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寸心与谢缈才出裴府时,徐允嘉便将画像给了韩章,要他去找人多画一些,发下去找人。
却不曾想,他们才回东宫不久,徐允嘉便已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此前也被关在彩戏园地下?”
谢缈才听了徐允嘉的禀报,他的眼底便隐约显露几分异样。
“是,他之前就和那些商帮还有几个官员子女关在一起,只是前段日子被柯嗣带出去,就再没被关进去过,这画像送到大理寺时,便有一名去探视父亲的商帮女子认出了他,她证实此前这少年的确跟他们关在一起过。”徐允嘉如实说道。
“他怎么会在彩戏园……”戚寸心久久不能回神。
“继续找人。”
谢缈看了戚寸心一眼,便径自对徐允嘉道。
“是。”
徐允嘉垂首应声,但他才行了礼,要退出殿外去时,却又想起另一桩事,便再度拱手,“殿下,您让臣探查贺久身份一事,臣如今尚未查到什么消息,他在月童仿佛只做了买下彩戏园这么一桩事,此外就再查不到一点有关于他的事了,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依臣之见,如今只能等涤神乡从北魏传来的消息了。”
谢缈还未有所回应,戚寸心却猛地一下抬头,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说什么?从二皇子手中买下彩戏园的人叫贺久?”
“是……”徐允嘉不明所以,但仍旧答了一声。
“祝贺的贺,长久的久?”
戚寸心的嘴唇有点发颤。
“是。”徐允嘉再度应声。
“娘子?”
谢缈察觉她的异样,便轻唤一声。
戚寸心听到他的声音,却是迟钝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从恍惚中回神,她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变得很轻:
“小九的名字,就叫做贺久。”


第63章
“若真如太子妃所说,这贺久便是太子妃在东陵的旧友小九……”丹玉才得知这个消息,他后背不禁惊出了冷汗,“那便是二皇子早就有心设下此局?”
是在二皇子不得不将彩戏园卖出的那个时候?那时他便已经盘算好后头的事了?
“想不到二皇子的手,竟也伸到了北魏去。”
丹玉仍有些难以置信。
“但据大理寺卿卢正文所说,二皇子一口咬定当日签契是他身边人去的,当时除了那贺久,那个冒充彩戏园东家的京山郡富商也在场,他并不知贺久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易主后的彩戏园在做什么勾当。”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贺久,也许找到他,谜团就都解开了。”徐允嘉一时也看不清这其中的门道。
值此春夜,万籁俱寂。
只着一身雪白宽袍的少年慵懒地靠在殿门处,乌浓的长发散在身后,面上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表露,“柯嗣呢?”
“接了殿下的旨意,卢正文此时正在夜审柯嗣。”徐允嘉答道。
“他若审不出来,你就让程寺云去,”少年伸出双指略微按了按鼻梁,眼下已有几分倦怠,“涤神乡的手段,比大理寺的多。”
“是。”徐允嘉低首领命。
“听说徐山岚和徐山霁进军营了?”谢缈或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转而看向丹玉。
“是的殿下。”
丹玉提及此事便不由笑了一下,“徐家兄弟此前文不成武不就的,如今那徐世子想担起永宁侯府的重责,走文的怕是走不通了,如今也只能入军营里头去了。”
“这下永宁侯府是真的只能向着殿下了。”丹玉想起自己与徐山岚,徐山霁两兄弟称兄道弟的那些天,不由感叹,“臣觉得他们两兄弟虽然以前不着调,但心性还是好的,徐世子还没成亲呢,直接就将罗希光的女儿认作义女自个儿养了。”
谢缈眼底神情寡淡,或因习武耳力敏锐,他蓦地听见内殿里零碎的几声铃铛响,他侧过脸,轻瞥一眼透明如雨珠般的珠帘,灌入殿中的夜风轻拂珠帘微动,却令人并不能看清里头的情形。
他拨弄了一下自己腕上的铃铛,眼睑落了片浅淡的影,“下去。”
“是。”
徐允嘉与丹玉察觉到太子的情绪似有几分阴郁,他们便谁也不敢再多言,齐声应道,随即便转身下阶。
盛大的月亮银辉落满此间,照在檐上犹如白霜,落入枝叶缝隙好似雪的投影,天边浓云层迭,阶下薄雾缭绕。
雕刻如楼阙般的石灯内是衣裙缥缈的仙娥作舞袖状,发丝细刻入微的云鬓之上便是碗状的赤金容器,廊下守夜的宫人才开了石灯,往里头添了松油,暖色的灯火铺散于阶上,宫娥见原本在殿门处的太子殿下转身入了内殿,便提着裙摆,踩着暖黄的光色上来躬着身子将殿门合上。
殿内晦暗许多,谢缈掀了珠帘进去,床榻上的姑娘也许是睡得不安稳,不知什么时候便踢了被子。
锦被落在床下,被黑乎乎的,只有两只圆眼异常明亮的小黑猫坐在屁股底下。
谢缈俯身将小猫抓起来扔到一旁的软榻上,又捡了被子起来往熟睡的戚寸心身上一扔。
见她半张脸都在被子里,他又伸手将被子拉下来点。
闭合的窗隔绝了庭外风烟,枝叶簌簌声也显得有些遥远,少年临灯而立,垂眸打量着在睡梦中始终皱着眉的姑娘。
他将她裹在被子里抱起来往床榻里侧去了点,随后自己躺下来时,偏头却见方才还在熟睡的戚寸心此刻已经睁开了眼睛在看他。
他侧过身,面对她,“做什么梦了?”
也许是他的嗓音落在耳畔好似微融的霜雪般凉沁沁的,戚寸心清醒了点,说,“梦到一颗老槐。”
“老槐?”少年不解。
“嗯。”
戚寸心应了一声,她的神情变得有点飘忽,“我儿时和母亲离开南黎后,定居在了北魏的衍嘉,我们住的那个小院子门前有一棵老槐树。”
“槐树枝繁叶茂,每年花期总有槐花落满地,我母亲常会用竹竿打了槐花下来,拿回去洗净给我做槐花鸡蛋饼吃。”
那其实也不算是过分美好的生活,因为日子总是清贫的,母亲依靠给人做绣活,洗衣裳维持生计。
“如果不是养了两只母鸡,我也没机会吃上鸡蛋,每年只有到除夕当晚,我与母亲才有肉吃。”
戚寸心有点不太好意思,“那时年纪小,每天想的都是要是天天都能吃肉就好了。”
少年不由弯唇,静默地听她继续说。
“我十岁时,母亲积劳成疾重病去世,姑母却忽然出现,料理了我母亲的丧事,便带着我到东陵去了。”
她的声音也许比外头的夜风还要轻,“姑母入了知府府里做事,赁了个小院让我住在外头,可那时我性子闷,一个人在东陵也没什么朋友,是住在附近的小九常听他父亲的话来给我送吃的。”
“小九年纪比我小,主意却大,那时才九岁就能帮忙照顾好家里的弟弟妹妹,饭也做得比我好吃……东陵六年,他帮了我很多。”戚寸心想起那个总是满脸笑容的小少年,又想起白日里忽然出现的那张青蛙字条上的“寸心,救我”,她始终心内难安。
她看向身畔的谢缈,“缈缈,我一定要找到他。”
少年凝视她那一双眼睛片刻,他一挥袖,掌风将一旁灯笼柱里的烛火熄灭,这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戚寸心什么也看不到了,伸手去试探着触摸他,摸了会儿,她才发觉自己触摸的是他的后背,原来他已经背过身去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找他。”
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像是被她触碰到腰身的时候就有点异样了,似乎有点害羞,又有几分气闷。
小九既是贺久,那么彩戏园一事还远没有个结束,即便是掘地三尺,谢缈也会将此人找出来。
“谢谢缈缈。”
戚寸心在黑暗里循着他的方向,说。
可是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她有点疑惑,试探开口:“你睡着了吗?”
“嗯。”
他动也不动,声音闷闷的。
“……那你为什么还应我?”戚寸心戳了一下他的后背。
他一下又不说话了,但过了会儿,他却又转过身来,伸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闭着眼睛,嗓音清冽:“睡觉。”
戚寸心的心里装着事情,原本也只是浅眠了一两个时辰,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但少年的呼吸近在咫尺,她在他的怀里动也不敢动,就那么睁着眼,反复想着白日里在玉贤楼上的事情。
先不提小九是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能从二皇子身边人的手中买下彩戏园,那彩戏园若真是他买下的,那么后来他又为什么会和那些商帮或官员的子女一起被关在彩戏园地下?
天色还未亮时,门外传来柳絮敲门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谢缈该去天敬殿上朝了。
谢缈醒来,唤了柳絮进门。
殿内被重新点上灯火,谢缈才想起身,却见怀里的姑娘原是睁着一双眼的,眼下还衔着片倦怠的浅青。
“没睡?”他只瞧一眼,便猜透。
“睡不着。”
戚寸心摇摇头。
少年抿唇,才要推开她却见她一张脸皱起来,于是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肩背。
柳絮等人端着洗漱用具与衣冠都等在珠帘外,个个垂首,对内殿中的动静充耳不闻。
而内殿中,少年已经坐起身,替她按了几下发麻的肩膀,随即便赤足下床,将锦被的被角替她掖好。
“我不想睡……”戚寸心话说一半,对上他的眼睛,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若再为了这么个人食不下咽睡不能安,”
他的眼瞳漆黑深沉,一把嗓音也是冷的,“待我找到他,我就杀了他。”
戚寸心瞪起眼睛。
可他却已经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掀了珠帘出去。
待洗漱完毕,一名宦官小心翼翼地替太子将所有的长发都束起作髻,再戴上四龙纹金冠,这才躬身退下去。
太子并不习惯旁人替他穿衣,所以柳絮命人将朝服放下,便带着众人退出殿外去。
待谢缈换了衣裳走出殿门,徐允嘉与丹玉正好出现在庭内。
提灯的宫娥垂首走在前面,徐允嘉跟在谢缈身侧,将刚得来的消息禀报,“殿下,程乡使去了大理寺那柯嗣才松口,他承认当初与二皇子的人签契的,的确是那个叫贺久的少年。”
“他说是李适成要他找一个身份不那么容易被查清的人去签契,那贺久是个北魏汉人,柯嗣是在乞丐堆里捡到他的,便命人将他洗干净换了身富家公子的衣裳,和那京山郡的富商一起去签的契。”
徐允嘉事无巨细,一边走,一边道:“彩戏园易主后,地下的生意做起来了,那贺久就和那些商帮和官员的子女关在一起。”
“后来将他带出去,是因为柯嗣查清了他的身份。他的意思是,他们想留着他,以便日后在太子妃这里做文章。”
“难道不是吗?”丹玉满脸疑惑。
“这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谢缈唇角微扬,眼底压着几分讥讽,“何以他们随便在乞丐堆里抓出个北魏汉人来,正好便是我娘子的旧识?”
丹玉一时哪理得清楚,他挠了挠头,想起柯嗣便有些心气儿不顺,“柯嗣那个狗东西到现在还咬死了不说他真正的主子,可真是忠心得很。”
“先将人找出来。”谢缈侧过脸,冷淡的眸子轻睨他。
丹玉一下低头,“是……”


第64章
戚寸心只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天刚亮时她便睁眼唤了柳絮进来。
洗漱过后换了身衣裳,戚寸心早饭也顾不上吃,便匆忙带着子意子茹等人往紫垣河对岸去了。
周靖丰在桌前喝粥,盯着那皱巴巴的纸条上的字迹看了一眼,“他既是你的朋友,若此时他真的受人所制,那么这件事便必定是冲着你来的。”
“所以我更要尽快找到他。”
戚寸心捧着茶碗,垂着脑袋,“可那小孩什么也不知道,烧饼到我手里还是热的,所以他买烧饼的地方距离玉贤楼一定不远,我让子茹带着他的画像去找了,可附近买烧饼的摊子有四五家,那些摊主都说人过路的人太多不记得模样。”
“我又想起我买烧饼总会让摊主多加奶酥和芝麻,而我收到的烧饼里面的奶酥和芝麻都不少,最终是凭着这个才找到他买烧饼的摊子在玉贤楼后头的晋南街。”
但除此之外,戚寸心再没有其他消息了。
“太子的人在晋南街没搜到?”周靖丰喝了口茶。
戚寸心摇摇头,“没有,都搜查过了。”
“彩戏园地下的总管柯嗣说,小九是逃难来月童的,他是在乞丐堆里捡到小九的。”
谢缈走前便让韩章等在紫央殿外,待戚寸心从殿中出来,便将这些事都告诉她。
“于是便让他这个北魏汉人去代替李适成签契接管彩戏园,用的说辞是什么?”戚寸心还未说下文,周靖丰便是一笑,他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年轻姑娘,“因为他是个北魏汉人,所以身份一时难以查清,与南黎各方势力也毫不相干,不易引人怀疑?”
“是的。”戚寸心点头。
“你信吗?”
周靖丰吹了吹碗里的茶汤。
“不信。”
戚寸心说道。
周靖丰闻言不由挑了一下眉,大约是有些意外她竟毫不犹豫地便说出“不信”二字,他来了点兴致,“为何不信?”
“绥离之战时,北魏边界上往南黎来的汉人难民有多少?怎么就那么巧,他们在乞丐堆里一找,就偏偏找出个小九来?”戚寸心是不信的,从东陵到缇阳的一路上,她早见过难民逃难的情形,月童城内现下收容的乞丐有多少是北魏逃过来的汉人,她也让子意去查探过了。
她不信世上会有这样严丝合缝的巧合。
周靖丰似乎有些满意,他眉眼含笑,点了点头,“这段日子我到底没白教你,我还以为你遇上亲友,便会乱了方寸,少了思考。”
“那你可想过,昨日他又是如何得知你人在玉贤楼的?”
“那小孩说小九跟他说了我穿的衣裳颜色,身边还跟着两名侍女,所以我猜,我在玉贤楼外,才下马车时他便看到我了。”
戚寸心手中的一碗茶从温热捧到稍冷,她也没喝一口,“他只留一句话,那字迹像是烧焦了的炭块写的,而不是毛笔。情急之下,他只来得及写那一句,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亦或者是抓了他的人胁迫他写下这字条来给我……”戚寸心一时还有点想不明白,“可为什么偏偏只是那么一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不急。”
周靖丰放了茶碗,便一如往常取了自己的宝剑薄光来细细擦拭,“你也不用太担心你那朋友的安危,不论是他自己送的消息还是受人胁迫,想来他的性命一时是无碍的。”
事实上,周靖丰还有一些话没明说,他只是瞧了对面那小姑娘一眼,见她始终为着这么一个朋友坐立难安,他便觉得现下还不是说那些话的时候。
这姑娘年纪轻,还未能看清这天家的诡谲云波到底暗藏多少血腥的争斗,可她身在这里,在太子谢繁青身旁,她选择要知天下事,便避不开这天家事。
有些话他如今还不能点破。
——
谢缈天还没亮时便去天敬殿上早朝,此后又出了宫去大理寺的天牢内审李适成,说是审问,其实也没什么好审的。
李适成自下狱后便天天喊冤,只是这两日也不喊了,大抵是看清了自己已是局内死棋再无复生的可能,今日谢缈审他,不过是依谢敏朝在早朝时的旨意定罪,令其签字画押,五日后便要处斩。
“殿下若不归南黎,我也许还不至于此。”
李适成身着囚服,坐在桌前瞧着认罪书上的朱红掌印,一双眼睛神情灰败。
“李大人何以如此高看我?”
谢缈端坐在太师椅上,语气散漫。
“陛下智计深远,殿下您也是雷霆手段。”也许是到如今,李适成才终于恍悟,什么从龙之功,都是虚妄。
延光帝谢敏朝从未想过要将他李家兄弟继续留在新朝,太子杀李成元想来也是谢敏朝的意思,谢敏朝故意挑起他与太子之间的仇怨,便是要借太子的手来名正言顺地杀他。
可惜,李适成此前还真以为自己是天子近臣。
“若非是成元被构陷假传圣旨,并为此丢了性命,如今我与成元,本该入东宫门下。”李适成抬眼去看端坐在牢门外的紫衣少年,“如今于殿下而言,最要紧的本不该是我李适成,而是那位。”
那位是谁?不言而喻。
“李大人是错估自己了。”
谢缈闻言,眉眼微扬,神情却是冷的,“你以为你入我东宫门下又能成什么事?”
李适成青黑的胡须微动,他有一瞬怔住。
“你李大人向来只知谏言,满口之乎者也,圣人遗训,端得是文官风骨清正之流,连贿赂也不收真金白银,只要字画古玩。”
谢缈随手将茶碗交给身旁的徐允嘉,正襟危坐,语带嘲讽,“结党死谏也只会规劝德宗什么‘不该’,什么‘不可’,却是半点为人臣者替君分忧的自觉都没有。”
他嗤笑一声,轻睨着李适成那张青白交加的脸,“若真要你入我东宫门下,旁人只怕还当我东宫无人了。”
李适成与李成元这两兄弟在当年南迁后,昌宗皇帝尚且在位时得了势,此后又背靠更为昏庸,难以理政的德宗皇帝自诩言官清流,与朝中其他派系三虎相争,其影响之深远,所铸冤假错案之多。
时年朝中言官之间有一大风气——死谏,言官多有凭此上书谏言,但凡为君者稍有不悦,多的是言官以头抢地,声泪俱下地规劝君王。
言官之间多以死谏为文臣荣光,早已到了一种为声名不惜所有的疯魔地步,但所遇国家大事,他们也是规劝颇多,却并不愿承担起解决问题的责任。
而时年以李适成为其中佼佼者,他斗倒抱朴党何凤行,德宗原想用他制衡掌印太监张友为首的宦党,却令他一时权势滔天,风头无两。
其时朝中文官若不为清渠党马首是瞻,必有祸患。
什么文人风骨,言官死直,不过是一帮披着血肉皮囊的蛀虫。
“李大人将死,竟还大言不惭,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谢缈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的褶皱,面上再不剩什么表情。
李适成枯坐桌前,直愣愣地看着狱卒拿了面前的认罪书出去,牢门合上,落锁的声音响起,而那紫衣少年已被一众人簇拥着转身往天牢外去了。
谢缈才出大理寺坐上马车,便有东宫侍卫府的人匆匆赶来,徐允嘉只听那名侍卫一禀报,便立即走到马车旁拱手道:“殿下,贺久有消息了。”
谢缈闻声,伸手掀帘,“说。”
“晋南街再往后是金龙寺,贺久就在金龙寺背后的山上,若非是寺里挑水种菜的和尚见过他,只怕我们的人还只在城里城外搜查。”
徐允嘉恭谨垂首,“涤神乡的顾副乡使已经带人去了,挟持贺久的共有六人,三人死于归乡人剑下,另外三人皆一口咬定他们是受柯嗣指使。”
“那字条呢?”
谢缈淡声问。
“据贺久所说,那字条是那六人昨日要将他转移到金龙寺背后的山上去时,路过玉贤楼外正好瞧见了太子妃,所以他趁着他们几人在晋南街的摊子上吃饭时,借口买烧饼的机会,临时用那卖烧饼的摊贩遗落在外的木炭匆匆写下的,顺手便塞了钱给买烧饼的小孩儿,让他送信。”徐允嘉一五一十地将贺久的说辞禀报给谢缈。
谢缈也不说信与不信,只是垂着眼睫略微沉思片刻,或想起今晨他怀里的姑娘眼下的浅青,他最终轻抬眼睛,神情多添几分寡冷阴郁,“你回宫去请太子妃。”
徐允嘉接了金玉令牌,行礼应道:“是。”
黄昏时分,夕阳余晖霞光交织于层云之间,染透半边天。
戚寸心才从紫垣河畔回到东宫紫央殿不久,徐允嘉便匆匆赶了过来,她才听了他送来的消息,便忙换了常服,卸了鲛珠步摇等繁复的首饰,匆匆出宫。
徐山霁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再见到当朝太子,这院子是他前两年偷着买的,虽并不常住,但这里一直有下人打理得干净妥帖,正值春日,院内花草也葳蕤生光,亭内挂着的几只鸟笼子内时有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响起。
他恭谨地站在石亭的阶梯底下,偶尔偷瞥一眼亭内喝茶闲坐的紫衣少年,这么一会儿,徐山霁是大气也不敢出。
脸上有不少擦伤的那个十五岁少年贺久也十分拘谨地坐在另一边回廊的阶梯上,石亭旁守着的侍卫个个抱剑,亭中的少年太子背影如松如鹤,从未回头瞧过他一眼。
那全然不似记忆里,在东陵他家中,与他们一家人坐在一桌吃饭的那个温雅沉静的美少年。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院门忽然被人敲响。
丹玉忙走上前去开门。
“戚寸心!”
坐在台阶上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说话的小九一抬头瞧见那大开的院门外,那一道月白的身影,他便一下站起来,跑过去。
“小九!”
时隔许久,戚寸心再见眼前这人,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见他脸上有多处擦伤,但腿脚却仍旧轻便,她悬着的心到此刻才终于放下。
“寸心,我跟你说……”
小九才见她,便多了好多话,可是才开了口,却听那边有了些响动,他一回头,便见那紫衣少年已放下手中的茶碗,一双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抓住戚寸心衣袖的手。
脊骨有点发寒,小九没由来地瑟缩了一下。
亭内的谢缈走下阶来,面上神情极淡,伸手从小九指缝间抽出戚寸心的衣袖,随即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旁,才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他,“说说看,你到底是如何来南黎的?”


第65章
“我们原本是要往丰城去的,想着那儿离皇城麟都近,应该也会太平些……”小九在石亭内有些如坐针毡,他垂着眼睛,抿了一下泛干的唇,却忘了喝捧在手中的一碗热茶,“可去的路上遇到了征兵的官差,我爹腿脚有些不好,他们就只抓了我,然后我就和那些被强征来的汉人一起被送去了绥离的战场上。”
乍一听“绥离”二字,坐在对面的紫衣少年蓦地抬眼。
“小九……”
戚寸心怔怔地望着他,满眼愕然。
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他左手,原本的五根手指如今却偏没了小指,那会儿他抓她衣袖的时候,她就发现了。
“因我始终没办法杀人,专管我们这些汉人军的伊赫人头子就断了我一根小指。”小九停顿了一下,乱发半遮着他的眼,他吸了吸鼻子,忍着没哭,“但就是这样,我还是不敢杀人,他们打仗的时候,我就躲在山坳底下的土坑里,原本想等打完再出去,但是……”
他也许是想起那日战场上的惨状,脸色是苍白的,仍有些惊魂未定,“但是死了好多人,他们从上边掉下来,一个个砸在我的身上,好像一座山一样,他们的血流了我满身,从热到冷,从白日到黄昏。”
他声似喃喃,眼眶湿润,“等我终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有两个穿着南黎军甲的士兵拿长枪对着我。”
“我跟他们说我没有杀过人,我说我不想杀人,我给他们跪下求他们放过我,”他干裂的嘴唇浸出了点血,“寸心,他们是好人,他们瞧我是汉人,年纪轻,不但放过了我,还指了条路让我到南黎。”
他满眼是泪,好像许多情绪也有些压制不住,“寸心,我是逃了,可他们死了。”
戚寸心有过很多猜测,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过,小九竟是从绥离的战场上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