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的人,连在他的梦里都是那么倔强,他越是强迫,她就越是要和他针锋相对。
除非她愿意,否则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逼迫她接受她不喜欢的所谓宿命。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戚寸心推开他些,然后去看他的眼睛,而后故意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想过?”
这一回,他竟诚实地颔首。
戚寸心一点儿也不意外,又问,“什么时候?”
他抿起唇,但笑不语。
瞧见他这样一副模样,戚寸心瞬间恍悟,看来他是不止一次有过这样危险的想法,她伸手揪住他的脸,“那你又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闻言,他的眼睫微垂下去。
“我想象不了你那时的样子,”他眼底压着几分迷惘,眉头也微微皱起来,“我很怕你不开心。”
她是那么活泼好动,生来就在日光底下,可他却要将她藏起来,藏在幽冷晦暗的殿宇里,锁着她,控制她。
那么多阴暗的心思曾几何时不止一次地在他心底这样叫嚣。
梦里所见本是他心内最深的欲望。
可是此刻,他却对她说,怕她不开心。
戚寸心将他抱得紧紧的,嘴上却说,“你该庆幸你没有那样做,不然我一定会骂你。”
他不说,她也知道,他一定是因为自己尝过那样的滋味,就在紫央殿,他被囚于昏暗的殿室,戴着沉重的镣铐,每行一步都会拖着地面的铁索发出森冷的声响……
晨光暮影的轮转都变得很漫长。
所以,他才会舍不得。
“应该不止会骂我。”
谢缈弯起眼睛,摸了摸她的脑袋。
值此晨光大好的清早,雾气早在大盛的日光里散了个干净,两人起床后洗漱完毕,便在桌前用早膳。
“姑娘!”
子茹匆匆跑上阶,还未进殿便开口唤。
直至她踏进殿门瞧见坐在戚寸心身侧的谢缈,便当即垂首行礼,“陛下。”
“徐世子走了?”
戚寸心端着小碗,问她。
今晨徐山岚便要离开月童,她特地让子意与子茹出宫送行。
“走是走了,但是,”子茹气还没喘匀,便接着道,“但是今早裴小姐也去城门口了。”
“湘湘也去了?”
戚寸心有些惊诧,她顾不得用饭,汤匙碰撞碗壁发出清晰的声响,“她去给徐世子送行?”
“是的。”
子意进殿来,朝帝后二人行了礼,随即接话道:“奴婢亲眼瞧见裴小姐将半块血红的玉珏送给了徐世子。”
“血红的玉珏?”戚寸心有点摸不着头脑。
“血玉珍贵,一向是裴家儿女的定亲信物。”谢缈抿了一口茶,语气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奴婢的确也听到了信物二字……”
子意今晨带着子茹赶至月童城门口时,天色还未亮透,灰蒙蒙的,雾气缭绕一片,马车辘辘的声音戛然而止时,那车上便下来一年轻女子。
正是裴府大小姐裴湘。
她未脱下一身素服,仍在为裴寄清守孝,被身边的婢女扶着,素白的裙袂在晨风里摇曳。
“徐山岚。”
她开口,抬眼看向马上的青年。
身披盔甲的青年才一听她的声音,瞧见她在面前站定,他便有些不知所措,踌躇了一会儿才下马来,唤了一声,“裴小姐。”
“我喜欢风筝,尤其是蜻蜓风筝,七年里,每回我生辰时都会有一只蜻蜓风筝落进我院里,即便我不在月童,风筝也是照落不误,”裴湘垂下眼睛,打量自己手上那只浓墨重彩的蜻蜓风筝,“今年可巧,风筝落了两回,这只便是昨日刚落的。”
徐山岚听见她的这番话,嘴唇不由紧抿起来。
她的衣裙白得像雪,可她手上的风筝色彩却亮得晃人眼睛,他不自觉地将手往身后藏了藏,他的掌中还残留着一点彩墨。
怕色彩易褪,他特地选了最好的彩墨。
“我听皇后娘娘与你们侯府的二公子说……”
“没有的事。”
她话才说一半,他便忽然打断她。
裴湘沉默片刻,那双眼睛静盯着他,随后才道,“我知道在新络时你替我请过救兵,我也知道这风筝是谁的,我没有多少耐性与世子拐弯抹角。”
“我裴湘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在祖父在世时,忤逆他太多,孝顺他不够,他看人,比我看得清楚。”
徐山岚乍听她此言,他一瞬抬头,仿佛隐隐觉察出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敢信,“裴小姐……是何意?”
“这半块玉珏是世子当初退还裴府的。”
裴湘抬手,原本藏在她衣袖底下的手掌展露出来,露出其中殷红如血的半块玉珏,“若今日世子愿意收下,便是你我重续旧约,若世子不愿收下,那么便当我今日只是来替世子你送行。”
她一番言语看似隐晦,其实也无比直白,更加坦荡潇洒。
徐山岚怔怔地看着她手中的半块玉珏,他嘴唇动了动,多年隐忍的心思此刻在胸腔里翻沸,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可还没触碰到她手中的玉珏,他又忽而停滞。
他对上面前这年轻女子的一双眼睛,无论过去多少年,他发现她的这双眼睛在她心头还是一样的难忘。
“裴小姐,这不是儿戏。”他的嗓音有几分艰涩。
“若非是深思熟虑,我今日也不会来。世子也应该知道我的过去,若世子介意,也是人之常情,这天下好的女子多的是,世子也能从中觅得良偶。”
她说着,便要收手,岂知站在她面前的青年瞧见她要收回去,便急匆匆地抓住她的手。
一霎寂寂,目光相触,他像是被火焰燎了手掌似的,一下缩回去,“是那苏云照有心欺你骗你,你非圣人,又如何能够辨别他的真正心思?”
他的手指蜷缩起来,“也怪我。”
“怪我还没与你争取过,便先交还了这信物,错失了你……”
这一瞬,徐山岚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拽着她手里那枚玉珏的流苏,将玉珏握进自己的手里,可一身的盔甲压得他肩有些沉,他望着她,说,“可我要去绥离了。”
“我要守孝,也会等你。”
裴湘定定地回望他。
“裴湘还有一事请求世子,若世子不答应,此约仍旧不作数。”
“什么?”徐山岚问道。
“你我的第一个孩子,要姓裴。”
裴湘的声音平静。
“孩,孩子……”徐山岚的脸有些发烫,他不防她才说要重续旧约,接着便说起了孩子,他有点晕晕乎乎的。
“裴家只有我了,而你是永宁侯府的世子,自然没有入赘我裴家的道理,按理来说,我应该另外物色一个赘婿入我裴家门下,但我如今更愿意相信我祖父的眼光,也……”裴湘抿了抿唇,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也对世子这一番的情意心怀触动,所以这唯一折中的办法,便是我们生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姓裴。”
浮雾仍未散,这晦暗的天光下,城门前冷冷清清,徐山岚总觉得这像是一场美梦,能够打破它的,也许只有远在边关的号角声。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一百多名崇光军骑马自城门鱼贯而出,马蹄声声,催人生离。
徐山岚在雾霭晨光里牵着缰绳回过头,他意气风发,望向静立在不远处的那一道纤瘦素白的身影,朗声道:
“裴湘,等我从战场上回来,我们就成亲!”


第120章 番外三 少年夫妻篇二
九月初秋。
父兄皆在战场, 徐山霁与子茹的婚仪并未大办,只是请了些亲朋好友,在一个晴日里拜了堂, 结为夫妻。
子茹做了新妇, 当夜跟随戚寸心从永宁侯府回到皇宫的便只有子意一人,徐允嘉领着濯灵卫一路护送戚寸心入宫至皎龙门才行礼告辞。
盛大的月辉照得远处的殿宇的轮廓越发巍峨神秘,秋夜里的风似乎是干燥的, 吹去几分朦胧的酒意,戚寸心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
远处有十数名宫娥手中所提的宫灯便如移动的星子一般,在茫茫夜色里逐渐奔来,她定睛看了会儿,忘了要往前走。
“娘娘。”
柳絮等人走近了些, 先行了礼, 在抬首时, 她瞧见戚寸心面上似有几分醉意, 便忙遣人去御膳房要醒酒汤。
但柳絮与子意扶着戚寸心还未走入宫巷,便遇上了天子御辇, 少年天子端坐御辇之上,一身朱砂红的龙袍,金线龙纹在袖间衣袂闪烁光泽。
所有的宫娥宦官伏低身子,不敢看天子下辇,直至他走到皇后面前, 牵起她的手带她重新坐上御辇, 抬辇的宫人才直起腰身, 往阳宸殿去。
怀里的姑娘有点迷迷糊糊的, 靠着他也不说话, 少年伸手捏住她的下颚,于宫人手中摇晃的宫灯散出的明亮光色中,垂眼打量起她微微泛粉的白皙面颊。
“喝酒了?”
他的嗓音如涧泉,也如弦上泠泠之音。
“嗯,侯府的花酿很甜。”
戚寸心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即便此时无人敢瞧御辇之上,少年也仍旧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一时没说话。
“缈缈。”
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
“嗯?”
他应了一声。
“月亮在那儿。”她说。
谢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里是月童皇宫的最高处,是当年笃信玄风的昌宗命人修建的濯露台。
曾是昌宗修行打坐之地。
今夜的月亮浑圆,从此处看,濯露台便像是最为接近它的地方。
“想去那里吗?”
他伸出手,指向在月影里的濯露台。
戚寸心却按下他的手,皱着眉,十分认真地对他说,“不要指月亮,不然耳朵会坏的。”
他有点迷茫,“谁说的?”
“我娘。”
戚寸心盯着那一轮圆月,“我小的时候指月亮,我娘跟我说月亮上有神明,我指月亮,神明就会认为我存心亵渎,然后她揉了揉我的耳垂,说这样我的耳朵才不会坏掉。”
她说完,忽然笑起来。
这样的说法荒诞且毫无根据,谢缈听见她的这番话,也不由弯起眼睛。
直到,
他的耳垂忽然被她捏住,她的指腹是温热的,他的耳垂是微凉的,可是被她轻轻揉了一下,就忽然变得红红的。
他的眼睫抖了一下,脊背都僵硬了。
可是对上她的那双眼睛,他看见她露出来灿烂的笑容,“这样缈缈的耳朵也不会坏了。”
他嘴唇微抿,知道她是故意捉弄,他躲开她的目光,轻声说,“本来也不会。”
月光就要被越来越近的高檐掩盖,他抬首瞥了一眼,随即便揽住她的腰身,借力一跃。
子意与柳絮等人停下来,所有人抬眼只瞧见那一红一紫的两色衣袂轻盈掠过,转眼上了高檐,几经辗转,融入月辉里。
濯露台铺陈着精心雕刻的汉白玉石八卦图,其中又有诸多身姿缥缈的男女神仙,在一片海涛浮浪中,作飘飘欲飞之态。
在濯露台上坐下时,戚寸心的脑子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可是风声入耳,明月在怀,她垂下眼睛,便是濯露台底下的那一片红枫林。
盛大的月辉与连绵的宫灯之间,红枫犹如烈火,尽是浓烈秋意。
没一会儿,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便见是总管张显,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宦官。
他们动作迅速地将四四方方的小几放下,又放了两张软垫,又将食盒里的菜肴糕点都一一摆上桌。
戚寸心认出那风炉她之前在东陵府尊府里时专门找来给他煮茶的那一个,那上头两团黑乎乎的颜色,正是她画的兔子。
张显等人很快走下长阶去,谢缈牵起她的手在小几前的软垫上坐下,风炉里添了炭,如今正煮着茶。
他将醒酒汤递给她,“先喝这个。”
戚寸心乖乖地接过来,一边喝一边偷偷看他,汤是酸酸甜甜的,也不难喝,她很快喝光,才放下小碗,却见他轻捋宽袖,露出来一截冷白的手腕,玉筷夹了一块八宝肉到她面前的玉碟里。
他什么也不说,但这样的举止却极其自然熟稔。
她拿起筷子却没动,直至坐在对面的少年疑惑地抬眼看她,她一下放了筷子,侧过身绕开案几,抓住他的衣袖,迫使他被动地探身往前。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落在他的嘴唇。
他眼睫眨动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已经松开他,又规规矩矩地坐回去,拿起筷子一本正经地道,“因为要吃饭,所以我先亲你,否则一会儿不得空了。”
借口,都是借口。
她在心底偷偷批评自己。
谢缈唇畔扬起清浅的笑意,他的眼睛犹如浸润着月辉粼波一般,满是欢欣,见她红着脸低头吃八宝肉,他便又夹了一块鱼肉到她的玉碟里。
“我不想吃鱼。”
她瞧见面前多出来的一块鱼肉,抬头看向他,却见他面露迷茫,像是有些不解,鱼那么好吃,她为什么会不喜欢。
她正要笑,却见他又将鱼肉夹到另一只玉碟里,临着石栏畔暖黄的灯火,十分专注地将其中的鱼刺一根根细致地挑出。
没再从鱼肉中找到一根细刺,他便舒展眼眉,将盛着鱼肉的玉碟放到她的面前,又用那样一双眼睛望着她。
她抿起唇,却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只能躲开他的目光,低头吃鱼。
濯露台上落满月华,夜风吹着底下枫林时有簌簌声响,那仿佛是这世间最能令人心内宁静舒适的乐曲。
这对夫妻一向有这样的乐趣在对方的玉碟里堆小山,你来我往,乐此不疲,间或夹杂着戚寸心的笑声。
回阳宸殿的路上,少年背着他昏昏欲睡的妻子,两个人的影子垂落在地面,张显等人并不敢靠近,只不远不近地提着宫灯跟在后头。
铃铛一阵一阵地轻响着,细碎悦耳。
戚寸心困得厉害,在浴池里沐浴时靠在池边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谢缈原本在外殿饮茶,乍听得扑通一声,紧接着便是戚寸心的惊呼,他便下意识地站起身掀了帘子走入热雾缭绕的内殿。
浴池的壁砖太滑,戚寸心打瞌睡时身子一下歪下去,栽进水里,谢缈进内殿时,正见她一下从水里露出脑袋来。
乌黑的长发湿了个透,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热雾缭绕,室内朦胧。
湿润的黑发更衬得她肌肤白皙,她的脸颊沾着轻微的水泽,她的眼睛眨动一下,一张面庞迅速红透。
少年的脸颊也添了可疑的薄红,也许是这室内氤氲的热气所致,他一下转过身去,抬步往外走时,却听得身后有一阵淋漓的水声响起。
“缈缈。”
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少年步履一顿,回过身便见她已经穿上一身白色里衣,她的脸颊还是红红的,嘴唇嗫喏一下,小小声地说,“我不小心睡着了,你等了很久吗?”
他摇了摇头,视线掠过她鼻梁的小痣,也许是热气熏染,她这颗小痣似乎更为殷红了些。
“那,你沐浴吧。”
这样的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室内热气太重,说罢便绕过他。
可当她抬手掀帘时,细碎的铃铛声仿佛更加催生了某种暧昧的氛围,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忽然攥住她的手腕。
她回头,对上他的一双眼睛。
目光相触,他的手指忽而又松开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干燥温热,覆上她的脸颊,她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颤抖两下。
他的眉眼干净漂亮,此时只是这样看着她,只是微微俯下身来,清浅的呼吸迎面来,她便有点不敢呼吸。
极轻的一个吻落在她的唇。
他的指腹轻触她薄薄的眼皮,发现她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睛弯起来,浅淡的笑意如粼波微漾,蛊惑动人。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轻松地将她抱起来,放到一旁的案上,然后捏住她的下巴,俯身吻她。
气息灼热得像是要将脑海里所有的思绪都烧个干净,她有些无助地抓着他雪白的衣襟,承受他的亲吻。
身体后仰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松了左手要去撑住桌案,却被他揽住后腰,随即,他握住她的手腕,犹如指引一般地停在他的腰侧。
迷迷糊糊的,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勾住了他的衣带。
水汽氤氲的殿室里烛影憧憧,殿外是满庭的月华,落在横斜的枝影之间,好似清凌凌的霜痕。
翌日天还未亮便下起了淅沥的一场秋雨。
戚寸心被噼里啪啦的雨声吵醒时,发现谢缈已经穿戴整齐,他那一身朱砂红的龙袍泛着些微暗的光泽,她迷茫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像是还没醒透。
小黑猫在他的脚边蹭来蹭去,最终它爪子上尖利的指甲勾住了他的衣袂,他停顿一下,低眼瞥它。
随即低下身去拎着它的爪子,将它的指甲从金线里解救出来,随即他拎着它的脖颈儿转身,抬眼便见戚寸心正睁着一双眼睛在看他。
他走到床榻前,将小黑猫放到她的枕边。
“下雨了,不能去钓鱼了。”
戚寸心听到小黑猫的呼噜声这样近,才想起昨日她与谢缈说好今天要去陵阳湖钓鱼给它吃。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俯身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说,“下朝时若雨停,我们便那时去。”


第121章 番外四 少年夫妻篇三
十二月廿八, 冬。
戚寸心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察觉今日似乎更冷了些,戚寸心拥着被子坐起身, 伸手开窗便撞见一片银装素裹。
雪许是昨夜下的,已在枝间,檐上, 积压了晶莹的白色。
隔着一片草木疏影,她隐约瞧见不远处有数名宦官正在扫雪,此时仍有漫天的鹅毛雪纷纷而落。
“柳絮!”
凛冽的寒风拂面, 她打了个喷嚏, 随即回头唤了一声。
月童今年的初雪来得迟些, 却也来得比往年要盛大些, 下了朝,百官自天敬殿鱼贯而出, 三两成群地往皎龙门去。
他们的小厮仆从都等在皎龙门外, 只等自家老爷一到, 便上前撑伞挡雪, 再递上暖手的汤婆子。
所有官员都上了自家府里的马车要出宫,一袭鸦青锦袍的年轻男子却伞也不撑, 捏着个竹筒也不管身后顾毓舒等人跟不跟得上, 自顾自快步往前。
还未走近那长长的阶梯,男子抬首便远远望见立在天敬殿前一身紫棠龙袍的少年天子。
雪似鹅毛,阵阵飘飞。
男子快步往阶梯上走去, 才至檐下便当即一撩衣摆下跪行礼, “臣程寺云, 拜见陛下。”
“麟都有密报。”
他说着, 随即将手中的竹筒奉上, “兰涛已经离开麟都皇宫,往关外吉原去了。”
总管张显接了竹筒拆开来,将其中的信笺展开递给天子,而天子不言,只略略扫了一眼纸上的字痕。
“兰涛与乌落宗德是结义兄弟,乌落宗德被吾鲁图等人鸩杀后,兰涛便与吾鲁图斗得是不可开交,他如今却要回关外,看来是失了呼延平措的宠信,又或者,是他兰涛对北魏皇室已经彻底失望了。”
立在天子身侧的徐允嘉说道。
“兰涛与乌落宗德一样,有还北魏汉人身为子民而非奴隶之志,只是乌落宗德的死,令他有些过分着急了。”
谢缈随手将信件递还给程寺云,“让董成禄谨慎些,吾鲁图可是一条专咬汉人的疯狗。”
“是。”
程寺云垂首恭敬地应声。
檐外是雾气与雪花交织而成的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程寺云走下长阶,身影在其间越发渺小。
凛风吹着谢缈的衣袂,“澧阳知府的事,查探清楚了?”
“遣去澧阳的人今晨回禀,确有其事。”
徐允嘉说道。
随着南黎与北魏战事不断,北魏有不少汉人难民横渡仙翁江流落至澧阳,然而澧阳知府却紧闭城门,拒绝大批难民涌入城中。
有的北魏汉人未能至仙翁江对岸来便永远成了江上的无根浮萍,而有幸渡得江来的,却又成了澧阳城外的饿殍。
“那便不必让这知府入月童治罪了。”
少年天子的眉眼仿佛比积雪还要冷,他的语气却是轻盈的,“让你的人在澧阳将他就地正法。”
“是,拨至澧阳赈济难民的官银已在去的路上,臣会命人随行督查,绝不容忍贪墨。”徐允嘉说着,见天子移步,便接了身边人手中的纸伞,上前去替天子撑伞。
可才走下两级阶梯,谢缈却忽然脚下一顿。
伞檐之外是茫茫大雪,他抬眼瞧见长阶底下有一行人越来越近。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道紫棠色的纤瘦身影。
她不要任何人的搀扶,步履很轻快,自己撑着一柄烟青色的纸伞,一如当初在东陵雨丝绵密的那天,她也撑着这样一柄纸伞,就在东巷学堂的大门处望他。
这样的大雪天,谢缈神情恹恹,可见她在长阶底下朝他招手,他的眼睛就不自觉有了弯弯的弧度。
他伸手取走徐允嘉手中的伞,快步朝阶梯下走去。
衣袂携风,伞檐带雪,他踩踏沙沙积雪,在雾中走到她的面前,随即俯身躲到她的伞檐之下,反将自己的纸伞随手扔给身后的徐允嘉。
“这么冷,娘子来做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不出所料,她的手掌是冰凉的。
“下雪了,来接你。”
戚寸心牵着他的手转身往前走。
谢缈纵是天子,此时也任由他的妻子牵着,乖乖地跟随她的步履,目光始终停在她的侧脸。
这样冷的天气,大约她一路走得急,鼻尖已经冻得有些发红。
有点可爱。
他的眼睫微动,发觉她因他的身量过高而有些费力,便伸手将她手中的伞柄接过,伞檐不自觉地往她那边倾斜了些,挡去诸多风雪。
雪粒打在他的手背,他也浑然不觉。
回到阳宸殿后,柳絮送来了暖身的热汤,戚寸心坐在罗汉榻上小口小口地喝汤,谢缈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已换了一身常服,随即坐到她身边也捧起汤碗。
殿内一时寂静,戚寸心忙着完成周靖丰交代的居学,而谢缈则手持朱笔批阅着奏折,两人坐在一块儿,安安静静的,偶尔戚寸心会从一旁的玉碟里捏起一颗果脯,却是头也不抬地先伸手喂给谢缈,然后才又捻一颗喂进自己嘴里。
她看书看得入神了些,一个没注意,果脯抵在了谢缈的下颚,她一下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她没忍住笑出声。
谢缈握着她的手腕,将果脯吃了,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再度低眼去看案几上翻开的奏折。
九龙国柱入宗庙,帝后理应入潜鳞山观礼。
午后数千人随着天子车辇浩浩汤汤地出城门,上潜鳞山,宗庙屹立于潜鳞山巅,国柱就在宗庙前的圆台之上,攀附国柱的九条金龙鳞片分明,栩栩如生,龙头往下,似在俯瞰河山。
戚寸心身着朝袍,戴朝冠,与谢缈入宗庙待至黄昏时分,要离开时,她已被一身朝袍禁步,还有头上的朝冠压得有点直不起腰。
可至宗庙外,戚寸心却见徐允嘉牵了一匹马来。
她身边的年轻帝王此时摘了冠冕,其上的冕旒玉珠随之碰撞轻响,她侧过脸,正见他将冠冕扔给身旁的总管张显。
“这是做什么?”她疑惑地问。
但下一刻,他却已伸手来摘她的朝冠,或是怕朝冠上珍珠宝石之类的饰物勾到她的发丝,他的动作有些缓慢。
所有人都背过身去,他解开她绣着金线凤纹的外袍,再从子意手中接过来狐狸毛的披风将她裹在其中,又替她系好领口的系带。
他似乎终于满意,捧着她的脸,轻声道,“娘子,我们骑马回去。”
戚寸心被他抱上马,她有点无措地触摸了一下马的脖颈,发现它很温顺,她又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谢缈上马,握住缰绳,将她揽在怀中。
无伞遮挡,雪花一片一片地坠落下来,在他乌浓的发间,在他的肩头,在他的衣袖,马蹄踩着积雪发出沙沙的声音,凛冽的风将她的耳廓吹得发红。
他发现了,伸手将兜帽扣上她的脑袋。
徐允嘉等人跟在后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今天真的可以晚回去吗?”她仰头望见他的下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