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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前听说过,绥离之战北魏的大将军吐奚浑惯用的伎俩便是征收汉人军,用来打头阵……”
徐山霁在一旁呆立着,只听小九这一番话,他似乎便能联想到绥离成片的嶙峋烽火,满地血淌,“这些蛮夷!真是残忍毒辣!他们就是想让我们汉人自相残杀!”
大黎丢失北边的半壁江山才三十多年,身在北魏的汉人也许还没有到快要忘记大黎的地步,但他们的身份却从大黎子民变成北魏人,还要与南迁的汉人军刀剑相向,战场厮杀。
在去缇阳的路上,戚寸心就见过抓壮丁的北魏官差,只是当时他们抓的不是壮年男子,而是一个看起来干干瘦瘦的十二三的小少年。
小九虽比他大了一两岁,但若按原本大黎的律法,服兵役的士兵年纪最小也要年满十六岁。
可那位伊赫人将军吐溪浑,却偏要征来大量汉人军,为的就是看汉人相残。
戚寸心还有些回不过神,却听小九又继续说道:“我逃跑的路上遇到了逃难的难民,一路辗转又跟着他们来了月童,只在城外的棚户堆里住了几天,就有好几个衣着鲜亮的男人来,说是要找人去才开的戏园子里做打杂的帮工,我那时候饿得不行,就跟几个逃难的大叔一起去了。”
“他们知道你们一行人都是北魏来的,后来又挑中你假扮富家公子,和那京山郡的富商一起,去跟二皇子身边的人签契?”徐山霁忍不住插嘴。
或见小九点头,他便又将小九上下打量一番,“瞧你这模样生得也清秀,扮起富家公子也挺像那么回事。”
“这么巧?”
冷不丁的,一道清冽的嗓音响起。
小九抬头,正见对面的谢缈端着茶碗抿了口茶,那双漂亮冷淡的眸子正在盯着他,他一瞬垂下脑袋,嘴唇微动,嗫喏几下,又点头,“事情……我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谢缈扯唇,却不说话了。
而戚寸心一时心头诸般波澜起,她甚至有点不忍细看面前的小九,从绥离到月童,他这一路从头到尾都是那样不易。
眼眶有些泛酸,最终,她说:“小九,活着就好。”
此夜无月无星,浓黑的夜幕低垂下来,漆黑的颜色笼罩于四合高檐之间,于是院中的灯火就成了漂浮的星,在夜风里摇晃。
戚寸心只和小九说了一会儿话,待徐山霁找的大夫来过来给他看伤时,谢缈便要牵着她离开。
“小九你先在这儿住着,过两日我们再来看你!”戚寸心被牵着往院门去,也只来得及回过头朝屋子里喊了声。
“在想什么?”
坐上回宫的马车,谢缈看向她的侧脸。
戚寸心起初没什么说话的欲望,她只是迟钝地摇了摇头,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忽然开口:“缈缈,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好像在东陵的宁静已经遥不可及,她离开东陵,曾经与她一块儿在市井奔忙生活的朋友也从离开东陵的那个时候开始遭遇战乱的噩梦。
这一刻,她满脑子都是小九断掉的小指。
“北魏亡我之心不死,我亡北魏之心不衰,两国相争,世道从来都是乱的。”
少年仿佛从来如此沉静,他冷冷地陈述一个血腥的事实,但目光落在身侧那个垂着头,情绪十分低落的姑娘身上,他半晌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戚寸心,从前只是你看不到。”
他的声音仍然平淡。
戚寸心闻言,不由一怔。
是啊,眼前的世道本就如此,从前是战火还未蔓延燃烧至东陵,无论是她还是小九,他们都看不到东陵以外的情形。
若非是那日姑母身死,城外大批难民被逼无奈,涌入城中强占东陵后她远赴缇阳,她只怕仍是坐井观天的青蛙,还不知这世道到底已经乱到了什么地步。
“你说得对。”
她点了点头,有风吹开帘子,她侧过脸迎上拂入车内的夜风,“我从前看不到,也从没想过这些。”
因为那时候,她每日仍在为了生计而奔忙,眼里都是拿在手里的一把铜钱,心里想的最要紧的事,也都是凑够钱才能送母亲的骨灰回澧阳。
国仇家恨,是从姑母死的那个雨夜,才变得离她那样近。
马车入了宫门,在皎龙门停下。
柳絮在紫央殿左等右等,太子与太子妃还未至东宫,便先有宫娥跑回来先行禀报给她,柳絮当即命人去准备晚膳。
戚寸心胃口不佳,晚膳也没吃多少便放了筷子。
夜愈深,戚寸心已去了浴房,而谢缈则坐在殿中,翻看底下递上来的折子。
李适成及其党羽所铸冤假错案如今都要重新审查,其中牵连甚广,需要他一一批复的折子几乎在案上堆作小山。
“贺久的话,你信吗?”
谢缈手握朱笔,也没抬眼,仍在看手中的奏折。
“臣一时还不好下定论。”
徐允嘉垂首道:“既是发生在绥离战场上的事,如今怕是也不好找什么证据,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而柯嗣到如今仍死咬着一个李适成,不肯透露半点有关他真正主子的消息,想来这件事,他那儿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二哥用人的手段倒是出奇的好。”
谢缈微弯眼睛,意味深长。
“殿下。”
子茹捧着一个盒子匆匆进殿来,朝谢缈行礼,随后便要将那盒子放到一旁内殿里去。
但谢缈抬眼,却忽然道:“什么东西?”
“禀殿下,这是姑娘的那位朋友送给姑娘的生辰礼。”子茹面上有些讪讪的,语气也有点虚,“奴婢回宫后忘了这件事,这会儿才想起来。”
当时太子已牵着太子妃出了院门,子茹才要离开,却听后头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后便是那名叫小九的少年匆匆跑出来,将这个还没手掌大的小盒子交给她,说是太子妃生辰将近,这是他准备给她的礼物。
生辰礼。
谢缈静默地盯着子茹手中的木盒。
子茹动也不敢动,就那么直愣愣地捧着那烫手山芋似的盒子站在那儿好一会儿。
“拿过来。”
谢缈忽然说道。
子茹忙应一声,捧着盒子走上前去。
那好像是最不值钱的木头盒子,上头也没什么花纹装饰,连个铜锁扣也没有。
殿外有了滚滚雷声,庭内树影在疾风里簌簌摇晃,映在窗棂之间便好似被撕扯着的鬼影。
雷声轰隆,涌入殿内的一阵风吹熄了门边的几盏灯,于是落在谢缈侧脸的光线便骤然晦暗许多。
徐允嘉隐约察觉到什么不对,但他还未开口,便已见谢缈接过子茹递来的木盒。
打开的瞬间,展露出盒中盛放的一颗浑圆的镂空银香囊,与此同时,诡秘腻人的香味袭来,刹那盈满殿内所有人的鼻息。
“殿下!”徐允嘉一嗅到这味道,便变了脸色,他忙伸手要去将盒子里的东西拿过来,却被谢缈躲开。
谢缈半垂眼帘,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银香囊,熟悉的香味如一剂刺激神经的毒药,明明殿门大开,夜风满室,可他却还是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戚寸心进殿时,淋漓灯火下,她抬眼便看见谢缈的手在滴血。
“缈缈?”
她忙跑过去,伸手抓起他的手,强硬地掰开他的手指,才在他满掌的鲜血中,瞧见那颗镂空银香囊。
“这是怎么回事?”香囊里的味道只有在打开的那一刻是浓郁的,如今满覆鲜血,更添了血腥味,少了香味,戚寸心也仅仅只是隐约嗅到一丝味道。
“奴婢也不知啊,姑娘,这香囊是您的朋友让奴婢带给您的生辰礼,奴婢……”子茹显然是慌神了。
小九?
戚寸心握着谢缈的手,随即抬眼望向他。
窗外雨声袭来,一颗颗急促地拍打在廊上,犹如玉珠落地碎裂的声音一般,而她眼前的这少年双目好似笼着迷雾般,教人看不真切。
他盯着她,又将那颗沾满血的银香囊送到她眼前,他眼底是一片阴郁漆黑的冷,好像最为凛冽的冬夜,看不见一点儿星子的光。
“娘子。”
他的声音轻缓,却隐含几分冷冽的笑意:
“这东西不是给你的,而是给我的。”
第66章
翌日清晨,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少年推门时,不自觉便沾了雕花门上满手的雨水。
他的擦伤结了痂,被湿润的晨风吹得微荡的浅发下,是脸颊若隐若现红红的一片。
站在门槛处看了会儿院子里的石亭,几只羽毛鲜亮的鸟正在笼子里洗羽脆鸣,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那道紧闭的院门。
十几名守卫分布在院门内外,徐山霁带着人来送饭时,大门的锁一开,他撩起袍角走进去便瞧见那名看起来仍未脱几分稚气的少年正坐在石亭内,而徐山霁定睛一瞧他正拿在手里编织的深绿细长的草叶,便忙踩着满地的雨水跑过去,“贺小兄弟,这兰草养得多好,你怎么随手就给摘了?”
“这是兰草?”
小九手上的动作微顿,一下站起来,有些讪讪的,“对不住了徐公子,我不认得。”
“……算了。”
徐山霁到底也不算是多爱花草的人,何况此人是太子妃的朋友,他瞧着小九手上半成型的东西,“你这是编蚂蚱呢?”
“嗯。”
小九放到桌上,也不编了。
“太子妃以前在东陵,也常编这个玩儿吗?”徐山霁好奇地问了一嘴。
“这还是她教我的。”
小九笑了笑,“以前在外头做工偷着闲,我们就拔了院子里的草斗草玩儿,要么就编蚂蚱。”
徐山霁怎么说也是永宁侯府的二公子,他自小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些玩意,才拿起桌上的草蚂蚱来看,却听院门那边又传来了些响动。
“子意姑娘。”
徐山霁认出她是常跟在戚寸心身边的两名侍女中的一位。
子意面上含笑,领着几人走上前来,先是对着徐山霁低首行礼,唤了声,“徐二公子。”
随即她又朝小九颔首,“贺小公子。”
“子意姑娘,寸心……太子妃与殿下没来吗?”小九一见子意,他那双眼睛便往大开的院门外望了望。
“后日便是姑娘的生辰,东宫正在筹备生辰宴,再有……”子意抿了一下唇,眉头微皱,“再有,太子殿下身体抱恙,这两日他们是不能出宫了。”
“身体抱恙?”
小九小心地看了一眼子意,见她神情如常,并没有半点其它异样。
“许是昨夜回宫的路上受了寒。”
子意又添一句,但抬首却见小九站在那儿像是走神了似的,她便轻唤了声:“贺小公子?”
“啊?”
小九匆忙回过神,心下怪异更甚,一张苍白的面庞上勉强扯出一点笑来,“请子意姑娘待我向殿下问安。”
子意颔首,随即便挥手命身后的那些人将捧在手里的东西放去屋里,她又回过头来对小九道,“这些都是姑娘让我送来给小公子的,她请小公子安心在这里先住着。”
待那几人从屋内出来,子意便说了告辞,带着一众人踏出院门去了。
徐山霁还要赶着去军营,也没多待,不一会儿也走了,只剩小九一人坐在石亭内,久久地盯着那摆满了石桌的珍馐美食,直到热气儿渐渐没了,他也还是坐在那儿,没动一口。
盒子已经送出去了,可他等的人却迟迟未至。
半晌,他的目光停在桌上那只编了一半的兰草蚂蚱上。
——
午后的阳光盛大,照得紫央殿外满枝的雨露被蒸发了个干净,昨夜被雨水打落一地的花瓣早已被宫人清扫过,地面只剩斑驳湿润的痕迹。
半开的窗内,只着雪白单袍的少年面容苍白,像是才从睡梦中醒来,额头还有些细微的汗珠,而他缠着细布的手掌内正握着一只兰草蚂蚱。
“殿下……”
柳絮奉上一碗汤药来,站在一旁唤了一声。
少年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瞳郁郁沉沉,自顾自地打量着那只油绿的兰草蚂蚱,片刻,他收拢指节,紧紧地攥住它。
昨夜被那镂空银香囊锋利的棱角割破的手掌再度浸出血来,染红了细布。
“缈缈。”
戚寸心掀了珠帘进来,正见躺在床榻上的谢缈睁着一双眼,她便忙跑过去,“你什么时候醒的?”
昨晚谢缈头疼欲裂,最终陷入昏迷,戚寸心整夜未眠,守在他身边直到今晨她才在外头的软榻上睡了这么一会儿。
徐允嘉轻拍丹玉的手臂,朝他扬了扬下巴,丹玉反应过来,便跟着徐允嘉退出殿外去了。
柳絮放下药碗,也领着两名宫娥出去了。
谢缈静默地看着坐在他床沿,神情倦怠的戚寸心,忽然朝她伸出手。
戚寸心见他手指舒展,露出手掌间染红的白色细布,以及那一只沾了几点猩红的兰草蚂蚱。
“娘子。”
他泛白的唇微弯,将蚂蚱送到她掌中,“你的朋友又送了你一份礼。”
“小九?”
戚寸心闻声,不由去看自己手中的那只兰草蚂蚱,指腹沾了红,她有点迟钝地去看他的手。
那只银香囊里装的不是什么毒,而是一种没什么特别的香料——骤风。
骤风香气浓郁,犹如疾风骤雨般,刹那便能盈满整间屋子,此种香料在北魏与南黎都很常见,高门大户嫌弃它香气太过,不及名贵香料隐约清雅,价钱更是贱如泥,但因有驱蚊之效,常被寻常人家购买。
“香囊没什么异样,香料也没什么特别,但偏偏,这是殿下最闻不得的东西。”
昨天夜里,在紫央殿门外,徐允嘉便是这样对她说的。
“太子妃可听说过一种刑罚名为‘雅罚’?当初殿下还是星危郡王时,跟在殿下身边一起去北魏的除了我与丹玉,还有我的兄长徐允宁。”
徐允嘉已多年不敢触碰“徐允宁”这个名字,骤风的味道犹如一剂穿心的毒药般,令他不得不想起六七年前死在北魏福嘉公主手里的兄长。
“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燃满骤风,间隔一段时间才会短暂地打开气孔通风,人在其中便会长时间处于一种濒死之感,折磨难当。”
“我兄长自幼年便已跟在殿下身边,他的死,是北魏呼延皇室给殿下的第一个下马威。”
“殿下……是看着他死的。”
那种腻人的香味,是隔着一道门,一扇窗,将徐允宁折磨致死的利器,也是殿下初入北魏皇宫所遭受的第一份屈辱。
徐允宁年长谢缈六岁,从来忠心耿耿,也该是那时殿下唯一信任的人,却落的个雅罚致死,尸骨都不知去了哪儿的下场。
饶是徐允嘉常是冷着脸,没过多情绪表露的一个人,谈及自己的兄长,徐允嘉还是红透了眼眶,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鞘,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深吸一口气,才又对戚寸心道:“自那时起,殿下只要闻到这骤风的味道,就会头疼欲裂。”
“敢问太子妃,你可能猜得到你这朋友送你骤风香囊,是何意?”若非是谢缈陷入昏迷前下了令不准惊动贺久,徐允嘉怕是早已带人去宫外拿人了。
戚寸心立在檐下的灯笼底下,被夜风吹得脸颊有些刺疼,隔了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还在东陵的时候,我曾跟他提过我想攒钱买一个这样的银香囊,在里头放上驱蚊的香料给缈缈用。”
她记起那个夏天,记起谢缈脖颈间被蚊子咬得红红的蚊子包,也记得她和小九坐在一起聊天。
“不就是一个银香囊吗?你攒钱的功夫那样厉害,还愁买不起?”小九在月下剥着花生喂进嘴里,看她从布兜里拿出铜钱碎银来数了又数。
“成亲也要花钱啊。”
戚寸心那时还很苦恼,“钱这东西,要赚不容易,要花就容易得多。”
“他好歹也是教书先生了,让他自个儿买去,你总给他花银子做什么?这夏天眼看也要过去了,你省些钱吧。”小九说着笑了一声,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要是我找到新的活计,下回你过生辰,我便送你一个!”
他竟没忘了这回事。
记得在今年她的生辰要送她一个银香囊,可里头的香料,却偏偏是骤风。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小九故意为之?
戚寸心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敏锐地意识到好像有一张大网从彩戏园一事开始便已笼罩在她与谢缈的上方,可其中脉络若隐若现,令她无从探看。
此时坐在谢缈的床前,她久久地盯着自己掌中的兰草蚂蚱,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问他?”
他反而是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不但不让戚寸心向小九问个究竟,更不允许丹玉与徐允嘉擅自将贺久下狱审问。
“娘子不妨看看里面的东西。”
谢缈眉眼微扬,却并不答她,只是垂眼看向一旁的那只盒子。
戚寸心下意识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便在那盒中发现折迭的信笺。
小九的字比她原来的字也好不到哪儿去,歪歪扭扭,忽大忽小,拼凑成完整的字句,句句是他近来的所思所想,戚寸心一行行看下来,目光停在最后一句:“寸心,我还是觉得东陵好,我想回去,你也不适合这里。”
戚寸心一下抬头,正对上少年那一双犹如浸过雪一般的凛冽眼眸。
“你去问他,是想听他说什么?”
少年一手撑在床沿拥着被子坐起身来,他的语气仍然是平缓温和的,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抽出她手中的信纸来,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将其撕碎,“听他和你说,你不该做我的妻子,你不该在我的身边,你该和他一起回东陵?”
“我从没这么想过。”
戚寸心皱起眉,“我不是小九,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装着什么,我不知道骤风到底是巧合还是他的故意,作为朋友,我不敢相信他会害你,更不敢相信他会害我,但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问他,这难道不对吗?”
少年的眉眼更为阴郁冷冽,“戚寸心……”
但他清冽微哑的嗓音戛然而止,因为原本坐在床沿眼看便要与他争吵起来的小姑娘忽然一下伸手来抱他。
他的眼睫抖了一下,神情一滞,忘了反应。
“缈缈,头还疼吗?”
她的声音好轻,在他耳畔好温柔。
“人这一辈子很难得会有几个朋友的,我在东陵六年,也只有小九这么一个朋友,你不能不让我去见他,我想知道如果真的是他,他为什么要害你,我想知道他隐瞒了什么。”
殿内寂寂,偶有珠帘晃动发出轻微的响声。
谢缈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髻。
“他也许会让你失望。”
他的嗓音近在咫尺,平淡无波。
“那就让我失望。”
她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我该面对什么就让我去面对好了,我没有逃避的道理,哪怕是事关小九,也一样。”
心头万般阴戾的情绪仿佛都随着她突如其来的这个拥抱而刹那风平浪静,可是他盯着她手中的兰草蚂蚱,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当初你不愿嫁柳公子,可考虑过他?”
又是这样的言语试探。
可偏偏戚寸心却听出了他的小心翼翼,隐含几分敏感自卑。
可他为什么要自卑呢?
明明他那样好。
也许是又一次想起徐允嘉昨夜的那番话,想起谢缈半夜头疼欲裂,神情恍惚的模样,她的眼圈儿有点湿润。
她不敢想,也不敢再问徐允嘉。
“他是我的朋友,即便你不出现,我和小九也一直是朋友。”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语气带了几分刻意的轻松:“幸好缈缈那时在我身边,幸好你答应和我成亲,不然我也许就真的认命嫁给柳公子了。”
第67章
只因一只兰草蚂蚱,眼看两人的言语之间便要展露最为锋利的棱角,却又被她这一抱给轻轻按下。
放凉的汤药被柳絮再热了一遭,戚寸心盯着谢缈喝过药,两人又在床畔的案几上吃了顿清淡的午膳。
谢缈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小半碗粥,躺下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戚寸心在一旁吃饭,又时不时地抬头看他。
待柳絮等人轻手轻脚地进殿来将桌上的碗筷收走,戚寸心去找了柜子里的药膏来,才在床沿坐下,指腹仅仅才触碰到他的手掌,还未来得及解开他沾血的布条,他的指节却骤然屈起,一下攥住她的手。
戚寸心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松开。”
少年睁开眼睛,还有点迷茫,看清她手里的瓷瓶与竹片,他的手指才后知后觉地松懈了些。
戚寸心一点一点地替他褪下细布,抓着他的手腕,将竹片上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伤口上。
少年睡眼惺忪,乖乖地由她抓着自己手腕,直到她稍稍低头,鼓起脸颊轻轻地吹了吹,他的眼睫忍不住眨了一下,修长无暇的手指也随之蜷缩。
“怎么了?”戚寸心抬头望向他。
他似乎疲于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戚寸心将药瓶和竹片都放到一旁,又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往里面去一点。”
阳光散漫的春日午后,
窗棂合上,内殿里便只剩一片晦暗的光线,谢缈看着戚寸心脱了鞋子就钻进被子里来,但她忘了摘下发间的步摇,金质流苏缠着她的一缕发勾在了幔帐上,她疼得“嘶”了一声。
戚寸心听到极轻的一声笑,她一抬头,就看见身侧的少年那会儿还冰冷无波的一双眼睛此刻却弯起了些极浅的弧度。
“别动。”
或是尚在病中,他清泠的嗓音添了几分哑。
戚寸心抿着唇不动了,看他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到她身后去,她没回头,只能听见流苏在他指间碰撞叮铃的声音。
他们是这样近。
她几乎可以看清他眼瞳剔透的色泽,鼻间满是他身上甘冽的香。
他单手替她解流苏与纱幔的勾缠也许有点难,此刻他的神情是很认真的,而她愣愣地望着他冷白的面庞,鼻尖被他的一缕乌发蹭得有点痒,她没忍住,下意识低头打了个喷嚏。
这一动,又牵扯着她的头皮一痛,再抬头的刹那,她的鼻尖轻轻擦过他的嘴唇。
戚寸心一下呆住,呼吸都下意识地凝滞了。
谢缈也是一顿,他微垂眼帘看向她,好似短暂擦过的轻微痒意仍在,片刻后,他却又继续替她去解缠住的那一缕长发。
戚寸心错开视线,她的那一缕发也终于被他解开,他又将她发髻间的步摇摘下来,她才伸手去接,“给我……”
但下一瞬,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冷香袭近,少年眉眼明净,苍白的面容却微染薄红,他的吻来得毫无预兆,柔软微凉的触感轻贴她的唇,生涩又纯情。
当他轻轻松开她,鸦羽一般的眼睫微垂着,如此相近的气息拂面,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嘴唇。
半晌抬眼,他对上她的眼睛。
她有点傻呆呆的,脸颊都红透了。
他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另一手却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发顶,他闭起眼睛,眼睫却仍有些细微的颤动,“睡觉。”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仍是沉静的,只不过静谧的内殿里,他也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是乱的。
戚寸心睁着一双眼睛,在他怀里动也不动。
“不睡吗?”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
“……睡。”
她嗫喏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她伸手抱住他的腰。
少年的耳廓早已无声烫红,他闭着眼睛,唇角轻弯。
满室静谧,床榻上相拥的两人不知何时先后睡去,这一觉,竟至天色暗淡时分才被窗外忽来的倾盆大雨唤醒。
戚寸心最先睁开眼睛。
满耳是窗外淋漓的雨声,而她在一个人的怀里,或因做了一个混沌不清的梦,她的脑子有些发沉,心绪也不宁静。
适时,殿外忽有敲门声响,是柳絮的声音:“殿下,徐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