的话窜进脑里:“家中无良田,缸中无米面,虽有满身抱负,无法弃家不顾”、“他家中还有年迈祖母与年幼小妹,为供他读书,连饭都吃不饱”。
慎郎,孙慎元……
这名字不就是前世瑞王身边的得力幕僚,孙先生的本名吗?
所以崔夕宁的情郎正是巧姑的哥哥?!
“渺姐姐,我哥哥还跪在地上呐。”巧姑见她久久未回神,提醒道。
谢渺忙道:“孙公子,你先起来说话。”
孙慎元起身,认真道:“谢小姐,两日后,孙某的朋友便能送来红参,届时我定马上送还与你。”
谢渺顾不上红参的事情,她心里憋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不住地打量他。
孙慎元年约二十,身形偏瘦,长相清秀。他身上有一股读书人彬彬有礼的气质,又掺杂着几分天真,看上去无害又纯良。
这这这,跟传闻中“狡诈阴沉”的谋士孙先生,根本没有半分相像!
谢渺完全无法将两人联想到一起,她眨眨眼,用手捂住额头,喃喃自语:“定是我认错了……”
哈哈,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兴许只是同名。
她眼神锐利地看向孙慎元,试图从他的表情看出蹊跷。然而孙慎元除去感激,再找不到其余情绪。
谢渺的心稍稍归位,客套道:“我将巧姑当做妹妹,帮忙是顺心而为,孙大哥无需客气。既然老夫人已经无事,我便先告辞,改日再来探望。”
*
谢渺回到清心庵,梳洗一番,仅着绸衣绸裤,坐在梳妆台前,由拂绿用长巾替她绞着半湿的长发。
铜镜中倒映出她的脸,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肌肤柔滑如脂。
二八年华的姑娘家,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
拂绿觑着她的侧脸,猜测她在为何而出神。
“小姐。”她闲聊般地开口:“您觉得二公子怎么样?”
谢渺道:“心有丘壑,虚怀若谷,表哥自是人中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