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栀听得一怔:“我?可是我不熟悉你们部的具体工作内容……”
“这个没关系,具体的展开和讲解还是里面卞部长负责的,你只要把控好这个播放进度就可以了。而且你不用太紧张,PPT这块就是走个展示信息的流程,好吧?”
“……”
这种赶鸭子上架的时候,想说不好自然也来不及了。
宋晚栀无奈之下,只得应允。
副部长深吸了口气,又突然憋回来:“哦对,那个资方负责人姓于,于天霈。万一他有问题,你酌情喊他于总或者于先生都可以。”
“嗯。”
会议室门被外联副部长叩开。
宋晚栀站在门后,听他小心翼翼地向会议室内开口:“部长,演示文稿带过来了。”
“……”
门里不知道做了什么动作或者眼神的回应,没有任何声音。
副部长退出来,给了宋晚栀一个示意。宋晚栀轻轻捏紧U盘,转进会议室内。
砰。
会议室门轻声关合。
眼前所有灯都是开着的,但整个会议长桌旁寂静无声,莫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除她以外,房间里有四个人。
外联部的卞部长,主席团的江肆和艾歌,再一个背对着会议室门的陌生背影,显然就是那位资方的“于总”了。
这样的紧张氛围下,宋晚栀下意识地看向四人中的江肆。
而江肆也恰在那一秒抬眸。
目光相合。
宋晚栀脚下的步子都迟缓了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江肆的脸上看到这样……近乎冷峻的面无表情。
而更甚,江肆在和她对视的最初神色一滞,几秒后,他就像完全不认识也没见过她一样,平缓地移开了视线。
宋晚栀心里不解,但面上没露,只安静地朝长桌点头:“主席,部长。我是来做PPT展示的。”
艾歌同样一愣:“怎么是……”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江肆。
江肆低压着漆黑的眼,交扣的十指无声拢紧。
“嗯?有什么问题吗?”背对会议室门的椅子动了,座椅里的男人转过来,看起来二十五左右的年纪,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打量过宋晚栀。
艾歌晃回神,捧起笑:“没有,只是意外,卞部长把宣传部的得力干将都请来当外援了,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呢?”
艾歌一边笑,一边趁男人打量宋晚栀时给了卞部长一个轻微的摇头示意。
卞部长一愣,领会后立刻开口:“不,可能是传达有误——”
“噢,宣传部的,我听说过啊,”男人忽然笑起来,拍着椅子扶手转回去,他看向江肆,“是不是那个,在你们论坛非常有名的宣传部?”
“……”
江肆交扣的十指轻微抽动了下。
一两秒后,他没抬头,也没看进来的女孩:“这场不需要PPT,你出去吧。”
“哎,江副主席怎么赶起人来了?别,不急着走,”男人扯过旁边的合同,塞进他带来的公文包里,“是不用PPT,我随时能签。不过我对贵校的实地风貌还是缺少一定了解,不如这样,就让你们这位宣传部的得力干将领我在学校里看一看,没问题吧?”
会议室里一寂。
艾歌看向江肆,江肆没情绪地冷垂着眼,卞部长更是夹在中间不敢出声。
那个叫于天霈的资方负责人的笑,实在让宋晚栀喜欢不起来。
但她也记得卞部长和元浩之前的话。想快速解决篮球联赛活动资金断链的问题,让这个人签名是最快方案。
“可以,于先生,”宋晚栀轻声开口,“但我是大一新生,对校园熟悉不够,还需要请卞部长同我一起随您参观。”
卞部长表情一松,连忙起身:“当然,我也理应陪同。宋学妹确实——”
“不行。”
被情绪抑得微哑的嗓音,穿透了会议室里压抑的寂静。
像一根针缓慢地刺破了羊皮纸。
江肆掀起眼帘。
隔着长桌,男人藏在西装眼镜斯文表象下的狞恶,终于在此刻显露出来。他那笑里的情绪实在吓人,让只是被他正面视线波及的艾歌都不由得皱起眉。
“怎么这就耐不住性子了呢,这不像你啊,江肆?”于天霈扶了扶眼镜,“传言都说贵校宣传部里有你的心上人,现在看来就是她了啊?那我真是太走运了,回来第一天就能见到我们江大少爷的心上人呢。”
江肆起身,冷淡走过长桌:“有时间做白日梦,不如回家算算于家被你败得还剩几亩。”
“于家再落魄,一个活动还是资助得起的,”于天霈冷了笑,“江副主席确定自己有这个权限,这份合同可以直接做主不签了?”
江肆停都没停:“以你那私生活糜烂的知名度,让女学生为了签合同陪你参观,那S大校会的脸也不必要了。”
“江肆!”
于天霈恼怒起身,拦在了江肆面前。
江肆蓦地停下。
插在兜里的手捏紧,躁戾的情绪染上江肆的眼。但也只那片刻,他就垂压下黑漆漆的眸子,侧身绕过了于天霈。
宋晚栀怔住。
她从没见过江肆忍让任何人,更没想到眼前这个明显令江肆厌恶至极的男人会是例外。
其余人显然也发现了。
于天霈笑起来,连那副斯文眼镜都藏不住他狞恶都又得意的笑脸:“怎么,还是动都不敢动我一下?江肆、江大少爷!你不是理直气壮吗?你不是得天独厚高高在上吗?怎么这么快就他妈怂了啊?”
“……”
江肆充耳未闻。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到宋晚栀面前,拦下她身前所有视线。
“给我吧,”江肆声音抑得低低哑哑的,但和方才让她出去一样,仍是本能的柔软,“你可以回去了。”
宋晚栀僵了几秒,抬手把U盘递向江肆:“嗯。”
她要忍着。
不管有多不平不忿。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能冒然做什么可能会反过来伤害到他的事情。
“这么冷漠,看来不是我们江大少爷的心上人啊?”于天霈走来两人旁边,看向宋晚栀,“这位小学妹?你是江肆什么人啊?”
宋晚栀瞥见江肆接过U盘的修长指节攥紧,她眼神一晃,安静抬眼:“只是学妹。”
“呵,是吗?”
“……”
见江肆不言,而宋晚栀略微颔首就要离开,于天霈表情一冷:“既然只是学妹,那江大少爷应该不介意我和你们学校的学妹谈个你情我愿的恋爱吧?”
于天霈话声未落,伸手就要去拉面前的女孩。
宋晚栀心头一跳。
她本能想朝旁边躲开,但有人更快——
江肆上前一步钳住于天霈的腕骨,凶狠翻拧,把对方直接摁在了会议室门上,撞出“砰”的一声震响。
这突变,就在须臾间。
宋晚栀怔望着半米远的身侧。
那张清隽冷峻的面孔被躁戾迫得微狞,凌厉的下颌线都紧绷起要割伤人的冷刃似的弧度。
“江眠的事情和她没关系,”江肆沉寒着声,“你敢碰她一根手指,我就一寸一寸捏碎你骨头。”
“——”
会议室里死寂,宋晚栀三人被这样的江肆惊得回不过神。
“才几年不见啊江肆,你还真多了个心上人?”于天霈吃痛得表情都扭曲,却大笑起来,“你完了,你完了江肆!”
于天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就着被死死摁在门上姿势,还要艰难地扭过头,他透过歪掉的眼镜朝宋晚栀露出一个令她不寒而栗的笑:“你是江肆女朋友吗?你和他认识多久了?你知道那件事吗?”
宋晚栀听得头疼。
她不想理这个陌生的疯子,她只想把现在状态不对的江肆从这里带走。
只是在宋晚栀上前的那一步里,于天霈已经嘶着笑转问了江肆:
“江肆,你女朋友她也知道——你是个杀人犯吗?”
“——”
宋晚栀抬起的手蓦地僵停在半空。


第45章
会议室里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惴惴如鼓。
宋晚栀下意识地去看江肆的眼。
他没在看她。擒压着于天霈的指背上,凶狠绽起的筋节仿佛下一秒就要撕开他白得苍冷的皮肤,放出什么可怖的东西。
于是连他凶狠之下藏着的颤栗,好像一眨眼都就会被忽略掉了——
江肆不敢看她。
意识到这个认知,宋晚栀的呼吸都窒了下。
“…我确实不知道。”
宋晚栀开口。
门板前僵持的两人同时一停。
于天霈得意地笑起来:“噢,那我还是捅破了了不得的——”
“因为他不会是,”宋晚栀音色轻缓却没有迟疑地打断,她轻抬眼,“我了解他,我相信他。”
于天霈愣了两秒,气得挣扎起来:“你了解他什么?你们知道什么!杀人犯会把我是杀人犯挂在身上吗,会吗!”
“不会。”
“那你还相信——”
“但疯子却会把他们的疯狂体现在一言一行上,比如现在的你,”宋晚栀轻声,“让我相信一个陌生的疯子而背弃认识的朋友,于先生,您是因为我的年纪小就认为我是傻瓜吗?”
“你……”
于天霈大概完全没有料到,这个从长相到神态再到肢体和声音都透着柔弱好欺的女孩竟然会有这样犀利的词锋。
他一时失了话语先机,就被绕进套里,拿捏得反驳不出来了。
而会议室里,从惊惧里回神的艾歌和卞部长苦笑着对视了眼。
他们听着可不觉得女孩最后那句“傻瓜”是在说她自己。毕竟她看起来完全没信,而下意识有点怀疑的,显然另有其人。
正在这时,会议室的门突然猝不及防就被人从外面拉开——
“于天霈那个狗比在哪儿呢?!”
愤怒的元浩话声未落,原本被摁在门板上的于天霈被身后的江肆松了手。顺着门向外开的惯性,男人一个狗吃屎摔到了走廊上,眼镜都飞出去了。
元浩也没想到,看着脚边狼狈的男人愣了愣,然后他才抬头,有点震惊地看向江肆:“你——你跟他动手了?”
“……”
江肆低抑着眼,稍长的额发遮过他点漆似的眸子,里面情绪割得支离,晦暗不明。
唯独垂停在身侧,连黑色薄线衣都藏不住的紧绷的手臂线条将他隐忍的躁戾显露了几分。
地上的于天霈狼狈地咳嗽着翻过身,他没起来,反倒是笑了:“有本事你继续啊,反正你已经杀了江眠,再多一个他表哥又有什么关系?”
“——”
宋晚栀的心跳都仿佛停了一拍。
她怔着眼看向江肆,到此刻她才恍然,像江肆这样的脾性,怎么竟然会容忍这样一个疯子对他的嘲讽和挑衅。
江肆一动未动。
元浩却怒了,俯身揪起于天霈衣领:“江眠是自己淹死的,跟江肆没关系!你他妈再敢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于天霈被衣领迫得嘶声,却还在笑:“那你问他自己啊——你问问你的好兄弟!他江大少爷是不是真的敢说一句他对江眠的死问心无愧!?”
“——”
江肆的身影在宋晚栀的视线里错觉似的一颤。
她看见他僵硬地松了紧到发颤的拳指,慢慢抬手,要去摸他颈后的红荆文身。
宋晚栀鼻尖忽地酸了。
她想起之前太多太多相似的画面,里面这个人低头按着颈后花纹,笑得松散又无谓,他总是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好像什么都伤不到他。
原来全是她以为。
宋晚栀再忍不住,她猝然几步上去,抬手拉下了他的手——
紧紧抱住。
江肆一僵,落眸。
漆黑的瞳里,松散的焦点迟缓地聚合在她身上。
然后那人就好像对她成了本能,他很淡地笑了下:“栀子别怕,哥哥没事。”
“……”
宋晚栀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不知道怎么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第一顾及她的感受。
明明他才是被困在囚笼里从未解脱、一直在被别人甚至他自己用负罪感折磨了这么多年的那个。
……这不公平。
宋晚栀狠狠咬住嘴唇才把眼泪憋回去,她把江肆的手臂握得更紧:“我们走吧,阿肆。”
江肆的眸子蓦地一颤。
到此刻,他才被她的称呼从沉湎的痛苦里拽回些理智,他慢慢反手握住她的,低哑着声:“…好。”江肆牵着宋晚栀转身向外,路过门口时他停都未停,“交给你了。”
“你们走,不用你管。”元浩拧着于天霈回道。
于天霈挣扎着要起身:“江肆你别想就这样脱身!我当初能把你撵出P市,现在就一样能让你——唔唔!!”
咆哮到中途的于天霈被气急败坏的元浩一把捂住了嘴,他单膝跪压着地上的于天霈,恶狠狠地低下声去:“你们于家这一脉人真是祖传的不要脸,你小姑当小三勾引别人丈夫还不够?为了脸面不想和你们计较,你还像条疯狗一样叫唤起来了?你撵他,你算个什么几把,你也配??”
“咯……咳咳……”
于天霈被元浩攥衣领憋得脸红脖子粗的。
会议室里的艾歌和卞部长此时才猛回神,尴尬上前。
“元,额,浩哥,手也别下太狠。”卞部长伸着胳膊,要拦不拦的,好不尴尬。
“我有数,”元浩冷笑,余光里见江肆和宋晚栀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他才嫌弃地松了手,“于天霈,你也二十四五的人了,别他妈跟四五岁的脑仁似的。江崇和江肆或许能看在江眠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但王家还在呢。王阿姨性格脾气是好,但也不可能容忍你一而再地对她儿子用这种诛心的手段——你如果不想于家在你这代彻底塌了楼,就给我夹起尾巴滚回你的国外!”
元浩放完狠话,一直腰就要走人。
只是他这边还没迈出两步去,侧倚在地上的于天霈就在脸色变换之后捂着脖子冷笑起来:“噢,这就是你这些年都坚持给江肆当忠心耿耿的狗的原因?”
元浩一顿,冷飕飕地嗤了声,扭头:“只有狗才看人都是狗。而且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过就是借着江眠的名义,一心打压江肆,就因为他从小得天独厚,占全了你们这些人的风头。你想把他拉下来,以为这样自己就能上去了?”
于天霈神色顿时变了,连最后的斯文都顾不上:“你!你放屁!”
“江肆不屑江崇插手,你就用尽下作手段逼得他离开P市。你以为他去了那种小破县城就可以毁他人生了,自己可以高枕无忧地出国镀金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元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怜悯又憎恶,“你像条疯狗一样赶来的时候一定看过他这两年的资料了吧,够明显了吗?他从来不需要你最渴求的那些助力,他就算一无所有也能靠自己爬上来——江肆就是江肆,而废物就是废物。”
“…………”
在于天霈一瞬煞白的脸色前扔下最后一句,元浩扭头离开了。
·
那天晚上,宋晚栀陪着江肆,在校学生会昏暗无人的储物室里坐了很久。
她安静地听他讲完那个发生在很多年前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弟弟只比哥哥小了几个月,但生得孱弱,总喜欢跟在哥哥身后,尽管哥哥很讨厌他,从不承认他们是兄弟关系。对于哥哥来说,如果父亲是敲碎他整个世界的那只手,那么弟弟就是那只手里攥着的铁钳——他的到来,意味着他那个世界第一条无可弥补的缝隙。
哥哥太厌恶父亲了,但那个时候还年幼的他做不出任何有力的反抗,他只能将自己的仇视转移给弟弟,那个一心讨好他、却从未被他正眼看过的江眠。
江眠死在了那个夏天。
哥哥只是敷衍他的“捉迷藏”,对他来说是他的哥哥第一次答应和他游戏,他大约是躲进了泳池里,而那天江肆一下午都没有进过后院,发现他的是家里的佣人。瘦小的孩子漂浮在空旷的泳池里,孤零零的,江肆在尖叫声里走向窗边,隔着玻璃,他看见了水池中央的他的弟弟。
他从没拉住过手的弟弟。
他所厌恶的弟弟。
永远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夏天里。
……
“那段时间的记忆后来变得很模糊,有些让我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我只是总会梦到他,在水里向我求救,问我为什么不拉住他的手,”江肆哑着声,低低地笑起来,“我拼命地想拉住他了,但我做不到,那些水把我推得离他越来越远,我开始在梦里一遍一遍感受他窒息前濒死的感觉,但我知道我的那些都是假的,只有他的是真的。我救不到他了。”
宋晚栀无声地握住江肆的手,其实就算她松开也没关系,江肆总是会握着她的——他把她攥得很紧很紧,像是落水的人攥住最后一根稻草那样,他捏得她很疼,但疼也麻木了。
在他迟缓艰涩地讲出来的故事里,她心口都早就抽疼得麻木了。
江肆的情绪再一次落潮,然后继续讲下去:“我记不清的那些,都是听奶奶他们说的。他们说我在后来一段时间里,见到水就会发抖,失控,甚至昏迷,”他的语气平静清寂,像在说另一个人的遭遇,“他们不得不让我离开那个环境,回到奶奶从前住的村落里。我在那里,好像救下了一个差点掉进水库里的孩子。”
“——”
宋晚栀蓦地僵滞,她抬头看向昏暗里的江肆。
江肆并未察觉,他还靠在垒砌的物资箱上,后颈折枕着箱棱。
储物室里没开灯。
只有身后的地下室小窗漏下的一些黯淡的微光,让他们勉强能够分辨昏暗里彼此的形影。
江肆靠着纸箱,黑暗中地面上的长腿终于稍稍动了,他慢慢屈起膝,也稍稍抬直了颈:“那个,应该不是梦吧。我记得我拽着那个孩子坚持了好久,那时候似乎想的是,如果拉不上来,那就一起跌下去好了。好在最后还是有大人来了,我把那个孩子救上来了,也把自己救上来了。”
“那个…孩子,”宋晚栀第一次忍不住,她颤着声线插话,轻轻地问,“你还记得她吗?”
江肆低了低头,沉默地思索片刻,他嗓音微哑地摇头:“想不起来了,那段时间我过得浑浑噩噩的,有时候也会怀疑或许只是个梦,为了救自己,就自私地把自己饶恕了。”
话尾,那人自嘲的笑戳到了宋晚栀的某根神经。
她想都没想:“…不是!”
江肆微微一怔,下颌轻侧过来:“嗯?”
宋晚栀看见他在昏暗里流畅而凌厉的下颌线,看见他低低压下来的漆黑深处微微熠着一点碎光的眼。
“那不是梦,你也不自私,你没做错什么,”宋晚栀一口气,轻声地说完了自己憋到此刻的全部的心里话,“是于天霈诛心,什么问心无愧,为什么要问你的心?插足的人、接受插足的人、带着插足的原罪生下来的孩子、还有他这个口口声声喊着弟弟却这么多年一直提起别人伤处只为逞一己私欲的卑鄙表哥,他们哪个人不比你有罪,他们哪个人承受了这样的负罪和折磨?”
江肆有些怔了,须臾后他低低咳着发哑的笑:“我好像是第一次,听见我们栀子说这么多?”
“不要笑了。”宋晚栀想都没想,皱着眉就伸手捂上他下颌,“你明明一点都不想笑,明明很难过,为什么还要笑。”
“……”
江肆一默。
很久以后的昏暗里,不知道是宋晚栀的敏感过度还是什么,她只觉着有微微干燥又很柔软的东西轻轻地浅啜了一下她掌心。
她怕痒地把手心蜷起来一点,但还是固执地捂着他。
于是那点笑意淡淡的,攀染上他微微勾翘的眼尾,昏暗里他耷下漆黑的眸:“笑或者不笑,难过的人都会难过。但笑着的时候,看到的人就不会难过了。”
“——”
宋晚栀手心轻栗了下。
一两秒后她摇头:“不对。”
“怎么不对。”江肆问。
宋晚栀:“难过的人本来就很难过了,还要笑起来就会更难过。”
江肆哑然又笑:“习惯就好了。”
“不要习惯!”
宋晚栀这一次几乎从他旁边的地面上跪坐起来了。
她需要居高临下的体势帮她撑起说服的底气,尤其是在这个倚着纸箱坐着比她跪坐还要高一点的人面前。
“江肆,你知道吗?原本在我看来,你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小姑娘绷着脸,跪在他膝盖旁边,语气严肃地这样说。
于是江肆最后那点沉湎的痛楚和难过都被她浇灭了。
他微微低下头,松散靠坐的姿势里,撑在膝上的手克制地抵了抵下颌,才没有在她面前笑出来。
但宋晚栀还是敏感地察觉了,她微蹙眉:“我是认真的。”
“嗯,”江肆哑着声,抑着笑,“我相信你是认真的。所以你的这个梦,是在什么时候破灭的?”
宋晚栀纠正:“不是破灭。就是在和你真正的认识以后,我发现你身上也会有一些坏毛病,比如抽烟——”
“……?”
江肆刚低着眼摸出烟盒的手就顿住了。
宋晚栀无声地警告地看着他。
江肆轻叹:“我冤枉。”
“可你又拿烟了,”宋晚栀蹙眉,“你是不是不耐烦听我说。”
江肆咬了咬牙,颧骨轻动了下。他长而微卷的眼睫掀起,昏暗里扒着他膝腿跪坐到他面前来试图“气势压迫”的女孩就近在咫尺。
他能嗅到她垂下来的柔软长发上的浅淡茶香,再近一尺,就能直接咬住她柔软的唇。
——他冤枉得要“死”。
“我不抽,”江肆低叹,“我只是叼着。”
“那为什么还要拿。”
“解瘾,我跟你说过的。”
“……”
宋晚栀皱着眉默许。
江肆克制地迫使自己不再看昏暗里的女孩,他低下眸子,从烟盒里轻磕出一根,递到唇边就只咬住了。
然后他重新仰头,靠到纸箱棱上,凌厉的下颌微撩起来,薄唇间没点着的香烟随他喉结轻轻滚动:“这样,总可以了?”
“——”
宋晚栀脸颊蓦地一烫,下意识地别开眼。
江肆忍着没去拉近距离逗她:“我们可以继续了,栀子老师。”
宋晚栀绷着声:“就是,认识你以后,我发现你身上有很多坏毛病。”
量词变了。记仇的小朋友。
江肆低低地咬着烟笑。
宋晚栀:“比如抽烟、比如喜欢欺负人。”
江肆:“纠正一下。”
“嗯?”
“不是喜欢欺负人,是喜欢欺负栀子。”
“……”宋晚栀忍住,“除了那些坏毛病以外,我还发现原来像你这样在我以为无所不能的人,还是会有失败的实验,会熬夜看论文但是一无所获还长了黑眼圈,会幼稚地因为一点小事逞口舌之快,会被学生们在论坛里聊一周很狼狈的糗事。”
江肆撑着膝,实在没忍住,他卷起腰腹微微向前倾身:“我被聊一周,是谁的功劳?”
宋晚栀假装没听到:“然后有一次,我就跟我的心理咨询师提起了这件事。”
“?”
江肆薄唇间抿着的香烟蓦地一停,他微微凌眉起眸,笑意一下子就褪去了。
宋晚栀没等他发问,主动说的:“我现在的走路障碍其实是心理成因,最近几个月就在做心理治疗了。治愈可能性这些我都不知道,你也不要问,我们现在在说的不是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