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结果呢,他先是进了好几个稀奇古怪的小幻境,晕晕乎乎还没搞明白,就被一道流光硬拽来了这座王都,妖主毫无缘由大开杀戒,他被迫四处逃窜,好运遇到了北辰法宗的队伍有了栖身之所,还没喘匀一口气,就被无极谷的人拽去布什么聚、聚魂阵?
布阵可真难啊,赵三诚胡乱想,他是亲眼看着无极谷的修士拿着个阵盘站在这里掐指头算,眼下青黑、双目呆滞,嘴里念念有词,算一会儿就挠一下头,挠一下头就有大把大把头发往下掉……听说当年无极谷谷主就是因为中年秃顶追女修不成,被上任谷主老人家打断了腿,从此以后清心寡欲,每日教导谷中弟子远离女人保平安……
赵三诚胡思乱想着,脑子乱糟糟一片。
他仰起头,能看见整个赤红的天空,红得像泼天的血染成,压得那么低,沉沉压在街巷连绵的屋顶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天空中蜿蜒的裂痕,好像下一秒整个天空就会轰然碎裂,化作无数碎片坠下来。
赵三诚望着那天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疯速蔓延开的恐惧。
兔子都知道竖起耳朵听风吹草动的声音逃跑,他看不懂局势,他不懂那些首徒那些大人物都在筹谋什么——但他还没蠢到看不清这山雨欲来的压迫,空气中都弥漫着鲜血的气息,激发出对死亡的恐惧,让他恨不能爬起来就疯狂逃跑。
“嗳,嗳。”
一个脆亮的女声将他悚然惊醒,他一个哆嗦转过头,对上一张圆圆的娃娃脸。
他认得她,这是法宗的一个修士,姓阮,看着年纪轻轻的,却已经是法宗里师姐那辈儿的。
“你心可真大,这时候都能发呆。”
阮双双边吐槽着,边打量着他:“没什么事儿吧?”
赵三诚还没回过神,茫然摇头。
阮双双又问:“灵石准备好了?”
赵三诚呆了几秒,赶紧点头,手忙脚乱从裤兜拽出来一袋子灵石。
大家明明都被困在这里,也不知法宗他们从哪儿搜罗来这么多灵石,给他们这些守阵眼的人一人一大兜子。
阮双双点点头,不忘提醒他:“就放手边,别一会儿手忙脚乱找不到。”
赵三诚像个戳一下动一下的傀儡,闻言胡乱点头,把灵石兜子紧紧抱在怀里。
“那就行。”
阮双双也没有生气,神色如常:“我就是再来提醒你一下,一会儿动手,阵法一启动,周围方圆五里的血怪都会被这个阵眼吸过来,你别慌,就不停往阵眼里灌注灵气就行,等这兜子灵石用了一半,你就可以跑了!那时候天就塌了,到处会出现很多空间裂缝,你就朝着最近的裂缝跑,别回头,一口气跑出去!”
赵三诚呆呆看着她,好半响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结巴道:“跑…跑…就、就行了?”
阮双双点头:“对,跑就行了!跑就能出去了!”
赵三诚眼睛一下亮了:“就能出去了?”
“对!”
阮双双站起来:“你的兄弟就被安排在旁边的阵眼,并不远,你们都能出去的。”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别怕,没事儿啊。”
赵三诚突然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看着阮双双转身往外跑,哒哒跑到巷口,那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两个高挑纤细的女修,一个斜抱一把素色筝琴神色清淡,一个腰负赤莲剑双臂抱胸,靴尖一下一下点地。
赵三诚私下里听过很多人议论这些名门弟子,焰侯那次发威之后,许多人面上不敢置喙,背地里却非议得更厉害,要么说瞧不起这些名门弟子太年轻仗势欺人,要么怀疑他们各个在象牙塔里长大没见过风雨,更甚至有怀疑他们暗地里与妖主有勾结,真到了生死关头一定会把他们这些散修抛出去当挡箭牌……
可说一千道一万,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她们,为他们这些无头苍蝇似的散修撑起一片天的是她们。
他看见那圆脸女修士比划着说了什么,抱臂的法宗焰侯听完,点了点头。
“哦,是他啊。”
赵三诚听见她这样说:“我记得,那天快哗乱的时候,帮我们说话来着。”
侯曼娥往腰间摸了摸,左边没有又摸右边,终于摸了什么出来放在圆脸女修手上,往这边望了一眼,带着其他人走了。
然后那圆脸女修又跑回来,把一个更小的兜子放在他手边。
“我们师姐给你的。”
圆脸女修似乎很急,说完,急匆匆跑了,只留下一句:“省着用,找机会抓紧跑啊!”
赵三诚呆呆看着她跑远,半响才打开袋子,里面是细碎的灵石,约莫只有十来块的样子。
他又捏了捏自己怀里原本领到的灵石袋子,至少半袋子是满的。
“……”
赵三诚突然不知道想什么了。
他又重新趴回原位,两个灵石袋子放到手边。
他不住地一遍遍摸袋子,再看着赤红红的天空,心里突然没那么害怕了。
——
林然慢慢走到小院前。
这座立在兽苑的小院荒僻得一如往昔,杂草丛生,杳无人烟,因为被成纣又惨无兽道地屠了一遍,现在更是连妖兽的吼声都听不见了。
门是闭着的,林然也不上前去,就在外面等着。
小红尾巴哒哒跑过来,凑在她腿边挨挨蹭蹭,林然弯下腰,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摸它柔软细腻的绒毛。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妖主慢慢踱步出来,抬起眼,就看见她。
林然对他笑了一下。
她又换上了那身华丽的黑金翟衣,这次终于没有戴幕篱,露出细致的面庞,白发披散,迎着阳光站在那里,像一株亭亭的花。
“今天是个大日子。”
她轻快说:“我决定穿得隆重一点。”
妖主看了她一会儿,神色不置可否,转过身把破旧的门板重新关上,手指把门环上的灰尘抹去。
他望着门,驻足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绕过林然,慢慢往前走。
林然跟在他身后,慢悠悠地缀着。
天是红的,破裂的封印像一击即溃的蛋壳摇摇欲坠倒扣在头顶,但这一路上,风是清凉的、安静的,连心都像是静了下来。
侯曼娥她们视察完这边最后一个阵眼,回到阵核时,乌深他们那边也结束了,大伙儿重新聚齐。
她仰头看了看天。
晏凌站在屋檐的翘角,像站在山尖的默鹰,他的衣摆在风中拂动,面具下清冷的目光沉沉望着遥遥直角相对的祭坛,手缓缓摸向颈上系着的小戟。
风吹过侯曼娥的脸,凉凉的。
是不是要下雪了?
侯曼娥抬起手臂抹一下脸,对身后端坐在琴后的岑知说:“太安静了,你弹首琴吧。”
岑知手指虚虚抚过琴弦,问她:“弹什么?”
“随便。”侯曼娥大手一挥:“来一首映景的!”
岑知垂眸,半响,素手在筝弦拨过,乐音如水流泄——
通往太和殿的甬道前,喜弥勒弯着腰迎了上来。
林然顿住脚。
风中传来轻灵的弦音。
那声音轻快、灵动,带着勃发的英气,似剑初出鞘的一抹清冽,只在尾音转角慢慢露出肃杀的端倪。
“真好听。”
林然听得津津有味,问喜弥勒:“这首曲子叫什么?”
喜弥勒额角冒出汗。
他悄悄觑一眼妖主,小心翼翼说:“约莫是音斋的成名曲子……叫《十面埋伏》”
林然一下子就笑了:“好映景。”
喜弥勒真的很想打死她。
妖主瞥她一眼,林然对着他笑。
喜弥勒于是开始期待他们陛下能一巴掌糊死这家伙儿。
然后他就听他们陛下淡淡说:“你也是三山九门,怎么不会半点才艺。”
“……”
喜弥勒眼眶子都掉下来!
“我是剑修嘛,剑修和其他人本来就是两个物种。”
林然毫无愧色,并且认真补充:“而且我还会针灸,会按头,会烤鸡和烤兔子,主要是你一直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尝试一下,没有给我发挥的空间……”
妖主懒得搭理她,转头接着往前走了。
林然提着裙裾哒哒跟过去。
喜弥勒也下意识想跟,但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层屏障挡住。
喜弥勒愣了一下,膝盖一软猛地瘫软在地上:“陛下!!”
“陛下!”他用力捶着屏障,想像往常一样谄媚说漂亮话,可一张嘴,鼻涕眼泪却稀里哗啦流下来:“让小的跟您一起去吧!!”
“陛下!小的也不怕死!”
“当年妖都小的命是您救的!小的不怕死!您带小的一起吧!”
“陛下——”
他捶得手掌冒血,脱力软瘫在地,嚎啕大哭:“小的想伺候您一辈子啊陛下——您别不要小的——”
“陛下——!!”
偌大的皇宫,空无一人的甬道。
他在前面走,瘦长的黑袍像乌夜的深云、像夜鸦的尾羽,阴影铺天盖地笼罩,太深太重,也就没有人会知道残酷和铁血下偶尔的一点温情。
林然看着白玉石阶铺到脚下,妖主的步子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半点急切,他拾阶而上,不急不缓,走到最高处。
从这里,能越过连绵高耸的宫墙,越过万里市坊长巷,望过天边尽头,血河翻涌中的祭台。
祭台已经装满祭品,血河翻涌,万灵的怒吼,只等将那大道苍穹撕开最辽远的口子
林然走到台阶上,她的裙裾像黑金的花盛放,从石阶到他脚下。
她看了看他,妖主并不看她,只望着赤红的苍穹。
林然便慢慢后退,退到他身后几米远处。
他仍在望着天空,望了很久,神色淡淡。
她一直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大概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小小吊饰倏然化作漆黑的长戟,戟尖黑光亮得清冷,长柄繁复绘纹端方沉凝。
长戟在半空一转,落在修长的掌心,晏凌双目漆黑如墨,定定凝望着祭台正中的大鼎。
清冽音弦如战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风起,风又落。
妖主忽然挥了挥手。
血柱自祭鼎滔天而起,如龙咆哮冲向天空。
晏凌毫不犹豫将长戟往下,戟底深深裂入大阵,他周身爆出可怖的黑光,地面瞬间亮起繁复的符文,阵核疯狂旋转,遍布王都大大小小的阵眼瞬间黑光璀璨,整座王都宛若黑夜明光——
“!!”
阵眼突然发光,赵三诚吓一大跳,手却下意识往阵眼输送灵气,输进去的灵气眨眼就被吞噬……他突然惊恐地睁大眼睛。
他眼看着无数疯狂涌来的扭曲血怪——
林然瞳孔倒映着漆黑瘦长身影。
太和殿实在是个好位置。
她目光掠过妖主的背影,移向远方,望见辽远王都黑光璀璨,血柱冲天,整个天空在震耳巨响中轰然崩塌,像被猝然摔碎的血红瓷片,大大小小碎片如倾盆大雨纷繁坠落
——这天,终于要塌了!!


第161章
北冥之海,沉云万里。
萧春风觉得自己几百年没这么累过了。
他自己转着轮椅绕各个阵眼看,阵纹繁复晦涩,看得他眼睛酸胀几欲流血,他越看越气,咬牙切齿:“妈的…要是有下辈子,打死老子也不做阵法师……劝人学阵,天打雷劈。”
“你拉倒吧,这是人家医修的词。”
旁边捏着拳头做准备的金阳雷堂主顿时嚷嚷:“明明是劝人学医天打雷劈,你看你那都不押韵!”
萧春风阴森森瞪向他,拉长声音:“那—你—来——”
雷堂主不吭声了。
那不中,看萧春风那发量,再熬几年都比不上禅刹的和尚了,他可干不了。
“这时候还斗嘴,你们倒是闲得很。”
正在算妖力节点的天照灵苑长老冷笑:“有这个功夫,若记得干点正事,说不得人都救出来了。”
“姓田的谁不干正事儿!”
雷堂主一听就冒火气:“最急的就是我们!我们两家困在里面的孩子最多!我们心里烦说两句怎么了,不然干着急急死在这吗?!”
“他们又没有弟子被困在里面,当然有心情阴阳怪气咱们。”
萧春风也冷笑:“他们天照灵苑最是鸡贼,这种该正道同心的时候了硬是一件镇妖秘宝都不拿出来,不就怕被妖主给毁了日后在九门地位下降?连学宫都舍得取出洛河神书,我无极阵道更是敢把命扔在这儿,你们这最该对妖族倾尽全力的天照灵苑却是畏手畏脚,白瞎了当年沧澜祖师爷定的万世盟约!”
天照灵苑田长老脸色骤变:“萧春风你胡说什么!!”
“你们吵什么。”
龚长老看这边情况不对,他站在一个重要的阵眼不能动,远远望来扬声喊:“别吵了别吵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互相体谅体谅,这种时候最该同心协力,大家都少说几句快干活儿!”
田长老脸色青白交加。
妖主若是堕魔这天下还不知会怎样,他们天照灵苑当然要给自己留些底牌,况且虽然舍不得至宝,到底也派来了他这几位长老,也算对得起职责了!
可万仞剑阁呢?堂堂三山之首竟只派了一个龚肖过来,那不比他们灵苑更不负责?偏偏所有人都当没看见一样,可真是剑阁放个屁他们都当是香的!
田长老心里有怨气,但他不敢说,这种时候他绝不敢因为斗气坏了大事,他更承担不起置喙剑阁的罪名,便重重冷哼一声,把感应出来的妖力节点标记下来甩到萧春风脚边。
萧春风弯腰捡起来,用比他还大的声音更重冷哼一声,转身推轮椅高高昂着脑袋走了。
田长老:“……”妈的,脑子有病!
太颜长老好笑望着这一幕,再转头,却望着那浩大无边的血色光球。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殆尽,捏着袖口里的洛河神书,唯有沉沉叹一口气。
归元大阵整整设了三日三夜。
北冥海面点起鲛烛光火,明金色的波光照亮昏暗天幕,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灰到发黑的云层如旋涡缓缓搅动,穿插闪烁着深紫色的雷光
——整个天幕像是下一瞬就要轰然坠下来。
楚如瑶望着天,忽然都快忘了,她已经多久没在这里见过晴朗的天空了?
她和邬项英及其他仅剩的一些首徒晚辈一同站在海城海岸,目光从天空下移,遥遥能望见那海天之间,声势浩大的血色光球。
它已经吸尽了整片海面的光点,如雄峰峻岭浩大伫立在深海,沉沉压在海底那几近支离破碎的金色屏障上。
巨大的法阵被万千支鲛烛灼耀出流光溢彩,六位元婴后期大能以乾坤八卦位镇坐内环,六十位元婴以太极九宫位分列外环。
海上忽生莲花。
楚如瑶怔怔看着数道流光入海,转瞬凝成莲花,徐徐浮出海面遥遥延伸直海中央,僧人缓缓踏步而上,踩着步生莲,一路走向大阵中央,缓缓盘坐而下。
从楚如瑶这个方向,只能望见这位尊者的侧脸,他面如菩陀柔和,目光虚望浩海清澈而悲悯,披帛袈裟迎风飘然,若仙若佛。
所有人都在望着他。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一声令下。
也许一刹那,也许久远。
他双手合掌,缓缓阖目。
一朵莲花缓缓自他雪白眉心浮现。
“阿弥陀佛。”
大阵骤然亮起。
峻岭浩大血色光球轰然坠入海底,数不清的蚂蚁般细小的人影从它细碎的缝隙中冲出来扑进海水,然后下一刻,血色光球炸开。
滔天的血海喷涌,狂暴可怖的妖力倏然炸响——
一个身影在血河中浮现,黑袍猎猎,六条赤色长尾如孔雀华美尾羽屏展。
所有人瞳孔骤缩。
“妖主!!”
摇摇欲坠的金色屏障在那一瞬间迸裂。
楚如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场景。
她也许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幕。
无数金色流光的碎片在滔滔血海中纷扬纷繁碎落,像泼天的大雨,像隆冬的盛雪,纷纷扬扬、浩浩汤汤。
然后大海开始翻涌。
是什么在深海搅动旋涡,是什么将海面掀起风暴,是神明的怒吼将波涛劲痕震起,震起万丈惊浪。
九重白玉帝阶之上,黑袍赤尾的帝王抬起了手——
于是一具庞大、浩大的、望不穿尽头的流金尸骸从海底骤然升起。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化而为鹏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怒戾长鸣,覆盖满北冥。
千万年前,沧澜太师祖剑斩鲲鹏震沧澜万世太平;千万年后,有一人血祭幽冥破禁封,吞鲲鹏裂大道以开天地一线天。
“…原来…”
楚如瑶听见身边一直傲慢刻薄的邬项英很低地说了一声:“…这才是万妖之主。”
是啊,原来这才是万妖之主。
他的姓名叫成纣。
他是妖主,是暴君,是不世的枭雄,是这千万万年真正逆天而行第一人。
楚如瑶心中生出道不明白的怅然。
师尊总教导她,正邪是非有时不是眼睛看见的,要用心去看,看‘非’者做‘是’事,看‘邪’者做‘正’事。
她以前总是听得懵懵懂懂,但今日似乎终于懂了一点了。
她今日见到了这世上最铁血暴虐的强者,也约莫将亲眼见证他的陨落。
楚如瑶怔怔望着妖主,望着他赤尾铺展,睥睨覆海归元大阵,滔天血海迎向那流金鲲鹏尸骸
——她脑子突然闪现一些光影,那一瞬间,竟恍惚觉得眼前的画面曾经在哪儿见过。
那一瞬间的恍惚太真实,让她心里都仿佛升起了那种怅然,随即翻涌的是某种说不出的惊惧甚至痛苦,让她喘不上气——
就仿佛、就仿佛曾经有那么一次,她也见过这样的画面,然后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所以完全不想再看着它发生一样。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在这之前,她也就曾经在燕州时候见过妖主一面。
楚如瑶用力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又莫名其妙在乱想什么。
她让自己不再瞎想,但她心口仿佛还残存着那一瞬间的窒息感,让她很不舒服,她不想再看妖主。
她想找一找大师兄。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大师兄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许多年前的一天她带着师弟妹们历练回宗,迫不及待想找大师兄练一练她新悟出来的剑招,师尊却跟她说,大师兄下山历练去了,可能有一段时间不回来了。
她最初真的以为只是一段时间,直到她渐渐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以‘首徒’的教导重新要求。
她听师尊的,听长老的,宗门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她做着首徒的事,可心里却并不把自己当首徒。
她其实不想当首徒,她不太会交际,时不时说话就不小心气到人,经常得和很多人说话,让她没办法沉下心来练剑
——她只想当剑阁的二师姐,当未来辅佐大师兄、能为剑阁镇守一方的冰雪凤鸣剑。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她最想回到好多年前,回到还没结丹、还没拿到凤鸣剑的时候;那时她还没出过剑阁,拿着木剑和师兄弟们比划,每天得早起去问道阁点卯听课,在瀑布前的广场练一天剑,晚上回来,完全不像现在这么憔悴的师尊双手叉腰,絮絮叨叨围着他们问累不累辛苦不辛苦长老讲得都有没有听懂,然后兴冲冲下厨给他们加夜宵。
她一直在等大师兄回来。
好像大师兄一回来,就可以回到从前一样。
可没有人告诉她,这个‘一段时间’,会有这么长。
长得让她都仿佛看不见尽头。
楚如瑶的目光缓缓移动,紧紧追着遥遥从海面浮上来往这边游的人。
人太多了,师兄她没找见,但受伤力竭的人不少。
她们帮不上前辈们的忙、更不被允许离开海城海岸,但至少可以把游过来的人拉上岸,楚如瑶决定到海岸边去拉人,说不准能多救几个。
楚如瑶大步往前走,朝着海里的人招手:“这——”
然后她突然看见一个人。
遥遥海的中央,一个小小的身影。
妖主的声势太过霸道,所有人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跟随着他,以至于几乎没有人发现,那血河流淌的九重白玉石阶上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少女。
她一直静静站在那里。
她穿黑金华贵翟衣,露出的脖颈天鹅一样柔软修长,一头白发披散,怀中抱着一条小小的赤色毛领,像是太寒冷的天气,那些讲究风度的九州氏族贵女学人间少女,抱着一个精致的手壶或绒团暖手,随意倚坐,便美得像一幅画。
她也确实很美。
细白的脸,弯而长的眉,眉毛格外细软,唇色也是浅浅的,一双眼眸清亮平静,黑白分明地倒映着所有斑斓壮阔的色彩。
她的一切看着都是浅浅的,身上黑金重彩的华衣只衬得她的脸她的眼神更浅淡宁静,像云烟,像空气,像水,静静地徐徐地流淌,好像一点都不打眼
——但没有人能在见过她之后,忘记她。
没有人能忘记她。
楚如瑶望着她,呆了半响,缓缓瞪大眼睛。
她失声脱口而出:“林师妹?!”


第162章
赵三诚趴在柴火垛里,躲过好几波血怪和禁军的巡逻,望着天空,在心里默默倒数着数。
今天是个黄道吉日。
吉日,吉时,吉刻。
他眼睛死死盯着天空,当倒数归零的那一刻,他听见轰然的巨响,一道血柱从祭坛冲向天空。
他俯趴的地方突然亮起了黑光,阵眼应声启动,灵气瞬间如虹吸旋涡搅动。
赵三诚听见形如鬼魅咆哮嘶吼的声音,他惊恐低下头往前看,就望见无数黑色狰狞的血怪疯了似地往这边冲来,他惊慌地大叫一声,下意识握紧手,手中灵石倏然粉碎,他不管不顾把身上所有的灵气输送进阵眼里。
灵气搅动得更加剧烈,那些血怪在扑来接触到旋涡的一瞬间湮碎为黑光,扭曲着被旋涡挟裹送上天空。
赵三诚看见血怪没有扑过来吞掉自己,勉强镇定下来,他顺着黑光的方向望去,看见数不清阵眼吸搅的黑光在空中像黑河交汇在一起,冲向城东一座高楼。
高楼翘角的飞檐上站着一个人,玄衣银面,漆黑长戟伫立面前,劲风翻动他袍尾,像一只沉默冷肃的夜隼,黑光自他汇聚,如穹天之柱贯向天空,迅速铺展形成一层蛋壳状覆盖整座王都的黑色屏障。
远处祭坛同样冲天的血柱刺进赤色天幕,像一把小刀裁进柔软细腻的赤绸,又像一根烧红的铁柱贯进龟裂脆弱的瓷胚
——然后天就坠了下来。
赵三诚不知不觉长大了嘴。
天空倏然裂成千万赤色的碎片,像一只被撑到极致的球,轰然爆开。
无数倒映进来的流光交织成耀眼刺目的明光,强烈的冲击波将天空炸成虚无,然后重重撞在黑色屏障,只那一瞬,黑色屏障就迸裂四溅。
侯曼娥正守在阵核四角输入灵气,突然感觉手中一沉,阵核疯狂搅动,居然一瞬间把她输了半天的灵气用干了。
侯曼娥一惊,猛地抬头,看见晏凌双眼双耳瞬间冒出血来。
“喂!”
侯曼娥心头一咯噔:“你还行不行?”
长戟嗡嗡震响,晏凌没有擦流淌的血,黑光映射的银甲面具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已经变成漆黑冰冷的重瞳。
黑屏被重新撑起,这一次没有直接碎裂,只是被流光逐步蚕食消融。
“一炷香。”
侯曼娥听见他清冷的声音:“我还能撑一炷香。”
侯曼娥脑子第一个念头:是那种拇指细的一炷香?还是寺庙开光那种巨贵的一炷香?
但她的身体终究还是比脑子靠谱一点的,所以她想都没想对身后高远阮双双吼:“你们立刻安排大家逐序撤离!”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岑知适时调整琴弦,她一跃而起跳上高处,声音嘹亮传遍四方:“所有人!逐序撤离!逐序撤离!”
世门宗族弟子从小教养,往往习惯于听师姐师兄弟的指挥有集体意识,但散修可没这种好习惯,侯曼娥早就不指望他们能帮什么忙,安安分分早点撤,别再生其他乱子给她们惹麻烦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