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原因,是我想等到二十四岁之后。”
鹿言不明白,“为什么是二十四岁?你家里的要求吗?”
安成星轻抚着她的碎发,低声回答:
“原著的剧情是在我二十四岁生日结束的。”
鹿言呼吸一顿,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这才是安成星等了这么多年的原因。
他其实也跟她一样不安,怕眼前的世界只是一场梦,怕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推着他们走向曾经的循环。
第一次,他死在了二十四岁生日那天,死在他的婚礼上。
第二次,剧情提前了婚礼的时间,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就走完了原著剧情。她便又等了整整两年,直到再也坚持不下去,才在他二十四岁生日那天,终止了他的行尸走肉般的人生。
第三次,他们同样是在二十四岁那年重逢,然后彻底打破了循环。
到了如今这一次,对安成星来说,也许这个数字就像是魔咒一般,让他宁愿等待,也不愿意行差踏错哪怕一步。
而前面整整二十三年都不记得一切的鹿言,远比他幸运得多。
看着这样的安成星,鹿言鼻子发酸,却不知道要怎么补偿他。
于是她撑起身来,吻了他的唇。
“安成星,收拾一下出门吧。”
他们得第一个去排队,做今天的第一对领证夫妻才行。
晚一秒钟都不可以。
早上八点半,鹿言拉着安成星的手,第一个踏进了民政局的大门。
她穿着和他一样的白衬衫,头发干净地别在耳后,脸上只上了一个淡妆,却用了很鲜艳的口红颜色,让人一看就知道她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他们拿着齐全的资料,拍了照片,按照流程一步一步完成,最后并排坐在了桌前,拿起了签字笔和申请书。
这不是安成星第一次在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但唯独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签下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而这就是他穷尽四次人生也想要得到的,那唯一的渴求。
于是上午十点过,等康美娜坐飞机过来准备找鹿言和那个不知名的狗男人算账的时候,就被两本新鲜出炉的结婚证给砸了个头晕眼花。
她原地深呼吸了三五次,才忍住了当场发作的冲动,坐在餐厅的包厢里,挤出一个假笑来,看着安成星,问:
“还没请教您贵姓?”
安成星始终保持了温和礼貌的笑,回答道:
“免贵姓安,中文名叫安成星。祖籍就在本地,所以户口也在这里。从小在国外长大,今年刚回国,家里只有一个大哥和父母,目前父母没有回国定居的打算,亲戚关系单纯,只需要过年的时候回去看看我祖父。”
康美娜:“……”
我还没问呢!
鹿言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忍住想笑的冲动。
康美娜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正打算换个更刁钻的切入口,就听他忽然道:
“忘了跟您介绍了,我目前是自由设计师,在家就能工作,税后年收入还算可观。因为在国外忙着念书和工作,一直没什么人际交往,也没有时间谈恋爱,独居了很多年,所以家务和做饭都较为擅长。”
安成星看了眼鹿言,随后轻笑了一声,对康美娜开口道:
“我知道您是鹿言最好的朋友,对我一定有很多疑问,但我认为,口说无凭,不妨用行动来证明。”
上一次被康美娜打的那一巴掌,可是实打实的没留余地。
安成星这一次可不想再给她留下糟糕的印象了,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他这一次在她眼里,直接变成了“见面第一天就上床隔天就闪婚”的可疑男子。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康美娜才只是第一道门槛,后面等着他的,还有一整个鹿家呢。
“搞这么严肃干什么,今天就是吃个饭而已嘛。”
鹿言看够了戏,终于出来打了个圆场,也算是帮康美娜递了一个台阶。
康美娜悄悄瞪了她一眼——待会儿再跟你算帐!
“那个……安先生是吧?”
康美娜清了清嗓子,语气也算是缓和了不少。
见他点头回应,她就直接道:“你说得对,口说无凭,我没法通过几句话来了解你这个人。”
康美娜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最后道:
“不过呢,我只是一个朋友,我管不了什么,鹿言喜欢你是最重要的。”
鹿言看着她,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
然后就被她的下句话给打断了情绪。
“但是话先说在前头,你以后做什么都最好掂量一下,尤其是管好你自己,别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康美娜一巴掌拍在桌上,说:
“你可以打听一下我康美娜是干什么的,我说到做到,你明白吗?”
鹿言:“……”
娜娜,咱们这辈子不是玛丽苏豪门了,你收敛一下。
安成星却很认真地看着康美娜,片刻之后,朝她点了点头。
“我很感谢,她的身边能一直有你这样的朋友。”
每一次,都无条件地站在她身边,给她仅有的支撑。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康美娜愣了下,又很快收起了那点情绪。
她脾气来得快也走得快,和他们两人一起吃完这顿饭,就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机场。
像她这样的大忙人,能耽误这一天时间已经是极限了。
但临走之前,康美娜还是把鹿言单独拎过去教训了几句,来来回回无非就是让她注意保护自己,不管是情感上,还是身体上的。
鹿言没敢说实话,只能糊弄几句:“知道的啦,我又不是没上过生理知识课。”
“你最好是。”康美娜瞪了她一眼,最后又劝了句:“早点想好怎么跟你家里说吧,别说你爸了,就是你姐的那一关,都难过。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同意你留在这的。”
康美娜恶狠狠地撂下这句话,就风风火火地登了机。
鹿言笑眯眯地挥别了她,牵住安成星的手,问:
“你刚刚听到了吧?”
安成星应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就听她问:
“那你怕吗?这一次,我们家最可怕的人恐怕是鹿雪哦。”
鹿言上学那会儿没有男生敢跟她单独说话,都是鹿雪的功劳。
安成星确实有一点压力。
但是在鹿家大门口跪一下午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大不了,就再干一次。
所以他笑了笑,回握住她的手,回答道:“不怕。”
因为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全都经历过了。
鹿言就拉着他往购票处走。
“好,那我们去买机票。”
“现在就要出发吗?”
“当然不是现在啊,我还要上班呢。”
“那就好。”
她顿时笑出了声:“安成星,你还说你不怕。”
但是没关系的。
有我在,你可以不用再那么要强了。
因为啊,我爱你,包括你的软弱。
第94章 正文线(四)
(四)
“……国际峰会的安保工作找保安啊, 找我们刑警大队的做什么。”
小李一上车就念念叨叨,他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将刚买来的早餐递给旁边的人。
“老大, 吃点早饭吧。”
闭目假寐的男人一脸的胡子拉碴, 一看就是好几天没合过眼了。
他有些疲惫地坐起身来, 接过小李买的早餐, 就这么拆开袋子吃了起来,半点不拖泥带水。
小李自己也赶紧开始吃,免得耽误了时间。
但他吃饭的时候也堵不上自己的嘴:
“我是真不知道上头的人怎么想的,正是忙不过来的时候,还非要调出人手去当保安。”
他们手里的案子就没有消停过的时候,眼下忙得觉都不敢睡,哪有这空闲时间?
“行了, 吃完就赶紧出发。”他旁边的男人终于开口道。
席江用最快的时间解决了早饭, 把垃圾袋一裹,打开窗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他拧开一瓶矿泉水漱了漱口,又将就着剩下的半瓶水把胡子刮了, 勉强收拾了一下,就打开袋子拿出衣服, 三下五除二换在了身上。
短短几分钟,就从胡子拉碴的无业游民, 变成了西装笔挺的模样。
小李看得啧啧称奇:
“老大, 你以前不会是干卧底的吧。”
他随口开了句玩笑, 实际上谁不知道席江是警校的传奇人物, 十几岁就被警校破格录取, 不仅是个好苗子, 还很能吃苦耐劳, 在校期间创下了无数个新纪录,连上头的人都听说了他的名字。
于是还没毕业呢,领导们为了争夺他这个苗子就差点抢破头,到现在他们局长说起这事还神气呢,竞争这么激烈都能抢赢,能不神气吗?
所以小李很不服气这次的安排,他自己就算了,当一次保安也不会掉块肉,但让席队也去,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席江整理着袖口的纽扣,没搭理他的玩笑话。
小李虽然嘴碎顽皮,但也知道见好就收,吃完饭后也迅速收拾了一下,换了衣服,就开车朝着举办峰会的展会中心出发。
他们两人是临时被调过来的,要先去跟那边的“安保人员”汇合,刚刚穿上的就是安保人员的统一着装。
半个小时后,小李将车停在展会中心的停车场,下车之前,席江对他道:
“从现在开始,你不要擅自行动,一切听我安排。”
小李愣了下,顿时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难怪要让他们两个人悄悄过来,原来这次是有“任务”的。
小李内心的不满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突然开始庆幸今天是自己跟着席江出来,不然可就错过这么一个机会了。
毕竟像他这样的新人,平时很难接触到这样特别的机会。
两人下了车,到了指定的地方,就见到了一个跟他们穿着相同衣服的高大男人,他戴着眼镜和无线耳麦,腰间鼓鼓的,整个人都显得很有压迫力。
这人的身手一定很强。
短短一个照面,小李就暗中得出结论,但表情一点破绽都没有。
他们汇合成功后,对方什么也没说,只让他们交出私人手机,然后给了新的联络工具,包括手机和无线耳麦。
紧接着就带上他们从后门进了专属电梯,直接按了顶楼的楼层。
小李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东张西望。
身旁的席江看着却很随意,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他们接下来要去哪。
三人到了顶楼之后,一路经过了重重安检,在整个顶楼的大厅里晃了一大圈,一项项地仔细检查安保工作的漏洞,像是真的来当保安的一样。
小李的期待没多久就被耗没了,就在他无聊得想翻个白眼的时候,高大的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抬手按着无线耳麦,片刻之后扫了他们一眼,开口道:
“跟我来。”
小李精神一振,知道这是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席江面不改色地跟在他身后,率先走过去,小李回过神来,也赶紧跟上。
绕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又步行走上了一层楼,他们终于进了一道大门,而门后的世界豁然开朗,明亮宽敞,只是氛围略微显得有些严肃。
就在他们抵达之后,另一道门被推开,一道白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他穿着简单的白大褂,像是刚从实验室里出来一样,身边还跟着几个贴身保镖,一看就是实打实的练家子。
小李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席江已经上前几步,朝他伸出了手。
“沈博士,好久不见。”
戴着眼镜的男人看了他一眼,也伸出手来。
“席队长,别来无恙。”
他们的寒暄只是短短一句,因为那道紧闭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一道黑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他黑发黑眸,轮廓却显得有些深邃,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他并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小李觉得他有点眼熟,正要细想,就听他主动开口道:
“抱歉,是我来晚了。”
席江面不改色地回答:“诺先生客气了,我们也刚到而已。”
沈年抬手看了眼时间,开口道:
“既然三方都已经聚齐,不如就抓紧时间吧。”
被称为“诺先生”的人微微一笑,抬手朝他们示意。
“那就请跟我来。”
接下来短短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小李的世界观遭受了巨大的冲击。
他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沈博士,那可是国家科研院的大佬,其本人的价值对整个国家来说都意义非凡,所以从来不公开露面,连名字和长相都是最高级别的机密。
但现在,这样的大佬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们警方的见证和保护之下,和另一位大佬签署了一份足以轰动世界的合约。
——诺斯维亚·诺尔顿,富可敌国的外籍商人,其掌握的稀缺能源一向令西方国家眼热不已,然而他本人极其聪明,屡次都能从西方国家的包夹中顺利脱身。
而现在,他向桦国递来了橄榄枝,还亲自来到桦国签署合约,既是一种诚意,也是对桦国实力的认可与信任。
小李跟着席江离开展会中心的时候,简直风中凌乱,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居然见证了历史性的一幕?
就这么简单,这么轻松就见证完了?
原本他还想问沈博士要个签名的,毕竟像这样真正为百姓的生活而做科研的大佬,每一个公民都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但没等小李纠结完要不要开口,沈博士就匆匆忙忙地在一群人的保护之下离开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很忙,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就像席队长一样。
小李坐上了车,看了眼身边的席江,莫名觉得从他们身上找到了微妙的相同之处。
包括那位诺先生,他们的身上好像都有着一种韧劲,仿佛什么难题都绊不住他们的脚步一样,让人由衷感到敬佩。
想到这份合约的签署会带来怎样轰动国际的影响,小李也不禁有些热血沸腾。
他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感激涕零地说:
“老大,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席江点燃一根烟,咬在了唇上。
他的视线扫过了窗外的大厦,广告牌上是一个著名演员的代言,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任务是上面安排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吐出一口烟圈,沉声回答。
小李的激动心情仍然无法平复,直接说:
“那一定是组织看重我,给了我这个机会!”
席江顿了顿,还是没有告诉他——
这任务对他们来说,本来就是走个过场,当个第三方见证人罢了。
谁来做都一样。
车拐进了闹市区,席江打开车窗,散了散车内的烟味。
他侧过头,目光从这个喧闹的世界一扫而过,内心却十分平静。
而这种平静,就是他想要的。
“……对了,我老家又寄来一堆水果,在门卫那里,你带一箱回去吃吧。”
席江收回视线,打断了小李的念念叨叨。
他立马就应了一声:“好嘞,谢谢老大!”
小李的心思活络,立马就问了句:
“老大,你家里催不催你啊,毕竟也三十四的岁数了,应该催得很紧吧。”
席江就笑了一声:
“我家里就我姐一个,催什么催,她自己都不结婚。”
小李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家里的事,连忙问:
“老大还有个姐姐啊?怎么不接过来这边住呢,也好有个照应。”
席江摇摇头,“她身体不好,在乡下养着挺好的。”
说到这里,他弹了弹烟灰,难得有心情多说一句:
“小时候我差点被拐走,把她急坏了,落下了病根,轻易折腾不起。”
小李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一下,又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是不痛不痒的。
席江却看出来了他的心思,随手掐灭了烟,笑了一声,说:
“你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吧,你奶奶等着抱曾孙呢。”
小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油门都加快了些许,从闹市区驶离,掀起了一阵风。
这风儿吹起了谁的乌黑短发,坐在车上的席江却未能留意。
因为他的世界,已经有了更重要的——
活下去的意义。
站在街边的人侧过身,看向那道白色的身影。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她一边说,一边过去帮他拿。
安成星随手给了她一个没多少重量的袋子,回答道:
“第一次上门见丈母娘,是得隆重一点。”
他难得这样开玩笑,鹿言听得直发笑,一边笑,一边拿手指去戳他的腰。
“安成星,你是不是怕了?”
安成星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回道:
“我只是觉得,你们家门口的那个石子路,是时候翻修一下了。”
跪起来真的挺疼的。
鹿言笑得直不起腰,碍于站在大街上,才没有放声大笑。
她笑够了之后,又有点心酸。
于是干脆牵住了他的手腕,最后慢慢勾住他的手指,一晃一晃地摇摆。
“不会的,这一次换我来给你撑腰。”
她眼睛里满是笑,嘴上却说得认真。
安成星便也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倒也不用撑腰。”
鹿言眨了眨眼睛,等着他说完。
安成星的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
“你只要晚上睡觉的时候安分点,我的腰就没事。”
鹿言:“……”
他说完就明智地开溜,一不留神就走了好几步远。
她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一个起跳冲过去,挂在了他的背上。
而他也牢牢接住了她,任由她拽着他的耳朵,耳提面命地教训他:
“安成星!你越来越坏了,都是跟谁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还说你没有前女友!”
他笑得轻快张扬。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呢?”
因为你,我可以做一个圣人。
但也因为你,我做不成真正的圣人。
于是我便明白——
富有而又贫穷的,强大而又软弱的,美丽却也丑陋的。
就是生而为人的我。
——只为你着迷的我。
第95章 回忆篇·沈年
(五)
遇上鹿言的那一年, 是沈年的人生最低谷的一年。
尽管他的人生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波折不断,但对他来说,生存的困难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困难, 只要他还有思考的能力,他就能想办法活下去。
然而到了大学毕业, 直面了这个社会之后,沈年才发现, 存活于世有多么容易,实现理想就有多么困难。
他奔波在华盛国的各大科研机构, 辗转无数次,最后的结果却是屡次被拒之门外。
不是他不够优秀,正相反, 每一个人都会对他的履历露出惊诧之色, 但在匆匆扫过他的科研方向和理念之后, 那种惊诧就变成了虚伪的客套, 不动声色地将他婉拒。
沈年心里很清楚原因是什么。
归根结底, 不过是这个国家的科研方向和他背道而驰, 他们只在乎能赚钱的技术,不在乎什么民生问题。
但沈年别无选择。
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他, 是被华盛国的养父母收养之后, 才顺利长大成人的。
他的出身和国籍决定了他很难再回到故国, 即使回去了, 也难以接触到顶尖的科研中心, 更遑论实现手里这个漫长又庞大的项目。
再一次碰壁之后, 沈年在人迹稀少的小公园里坐了一夜。
他毕竟是人, 面对那些人开出的条件, 他也做不到全然的无动于衷。
同一届毕业的校友们全都是科研机构争夺的人才, 水平再差的人都有了不错的待遇,唯独他即将耗尽自己的存款,却也推展不了半点研发进度。
沈年有时候也觉得,是不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这个世界少了他一个科研人员,也不会有多少影响,他的研究也许对世人来说不值一提。
于是他在小公园的长椅上枯坐到了黎明,决定看完这个日出,就将手里的文件扔掉。
——反正它早已被否定了全部的价值。
鹿言就是在这个日出的光辉之下,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
她穿着不菲的蓝灰色长裙,像刚刚从某个名流酒会里出来,面色微醺,慢悠悠地晃悠在这个小公园里。
然后不出意料地,招惹了街边的流浪汉。
沈年只能提前结束自己这最后一刻的自由,插手了这件与他无关的事。
很久很久以后,他还是会想起这一天清晨的微风。
他抓着她的手腕,飞快地奔跑在无人的街头,身后是穷追不舍的一群流浪汉,前方却是繁华都市最绚烂的晨曦,让他无端端生出几分笑意。
一些无形的东西,在奔跑之中被他甩下了。
它们沉重不堪,压迫着他的灵魂,在迎面而来的微风中,他抛下了它们,重新呼吸到了自由。
跑进了地铁车站之后,他们终于甩脱了那群高大的流浪汉。
沈年掏出身上仅剩的几个硬币,买了两张单程票,算是好人做到底了。
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小醉鬼能直接在电车上睡死过去,怎么都叫不醒。
沈年从没遭遇过这么棘手的情况,就算是屡次在事业上碰壁,他也没有过这种感受。
电车停靠了几站,逐渐有早出的上班族走进来,都隐晦地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沈年知道,再过不久,他可能就要被“好心的路人”给当成罪犯报警了。
而他的确会百口莫辩,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孩。
于是权衡之下,沈年还是扶着这个小醉鬼提前下了车,为了尽量避免节外生枝,他将她带回了自己租住的公寓。
整个过程称得上是一场灾难,可以的话,沈年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有这样的经历。
——但他的故国有句老话,叫“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时候的沈年完全没有想过,他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他也没有想过,当他选择接受之后,它又结束得那么果断。
小醉鬼在他家的沙发上睡了一整天。
沈年不是个烂好人,正相反的是,他对所有人都保持着基本的审视之心,所以他将她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并在旁边坐着忙了一天。
正对面的云端摄像头记录了整个过程,能帮助他避免某种麻烦。
到了傍晚,他还沉浸在工作中,手臂上冷不丁凑过来一个脑袋,正盯着他的电脑屏幕看。
沈年不太愉快,因为他不喜欢被人窥视自己的隐私。
但他没有表达出来,只是静静观察着她,等她的反应。
——这能让他判断出,接下来应该如何解决这个麻烦。
然而她只是看了一会儿,就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撑着身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细跟高跟鞋在他家的地板上踩出了声响,宿醉后的她还不太能站稳,稍微稳了稳身形之后,她打开了小巧的银色手包,从里面取出了更小巧的手机,按了几下键盘。
随后她将手机塞回包里,抬头看向他,用中文开口问:
“浴室在哪里?”
沈年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还是面色平静地告诉了她。
包括一次性的牙刷用具和新毛巾在哪,也一并交代了清楚。
尽管那并不是一次性的,是他留给自己的备用品,但显然它们的下场只会是被扔进垃圾桶了。
她点点头,睡意惺忪地踩着高跟鞋进了浴室,随后水声响起,让他不由得有些心思浮躁。
大抵是他不喜欢被破坏自己的生活节奏,对一切突发情况都会感到不愉快。
所以跟她本人是无关的。
半小时后,她素面朝天地走出浴室,洗掉了那些困倦和狼狈后,倒是比之前看着更顺眼一些。
沈年收回视线,不在乎她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总归是不会再见的。
而她什么也没说,拿着她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公寓,虽然这显得不太礼貌,但对沈年来说,他更不希望应付所谓的“感谢”。
他只想尽快解决麻烦,回到自己的生活节奏里。
然后继续面对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但沈年没想到,还不等他考虑清楚是否接受某家研究机构的条件,就被一个突然到来的陌生人给打断了。
对方通过他的工作邮箱发来联络,表明了身份和来意,而沈年思考过后,同意和对方见一面。
他们约在一家附近的桦国茶室,环境清静,保密性强,方便谈话。
沈年以往是不会轻易和这样的人见面的,但现在他处于人生的低谷,任何机会他都愿意看一眼,然后再判断是否是一个“机会”。
然而这一次的谈话,顺利得不可思议。
自称是外国企业家的年轻男人为他开出了一个优渥的条件。
“……沈先生想必也很清楚,你在华盛国是很难找到合适的位置的,你的理念与这个国家不符,没有哪家顶尖的科研机构会聘用你。”
他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衣着得体,谈吐不凡,给人的感觉并不像那种精明的商人,反而更像是出身优越的富家公子。
“所以,何不成立属于你自己的研究基地呢?你拥有全部的话语权,你可以做任何决策,你的理念就是唯一的基准。”
沈年礼貌地没有打断他。
尽管这真的是一个“难以言喻”的提案,比白日做梦也差不远了。
对方就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一般,温和地告诉他:
“此次前来,我代表挪国的诺尔顿家族,真诚地向您发出邀请。事实上我们手上有一个位于华盛国本地的研究基地,于不久前建立完成,一切设施俱全,只缺研发人员。”
沈年终于露出了一点诧异。
对方点点头,微笑着说:“请问您是否愿意接受诺尔顿家族的邀请,以合伙人的身份加入研究基地呢?您可以组建自己的研发团队,也可以自主决定研发方向,我的东家只是个投资者,她不在乎您用来做什么,只要别违法。”
他略显幽默地开了个玩笑,实则也是一种明确的态度——这绝不是灰色生意的研发基地。
沈年注意到他用的是“她”,于是片刻之后,他很平静地问:
“威廉先生,您和我都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沈年虽然是个刚离开大学的年轻人,但他并不愚蠢,不会轻易被利益所迷惑。
年轻男人点点头,依然笑得温和,并没有为这句话而感到不快。
他就像是早预料到沈年的反应,回答道:
“事实上,我们的研究基地对合伙人没有特殊要求,只要足够优秀,是谁都行,而之所以选择您,除了您的确能力卓越,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
沈年耐心地等着他将真正的条件摆出来。
但他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那就是您的人格也同样闪烁着光辉。”
沈年头一次对他露出了疑问的神色。
不是他不够稳重,而是他真的对这个理由感到了困惑。
名为“威廉”的男人双手交握,忽然换成了中文,对他开口道:
“——我的东家是个富有且心善的人,她不缺钱,不需要研发任何赚钱的东西。她建立这个研究基地仅仅只是想将财富用在有意义的事上。”
“沈先生,您的理念和她出奇的一致,所以我们其实已经观察了您很长一段时间,看到了您一次次碰壁,却还是坚定地继续走在这条路上,老实说,您让我感到敬佩。”
沈年的手指微微一动,已经有了一种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见对方说:
“但您的性格又看起来十分冷漠,我的东家无法判断您是否真的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于是她在前几天亲自来到了华盛国,和您见了一面。”
小威廉笑着道:
“沈先生,我代替诺尔顿小姐向您致歉,与此同时,也为您的仗义相助表示感谢。”
“希望您能不计前嫌,酌情考虑这一次的合作邀约。”
他拿出一张名片,郑重地递了过来。
“等您考虑好了,随时可以致电给诺尔顿小姐,她会在这个国家停留,等待您的回复。”
沈年要在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明白。
这些其实都是谎话。
她哪里是需要一个合伙人,她需要的,就是他这个人。
但他还是上了她的当,从那个清冷的日出,光辉洒在她蓝灰色的长裙上,而她微醺的双眼看向他的那一秒开始,他就已经上了她的当。
一个谎话连篇,最会欺骗男人的醉鬼。
她说的任何一个字,他都不该相信的。
但在研究基地忙碌的那两年,是沈年这一生最自由的两年。
她的确给了他全部的话语权,让他随心所欲地组建自己的团队,项目资金也从来没有短缺过,无论他的研发进度快还是慢,她和她最忠心的管家先生也都从来不会催促。
沈年也顺便了解到了诺尔顿家族的历史,他们恐怕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做“天使投资”的富商,而且并不在意回报。
但沈年在意,所以他没有一刻懈怠过,将自己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进去,哪怕和她有了另一层关系之后,也没有缩短过半分钟。
他就是这样的人,情感的表达微乎其微,在一起之前他就明确地告诉了她这一点。
但她说不介意,沈年就真的以为她不介意。
直到后来,稍微从恋爱的关系中掌握一些道理后,沈年才明白,其实只要是人就会在意的。
自己的恋人若是连关心和陪伴都没有,是个人都会感到不快乐。
他也一样。
可是她却真的不在意。
每当他有空在家的时候,她会为他准备一顿早餐。矜贵的大小姐住在他的公寓里,为他洗手作羹汤,沈年便以为,这其实就是她表达情感的方式。
尽管交往快两年的时间,他们也没有过亲密的行为,但她做的那些,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而他回报的方式,只能是加快研发进度,尽早给她展现成果,告诉她——她的信任和选择都没有错。
因为从来没有过言语和亲吻来示爱,对感情一无所知的沈年,真的以为只要行动就足够了。
可是当他终于得到了阶段性的成果,终于有资格站在她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也终于有了勇气开口时,她的反应却并不那么美好。
于是沈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情感的表达,并不是去行动就足够了的。
而她等了太久,早已经厌倦了。
所以他也体面地没有挽留,不再加深她对自己的厌烦。
他们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和身份,只做信任彼此的合作伙伴。
她还是他能见到的人,只要每个月做例行报告,每个季度面对面地开一次会,他就能知道她的现状是怎样的。
但他只能称她“诺尔顿小姐”,也只能站在她的对面,而非她的身边。
那双曾经为他作羹汤的手,也不再是他能握住的手。
然而沈年明白,他天性冷淡,于她而言本就不是最好的选择。
在失去她之后,他其实也没有多少难过的情感,因为再大的事情也比不过他的事业,只要天一亮,他就会穿上白大褂,站在研究基地里,继续那些枯燥的工作。
这样的他,让任何人也都汲取不到一丝温度。
所以当很久很久以后,他们再一次坐上了同一辆电车时,沈年选择了在她的对面落座。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专注地记录着最后一点没来得及完成的工作,哪怕它最终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
电车一路平稳地疾驰着,窗外掠过无数景色,他却始终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比起风花雪月,更享受孤寂与自我。
但他知道,她的目光也曾停留在自己的身上,许久许久。
于是他感到了一点释然,比风还轻,比水也更干净。
站台就快到了,而他也只能陪她这一程。
她是会下车的那个人,短暂地在他的生命中停靠过了,便也足够了。
沈年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最后一次与她面对面谈话。
这一次,他同样没能表达那点情感。
“不必挂念,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事,所有的。”
就如同我曾经选择了放手,那也是我的渴求。
不在乎你是否从未爱过我。
毕竟寡淡的我,笨拙的我。
不曾懂得——
该如何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