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言语里有一股自然而然的忧伤,迅速感染了所有人。
南娜一脸唏嘘,眼泪都快下来了。
目睹这一切的民伕们,一时间纷纷心生怜悯。那些用来抱怨的刻薄话,虽然还保存在他们心里,但碍着美人的面子,人们暂时都住了口。
艾丽希突然指着远处从雨幕中奔近的一行人问:“那是你们的同伴吗?怎么看起来像是受伤了。”
果然,远处将天地连成一片的雨幕里,走来三四个人。
其中两个人各自扛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陪伴他走向这座已然很拥挤的凉亭。
其中一个开口请求:“伙计们,给挪个地方,这小子被水边的莎草茎扎了脚,伤得不轻。”稳稳的中年人口音。
凉亭里的人顿时哗的一下全散了出去,艾丽希则迅速在条石上挪开了一个位置。
被扶进来的年轻汉子脸色苍白,看起来流血不少,他在条石上坐下,抬起右脚脚上的伤口流淌着淡红的血色,伤口周围高高肿起,显然是被河水浸泡之后又被雨水冲刷,伤情不容乐观。
艾丽希更是知道这个时代没有消毒手段,这样的伤口如果没办法得到及时妥善的处置,引起感染,这个小伙的命未必能保得住。
她这样想着,忽听刚才说话的中年人开口:“让我来给这小子送一点儿卡吧。”
这个中年大叔,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的光景。但在这个时代的埃及这岁数已经能算得上是中老年了。
他剃得光光的头皮上都是白色的发茬儿。但是上半身肌肉虬结,看起来极其壮实。
“德卡大叔,让我来!”
“我身体好,我来!”
听见这话,围在凉亭周围的年轻人纷纷主动请缨。
被称作德卡大叔的中年人温和地笑:“我这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这卡多点少点也不打紧。再说,也许过两天就能恢复了的,所以还是我来……”
他随即迈步上前,伸出右臂,握住伤者的右臂。
艾丽希能够同时看见他们两人手臂上的光柱,甚至能够看见这两人之间的能量流动。
她震惊了……
不同的血条之间还能相互送血的吗?
这个世界的潜规则恐怕比她所能想象得要多得多啊。
眼看这那位德卡大叔表情镇定自如,他手臂上的卡却在一点点减少;
失血不少的年轻人马上睁开了眼,委顿尽去,面露感激。他已经稍稍恢复了点血色。
艾丽希竟莫名有些感动。
肯把自己的一部分生命无条件地送给比自己更年轻的伤者,这样的行为如此慷慨、如此无私。
可现在这样的做法,在周围的年轻人看来却纯出自然,是大家都默认的,心甘情愿的。有同伴受伤,人人都有责任,帮他一点儿。
这个受伤的青年得到了更多的卡,也许就拥有更加强大的抵抗力,也就能避免伤后感染,能够顺顺利利地复原……
而那位好心的德卡大叔,在之后的几天里如能得到良好的饮食与休息,他的卡,也是能慢慢恢复的。
此刻远处传来森穆特的声音。
年轻的大祭司正冒着滂沱大雨往这边赶来。
“快,所有人,立即去萨卡拉的行宫躲避。”
萨卡拉行宫已经是周边一大片平坦土地之上地势最高的建筑。
“现在,立即!”
“大河泛滥了!”
孟菲斯……
提洛斯站在王宫的正殿跟前,专注地望着殿外如珠帘般落下的豪雨,眼里似乎也有无边的水汽氤氲。
“艾丽希……”
那天艾丽希离开的时候,提洛斯本想矜持些,摆足架子,在最后一刻出现,四目相对,默然相送。
如果提洛斯愿意,在送别的时候,踩上一脚,狠狠将艾丽希羞辱一番,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谁知道森穆特使用了一枚旅行,艾丽希一行瞬间全都没了踪影,提洛斯竟然没赶上。
于是没有了这最后一面。
“为了整个埃及,总要有人尝试,总要有人涉险,也总会有人牺牲。”
“去吧,艾丽希——”
提洛斯望着那些狂暴砸向地面的硕大雨点,和它们落在石板上激起的绚烂水花,木然又补充一句:“这是神的意志。”
远处,泛滥的大河涛声不断,像是一个情绪多变的人,时而在悲鸣,时而在怒吼。


第22章
“附近各处的工地上尚有服劳役的民伕多少人?”
“周围村落里尚有务农的平民多少人?”
大祭司森穆特披上他那件早已湿透了的外袍,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水,语速飞快,向聚拢在凉亭中,既惊讶又害怕的民伕们追问。
人们面面相觑,森穆特的问题他们竟然一个回答不上来。
最终是南娜大着她的粗嗓门在一旁提醒:“谅你们也算不出总数有多少人。说说服役的民伕一共有几个小队,附近几个大村,几个小村。”
艾丽希恍然大悟:原来简单的算术乘除,大一点儿的数字。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都非常困难。
“总共有六个民伕队和一个匠人队、一个妇人队。”
这次是德卡大叔很有条理地发了话。
民伕队就是修筑各种工程中出苦力出蛮力的那一群;
匠人队则是大致是设计师、工程师与工匠;
妇人队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工地附近帮助做饭洗衣,照料后勤,顺带混个温饱。
这些人员的编制是每队三十到四十人不等,因此南娜飞快地得出结论:“三百人左右,最多三百三十人。”
面相质朴的年轻人们一起呆呆地望着南娜,眼里流露出钦羡的眼光。
艾丽希脑补他们的想法:哇,好厉害,竟然懂得算算术,不愧是王妃身边的侍女长。
德卡大叔继续补充:“萨卡拉附近总共有一个大村,四个小村,村里的青壮要么被征去当兵,要么去当民伕了。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大概也是这么个数目。”
那么总数大概在六百人上下。
萨卡拉行宫附近都是低洼而平坦的区域,大河一旦泛滥,这些人避无可避,势必遭灾。
森穆特听完立即说:“各位,快分头去找齐他们,所有人,不要耽搁,马上都到王在萨卡拉的行宫来躲避……”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先征求艾丽希这位第一王妃的意见,脸一偏,看见艾丽希神色镇定,正在点头。
萨卡拉行宫虽然也很容易因为大河的泛滥而遭受没顶之灾。
但好赖也是周遭三五天的路程之内,地势最高的地方。需要避难的人们没有别的选择。
“是!”
十几个年轻民伕立即起身出发,出发前没忘了向艾丽希致谢。
毕竟没有她这位王室成员点头同意,平头百姓们根本没有资格迈进行宫半步。人们早先因为修陵而起的怨气就消散了不少。
“千万不要只顾着收拾家什用品,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森穆特没忘了补充这一句。
“过来行宫的道路在落日之前就会被河水淹没,再耽搁就危险了。”
“什么?”
“水真会涨得这么快?”
这些年轻人们听得半信半疑。
“我就是知道!”森穆特肃然说道。
他大约感知到了人们的怀疑,眼神显得很是焦虑。
艾丽希坐在一旁听森穆特说话,心想难道这位大祭司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她立即向南娜使了个眼色,南娜顿时一声大吼:“这位是王的大祭司,整个埃及最接近神的人。”
“他说赶快,你们就赶快!命要紧!”
这一嗓子果然有效。
小伙子们等不及耳中的嗡嗡声散去,都忙不迭地转身,像是十几尾泥鳅同时扎进了水塘,纷纷冒着大雨,找人和送信去了。
南娜指挥余下的几个民伕把伤者先送到萨卡拉的行宫里,然后才回头看向森穆特:“大祭司大人,这大河泛滥……真的会这么严重吗?”
虽然人人都说萨卡拉行宫容易因大河泛滥而受灾,可事到临头总会心存侥幸——万一这次不会轮到自己倒霉呢?
连南娜也不例外。
森穆特显得忧心忡忡,点了点头。
“我有预感,大河泛滥通常是河水慢慢上涨,让人们有机会撤到高处去。但是这一带突然开始下暴雨,因此水涨得会比以往快得多……”
“一旦道路受阻,没办法搬到高处,大河泛滥之后再想要逃生,就难了。”
“王妃,多谢您肯通融,让这些民伕与平民也能够进入行宫避难。”
森穆特真诚地向艾丽希表达感谢,并且再次抬眼,不着痕迹地打量艾丽希,似乎觉得她现在能保持这副冷静理智的样子,和传闻中那个骄纵专横的第一王妃不大相符。
“大祭司,不用谢我。”
艾丽希却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她留在萨卡拉行宫里,会遇上什么危险还很难说。她身边可只有从孟菲斯带出来的那么一点点人手。
天大的困难,应对起来都需要人。
就算她有满腹智计,一个光杆司令也很难解决所有问题。
倒不如顺水推舟,接纳周边的民伕与平民前来,一同避难。
“对了,大祭司大人,我想你应该还随身携带着更多的旅行。如果现在你改了主意,想要返回孟菲斯,我不会阻拦。”
艾丽希故意说得语气平淡,心里却很期待森穆特的反应。
毕竟她是在激将——
她记得森穆特是个平民出身的大祭司。因此她在赌,赌森穆特是个执拗而较真的人,赌他不会丢下她和这么多平民,从萨卡拉一走了之。
森穆特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
他就像是那天在法老的宫殿里看见艾丽希时那样,笑得灿烂而纯真,不掺一分一毫的杂质。
可他仿佛也早已将艾丽希的内心看得透亮,绝不会放过她那一点促狭的小小心思。
于是,森穆特当场从亚麻袍子袖口的暗袋里取出两枚薄薄的,平底船似的旅行,直接放进艾丽希的手掌心里,然后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向艾丽希鞠了一躬,微笑看她一眼,随后转身离开,迈步走进连天的大雨中。
艾丽希却低头盯着这两枚叠放在一起的护身符,忍不住想要吐吐舌头:她这是的确是激将成功、赌赢了;可这也同样证明了一点——有时,要看透一个人的内心,并不需要什么特异禀赋。
就算没有读心术,森穆特也是能看穿她心里打了什么鬼主意的。
过了正午,艾丽希已经享用了这天的第一餐,尝到了从烤炉中新鲜烤出的松软面包,混着无花果干和杏仁一道烤熟的肉鸽,和用鸡蛋、面粉与蜂蜜一起做成的一种小甜品。
厨房除了烹饪之外,还早早地为她准备了热水,供她在经历了早上那一场瓢泼大雨之后,能够享用热水沐浴。
如今艾丽希坐在一幅宽大厚实的羊毛地毯上,面前放着一张矮几。
一向服侍艾丽希的贴身侍女阿辛正在为艾丽希按摩四肢,并为她涂抹上珍贵的油膏。
阿辛的手法轻重适宜,又熟知艾丽希的身体情况,一时令艾丽希舒服得几乎发出叹息。
艾丽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阿辛说话,目光却只管望着矮几上放着的一张莎草纸。
在此之前,艾丽希已经稍许改良了祭司们用来书写占卜结果的芦苇笔。使用这支笔,她顺利在纸草上记下了一行奇形怪状的符号。
脚步声响起,南娜迈着大步冲了进来。
“小姐,按照您说的,把整个行宫的储藏室都找了一遍……”
南娜奉艾丽希之命,带人去清点萨卡拉行宫里的物资,却只清点出了一批还未发霉变质的大麦,和几十木桶已经变酸了的酿造啤酒。
他们找到的这些食物,大概只够六百人消耗一到两天。
艾丽希在记录人数和物资数量的莎草纸上又添加了几个记号,然后抱着胳膊沉思。
“如果再加上我们带来的食物……”
南娜犹犹豫豫地说。
艾丽希一行人随行也带来了不少食物——大神官夫人事先非常担心爱女在萨卡拉的安全。
因此千方百计塞了各种粮食、食材、香料、药品……在艾丽希的行李里。
这些东西足够艾丽希一行人在萨卡拉的行宫支持两三个月,直到大河泛滥季过去。
但四五十人消耗的食物和数百人需要的饮食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
供应给艾丽希的物品大多非常精致,是来自上下埃及。甚至是其他国家的珍贵食材,都是大神官夫人为爱女精心准备的。对于填饱平民们空荡荡的胃袋却不总是那么管用。
艾丽希听了南娜的建议,手中的芦苇笔顿了片刻,在她刚刚画下的那一竖旁边又画了几道,然后望着计算结果发呆。
现在所有的物资只能供前来避难的人支持五天?
这现实骨感得有点太过分了。
门外响起小声禀报:“王妃,大祭司大人到了。请他进来吗?”
阿辛连忙拉过一块长长的羊毛毯,将艾丽希笔直修长的双腿盖住,又伸手扶艾丽希坐正,为她稍许整理了衣服和首饰,这才恭敬地站起身,退出去。
森穆特进来的时候,艾丽希正精神奕奕地坐在矮几跟前,面前堆放着纸笔,一副精明处理事务的模样。
由艾丽希眼神示意,大祭司在矮几对面坐下,刚好面对艾丽希稍加改良过的芦苇笔,和那张画有奇怪符号的纸草。
森穆特注视着那张纸草,愣是有好几秒钟没能开口说话。
那张莎草纸上记载着萨卡拉行宫现有的各种物资,都用图形表示:大麦是长麦穗,小麦是短麦穗,啤酒是酒桶,活禽是咕咕鸡……这些图形都不难认,而且笔致天真拙劣,看起来很幼稚。
但是物资图标后面各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符号,森穆特从未见过,自然也认不出来。
纵使是知识与智慧之神图特神的祭司,也绝不可能认出艾丽希在纸草上画着的那些记号——艾丽希有些得意地想:那是你们邻居的邻居在一两千年之后发明,然后再由你们的邻居输送给全世界使用的。
在这片刻的惊讶与好奇之后,森穆特重新变得坦然,面向艾丽希开口:“王妃,听说您派人清点了行宫的物资。”
“是的!”
艾丽希故意显摆,她用新制的芦苇笔指点纸草上她随手记的数字:“四百袋大麦,三百袋小麦,五十只活禽、四头小牛、两头猪、肉干三十条、禽蛋两篮、无花果十篮、葡萄十篮、椰枣十篮、粗盐两篮、细盐两篮、调味料若干……另有几十桶变酸了的啤酒,但真要到了缺水的时候,也是可以喝的。”
把菜名报完的艾丽希随手用笔一划,告诉森穆特:“这些粮食,如果平分给进入行宫的所有人,假设总人数在六百人,大概可以坚持吃两到三天。如果把每个人分配到的口粮减半,那么我们大概可以撑五天……”
森穆特的视线始终随着艾丽希的笔尖转动,似乎想弄清纸草上的符号对应她口中哪些个数字。
片刻后他放弃了,转向艾丽希,用一种难以相信的口吻反问:“您是说,您要把所有的食物,平分给所有人?”
艾丽希坦然与他对视:“不然呢?”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森穆特了然地点点头,随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大河泛滥从未在一个月之内结束过。只有三五天的食物确实是个问题。”
“为了让人们能在道路被淹没之前赶到,我特意传讯让他们别光顾着收拾家什财物,却忘了提粮食……”
森穆特似乎十分懊恼。
但若是提了粮食,又怕那些平民只顾着运粮,耽误了到行宫来的路程。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人们在天狼星升起的那天就已经为河水泛滥做好了准备,已经将他们的粮食打包好随时能带着上路……”
艾丽希微笑着说:“这样看来,天狼星提前五天升起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天狼星偕日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早已无从查证,却已经成为艾丽希和森穆特之间,一桩心照不宣的共识。
艾丽希如今有恃无恐:就算你窥见了一点点真相又如何?你又没有证据。
森穆特则只能无奈地点头,表示同意艾丽希的看法。
门外南娜禀报:“第一批民伕已经到了……”
正午以后,在萨卡拉行宫附近修筑王陵的民伕和村落的村民陆陆续续赶到行宫。
南娜和阿辛都被打发去统计抵达行宫的人是否都携带了粮食之类的物资。
答案大多是否定的。
搬了张矮几坐在院落里干燥一角记录的艾丽希,眉头渐渐皱起来。
赶来的人们都在惊慌地陈述他们所遭遇的险情,滂沱的大雨,道路瞬间被侵蚀,居住的村落被上涨的河水迅速淹没……
他们或因森穆特的提醒,或因逃难时的慌乱,绝大多数来时都在是双手空空,身无长物。
人们抵达萨卡拉行宫的时候,场面也极为混乱:
妇人不见了心爱的孩子,急得四处乱转;
孩童寻不到父母亲人,唯有嚎啕痛哭;
有人在庆幸大河泛滥时自己还有个安全的地方能够避难;
另一些人则在扼腕叹息,明明前几天天狼星已经高高升起,他们是搭错了哪根筋竟觉得今年大河不会过分泛滥?
“这真要命哟!”一个住在匠人村里的石匠惋惜地大喊。
“前两天我们明明已经收拾出来附近几个村都需要的粮食,还特地都堆放在了几个村地势最高的仓房里。”
“结果今天被这大雨一吓唬,直接跑到王的行宫来,却把粮食都忘在身后……”
他的同伴在一旁接话:“就算想起来又怎么样,背着那么多粮食我们根本赶不及避到行宫来……”
“命是逃出来了,没吃的,得饿死,这可……怎么办……才好?”
石匠激动起来,懊恼地伸手揪自己的头发。
森穆特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走到那石匠跟前,停在大约还有一步远的位置,似乎伸手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抚慰,最终却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你是说,你们已经将粮食都整理出来,并且堆放在村里地势的最高处?”
森穆特朗声问。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森穆特双眼发亮:“快领我去!”
他身边顿时几个人同时大叫:“你疯了?”
“就算那粮仓一时没被大河淹没,可是这一路过去的道路也被冲毁了不少,再说这天一直这么暗黢黢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全黑了,去了就回不来啦!”
“不怕!”
森穆特立即转身来找坐在矮几跟前的艾丽希。
“王妃……”
还未等他开口,艾丽希已经伸出手,放了一片薄薄的,形似平底船的护身符在他手心里。
森穆特顿时笑了,知道艾丽希也极有默契地想到了他想要的是什么——
旅行。


第23章
森穆特离开之后,雨势略小,天色却越发暗沉。
萨卡拉行宫一处大殿跟前的小广场上,前来避难的平民越聚越多。
人们冒着大雨,忍受着惊惧和对未来的担忧拼命赶路而来,此刻他们大多又累又饿又怕,身上发冷,身体虚弱的便瑟瑟发抖。
很快人们尝到了行宫厨房烤出来的面包,数量不多,每个人只有一小块。
但足以让这些平民极度感激。
松软的、腾着热气的面包,不像平民们常吃的面包那样坚硬而硌牙,一口咬下,满口都是麦香和来自谷物的甜味,令人陶醉。
“没想到,第一王妃是这么和善的女人。”
“肯分给我们每人一口吃的。”
很多人捧着手里的面包,看着,就是狠不下心将剩下的小半块送入口中,最终还是送到了孩子或者是爱人那里。
南娜和阿辛却来禀报:“厨房说,带来的粮食已经用掉了一半。”
“还有……柴火,可以用来煮水和烤面包的干柴也剩得不多了。”
艾丽希知道她们在提醒什么。
如果森穆特不能多带些粮食回来,那么聚在萨卡拉行宫里的数百人,很快就都要挨饿。
在大河泛滥期间形成一座孤岛,行宫将变成一座囚禁了数百人的囚笼。
艾丽希伸手揉揉眉心:这还真是令人头疼。
阿辛见状心疼地说:“您已经操劳了一整天,在大祭司回来之前,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艾丽希确实觉得精神不济,而且有南娜一直盯着,她也没法儿亲自上前帮忙,倒不如先去歇一会儿。
于是,南娜和阿辛将她送回临时寝居,扶她在那座高大辉煌的轿辇大床边坐下。
见到艾丽希一直眉心微蹙,阿辛立即小声提醒:“王妃,其实您完全不必担心。您难道忘了,跟我们一起来的人中有三十多个,都是给您预备的卡……”
“给我预备的卡?”
艾丽希疑惑地抬起头。
她确实记得,这次从孟菲斯一起来的四五十个随从中,只有十几个是以前自己用惯了的侍女、厨师与侍从。
其它还有三十多个年轻人,据说都是大神官夫人安排,跟随她一起到萨卡拉来的。
艾丽希突然明白了:她瞬间回想起了早晨德卡大叔给那个受了伤的年轻人传递卡的情景。
“他们都是随时准备给我卡的人?”
原来,那一个个看起来健康、年轻,却待在队伍里沉默寡言的人,竟然都是大神官夫人为她事先安排下的预备血条。
如果艾丽希感到不适、受伤、生病……任何一种情况导致卡的缺失,都可以由这些人为她回血。
“对……”阿辛连连点头。
南娜手里抓着硬弓,原本想对艾丽希说点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您不必担心……”阿辛继续说道,“他们的父母子女全都住在大神官家里,受大神官和夫人的照料,他们对您绝对忠诚。无论为您付出什么,他们都心甘情愿。”
艾丽希心想:可不是得绝对忠诚吗?这些人的父母子女家人,都被大神官夫人扣在大神官家里,为了亲人的安危他们只能保持忠诚、心甘情愿。
“王妃,如果真的需要,你就把他们关起来,让他们饿着,为您节省口粮,这都可以……”
阿辛一面在将艾丽希身边的芳香精油陶罐一一打开,一面自然而然地把这话说出口。
艾丽希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有如惊涛骇浪。
原来,原来这个时代的被统治者真的只是一群蝼蚁。人们一旦生而为平民,就意味着他们不止无法受到教育,必须无偿付出劳动,更意味着他们连自己的卡,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控制,时刻准备着奉献给贵族们。
阿辛却是极其认真的:“王妃,如果您需要,阿辛也一样可以为您付出一切,您是法老的第一王妃,是距离神明那么近的人物,您要阿辛给您卡也可以,要阿辛做什么都可以……”
艾丽希抬起头看了南娜一眼,在战神眷者眼里看见了几分无奈。
如果不是阿辛说得那样真诚,艾丽希很难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
这个世界的普通人,他们多么真诚,多么朴实,同时也是受了这世界多大的欺骗啊。
于是艾丽希扭过头,对阿辛说:“安排他们所有人都到这里来,我要见他们一面。”
阿辛立即恭顺地垂首应下,转身出去了。
南娜尴尬地对艾丽希说:“都是夫人安排的,夫人的个性,您也知道……”
大神官夫人,爱女如命,财大气粗,说一不二……但她也同时视人命如草芥,活生生的一条又一条生命。在她眼里,也只是为了保全亲生爱女而事先预备下的血条而已。
转眼间,阿辛已经带着三十多个男男女女进来,他们年岁都不大,年纪在十五至二十岁出头不等。
走进艾丽希的殿宇,人人都恭顺地低着头,阿辛一声令下,这些血条们齐刷刷地跪下向艾丽希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