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突然惊醒,幻象尽消,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耳边似乎有人呼唤。他不禁摇了摇头,转眼望去,姚晴定定注视着自己,眼角残留几点泪痕。

陆渐见她活转过来,狂喜不禁,欲要挣起,又觉乏力,笑道:“阿晴,你真的好了?我不是在做梦吧?”姚晴叹道:“不是梦,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压住了反噬的‘土劲’。”她望着陆渐,迟疑道,“怎么了?你方才脸色灰白,连呼吸也没了。”

陆渐心知体内有了极大变故,但怕姚晴忧心,笑了笑说道:“大抵用劲过度,一时昏过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我的眼睛…”陆渐与她四目相对,突觉一阵心虚,慢慢转过眼去。

姚晴哼了一声,说道:“你从小就不会撒谎,嘴里说假话,眼睛却不会说谎,你有什么大事瞒着我?”陆渐道:“没…没什么!”姚晴微露恼色,喝道:“那好,你站起来给我瞧瞧。”说着将他放开。

陆渐长吸一口气,想要起身,身子却酥软如泥,只好一点点挪到墙边,扶着墙壁慢慢撑起。可连撑两次,都受制于气力,撑到一半又坐了下来。转眼望去,只见姚晴正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心知自己若是不能站起,必然惹她担心。想到这儿,也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奋力一撑,抖索索站了起来,两手扶墙,双腿犹自发抖,口中笑道:“阿晴,我不是站起来了么?“姚晴看他一会儿,眼眶微微一红,走上前来,将他扶到桌边。少女的神色忽而犹豫,忽而气恼,也不知想些什么。

两人各怀心思,坐了一会儿,忽听一阵脚步声向庙中而来。姚晴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自忖逃过一劫,修为尚未恢复,陆渐又浑身无力,微一思忖,抉着陆渐转到神龛之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并非一人,须臾入庙,只听一个声音道:“父亲,这山雨来得奇怪,山那边还是晴好天气,翻过山头就下起雨来了。”陆渐只觉耳熟,未及细想,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雨来得不是时候,歇一阵再走不迟。”

二人坐下,年少者道:“父亲,我只奇怪,咱们拼死冲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先往西,再往南,沿途还要故布疑阵?”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苍老者叹了一口气,“这次的对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网罗,你我若是强入东海,正好中了他的奸计,而且我还有一个极大的担心…”听得这话,陆、姚二人均是一惊,隐隐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年少者切齿道:“你说的是那厮…”那老者道:“不错,那厮假借足利幕府之命,诱逼我与徐海偷袭南京,实在是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你想,我们就算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气大伤。是以胜也好,败也好,我方均会大大削弱,那时他再趁机消灭老夫,岂非不费气力?”

年少者半晌道:“他为何这样做?”老者冷笑道:“那厮野心极大,我们一死,他假借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将海上讨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别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实大大不然,陈东、麻叶、徐海与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盘。但若我们四人全都死了,偌大东海不就是他的么?那时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无二日,国无二王’,为此缘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陆渐与姚晴听了这一番对答,心中突突直跳。原来这二人一个是汪直,另一个却是他的义子毛海峰。陆渐猛提劲力,忽觉周身经脉空空,恍然想起自身景况,不由心中大急,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庙里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么?”毛海峰道:“不瞒父亲,我在想那些死在黄山的弟兄,他们对我爷儿俩忠心耿耿,却也死得太冤。”汪直沉默一下,冷冷道:“你我要想保命,知道咱们行踪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已毒死他们,毕竟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忽听庙外传来一声长笑,有人以生硬华语道:“二位在这里?“汪直父子齐齐啊了一声,随即传来金刃破空之声,那风声呜呜作响,掠来掠去,足有三四个来回,忽听“当啷”一声,似有刀剑断裂,毛海峰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凄厉无比,叫人毛骨悚然。

汪直惊道:“海峰,海峰…”却不闻有人答应,只听汪直凄声叫道,“他死了,他死了…”来人哈哈笑道:“人被砍成两截,还能不死吗?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性命,他一会儿就到,你千万放聪明些。你也知道,将人砍成两截容易,但连成一个可就难了。”

汪直惨然道:“鹈左先生,你放我一马,金银珠宝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却不答话。

陆渐听到“鹤左”二字,心头微微一动,再听那人语调,猛可想起一个人来’可转念一想,又觉难以置信,心想:“他来中土做什么?又怎的和汪直认识?”沉吟间,忽觉如芒在背,这异觉在南京城郊有过一次,委实刻骨铭心。陆渐抬头一看,几乎叫出声来,只见屋梁上蹲了一个怪人,身材瘦小,穿一件黄布短衫,肌肤上生有寸许黄毛,瞪着一双碧莹莹的小眼,恶狠狠盯着自己。

姚晴见陆渐神色有异,也不觉抬头,瞧见那人,花容惨变,一则因为来人形貌怪异,二是此人如鬼如魅,来到头顶,她竟无察觉。

怪人眼珠一转,身子忽蜷,黄影闪动,凌空扑向二人。姚晴欲要闪避,奈何这人来势太疾’自己便能躲开,陆渐也难免厄,情急间呼地一掌拍出。

怪人来势迅猛,忽被掌风拂中,“吱”的一声就地滚出,抱住一根柱子,手足齐用,哧溜一下又爬回梁上,望着二人咬牙切齿,握拳挥舞。

姚晴也不料来人如此不济,忽听有人粗声粗气地道:“鼠大圣,你爬上爬下地做什么?”黄衫怪人尖声叫道:“螃蟹怪,后面有人!”那个粗莽的声音叫道:“是么?”“咔嚓”一声,尘土飞扬,神龛横着断成两截。姚晴扶着陆渐横掠而出,陡觉头顶风响,挥袖一扫,那物被袖风卷荡,飞出老远,黏在墙上,仔细一瞧,竟是一口浓痰。鼠大圣缩在房梁一隅怪笑,姚晴心中烦恶,骂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这些无耻招数。”

“果然有人!”一个声音响如洪钟。姚晴回头望去,身后立着一个褐衣怪人,粗壮剽悍,相貌堂堂,唯独一双手臂极粗极长,超过两膝,垂到足背。

姚晴见他体格怪异,甚是吃惊,忽听陆渐在她耳边低声道:“当心,他们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转,地上躺了一具尸体,拦腰折断,血流满地。血泊中立着两个男子,一人约莫六旬,须发花白,料来便是汪直;另一人却是华服少年,身子瘦小,两眼死死盯着陆渐,面皮由白变红,由红变青。

“仓兵卫!”陆渐叹了一口气,“果真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中土?”华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做过陆渐仆人的倭国少年,鹈左仓兵卫。

仓兵卫生平最大的耻辱便是做了陆渐的仆人’近日他风头渐长,旁人均以“先生”称呼,忽听陆渐叫出名号,屈辱涌上心头,将手一挥,喝道:“将男子杀了,女子任由处置。”

螃蟹怪咧嘴一笑,左臂呼地挥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见状运起神通,谁想那藤蔓才生数寸,即化飞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复,不能将“化生”运用自如,无奈之下,搀着陆渐向后纵出。

螃蟹怪左臂扫空,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土破石,留下老大一个凹槽。姚晴惊魂未定,忽又觉身后风起,心知定是鼠大圣从后偷袭,急忙回掌扫出。

鼠大圣身法诡异,偏又胆小如鼠,这一下志在騷扰,眼见姚晴回攻,急忙缩身退回,蹿到梁上爬来爬去,桀桀怪笑,扰人心神。螃蟹怪却仗着一双如钢似铁的怪臂,横砍竖劈,搅得满室狂风大作。姚晴不敢硬挡,步步后退,又要防备鼠大圣的偷袭,顾此失彼,大感狼狈。兜了数转,忽被逼到墙角,耳听鼠大圣尖声怪笑,前方的螃蟹怪手臂高举,重重向下劈落。

姚晴银牙一咬,放开陆渐,力贯双臂。陆渐见她硬挡,心头一急,斜刺里伸出左手,捺着螃蟹怪的手腕,轻轻一拨。这一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合“天劫収兵法”。螃蟹怪不由手臂偏出,砰地击穿墙壁。姚晴见他手臂陷在墙中,一时无法拔出,趁机出指,戳他“膻中”穴,孰料如中钢板,手指一阵剧痛。

姚晴忍痛缩手,螃蟹怪形若无事地拔出手来,转过身子,眼里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惊:“这人是铁打的不成?”转念间,抉着陆渐斜奔数步,微微喘气,忽听陆渐在耳边低声说道:“阿晴,这人我来对付,你留心汪直。”

姚晴一呆,见他神情坚毅,哪里还似病人?不觉心念电转,点头道:“千万当心。”放开陆渐,退后几步,默默运转真气,力图恢复神通。

陆渐转过身子,倚着木柱慢慢站直,眼见螃蟹怪要追姚晴,扬声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一决胜负?”

螃蟹怪应声掉头,看他片刻,哈哈大笑。陆渐道:“你笑什么?不敢跟我打么?”螃蟹怪冷冷道:“看你娇怯怯的,别说挨我一下,就是一阵风也可将你吹走了…他娘的,鼠大圣,再学老子,我扒了你的老鼠皮。”

原来他说一句,房梁上的鼠大圣便跟着学一句,可到了最后两句,忽又变做:“他娘的,螃蟹怪,再学老子,我剥了你的螃蟹壳。”这人鼠头鼠脑,却半点也不肯吃亏。

螃蟹怪暴跳如雷,他身如钢铁,臂力惊人,腾挪纵跃却非所长,鼠大圣蔵在梁上,叫他无法可施。鼠大圣得意之极,在梁上跳来跳去,笑个不停。

陆渐皱了皱眉,忽道:“原来你这人只会动嘴,不敢动手?”螃蟹怪拿鼠大圣无法,一腔怒气正好发在他身上,脸上横肉乱颤,厉声叫道:“也好,我先将你砸成肉泥,再捉住那小娘皮玩个痛快。”左臂一挥,向陆渐呼地扫来。

陆渐运用定脉之法,将散乱劫力汇聚在双手,眼见螃蟹怪扫来,双手迎上,轻飘飘地抱住那条巨臂,运转“天劫驭兵法”,一挑一送,螃蟹怪手臂顿热,不由自主向上一跳,堪堪掠过陆渐额角。

螃蟹怪不明所以,呆了呆,大吼一声,右臂纵向劈落,陆渐仍以“天劫驭兵法”应对,双手变挑为捺。螃蟹怪右臂陡沉,砰地砸中陆渐身侧地面,石屑四溅,泥土翻飞。

螃蟹怪挠了挠头,大呼邪门,鼠大圣也停了嬉戏,瞪眼仔细察看。螃蟹怪一咬牙,双手齐出,心中发狠:“你动我右手,老子左手劈你,你动我左手,老子右手劈你,总之将你劈成两半。”

陆渐不动声色,观其来势,双手忽如分花拂柳,左手拂他右手,右手拂他左手,螃蟹怪一双手臂当空交击,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饶他双臂似铁,仍觉痛彻骨髓。啊呀大叫一声,后跳三尺,瞪着陆渐道:“你…你会邪法?”

鼠大圣也叫道:“你…你会邪法?”叫完一阵怪笑。螃蟹怪的脸色青了又红,眼中凶光闪烁。他练成这“千钧螯”以来,罕逢敌手,方才三合劈了毛海峰,此时却莫名其妙地连受挫折,这一口气无法下咽,骂道:“我就不信邪。”双臂狂舞乱劈,扑向陆渐。

陆渐手上劲力极弱,能够抵御螃蟹怪的铁臂,全凭“天劫驭兵法”。可是只凭劫力,缺少本力,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好比一发悬千钧之石、一叶负万斛之粮,稍有不慎,螃蟹怪的劲力传到身上,以陆渐之弱,有死无生。螃蟹怪风魔也似一轮乱劈,陆渐出手也随之变快,体力流逝加快,渐至于眼前晕眩,双腿发软。

仓兵卫冷眼旁观,看出其中关窍,突然大声叫道:“螃蟹怪,你将柱子劈断,他一定不能站稳。”螃蟹怪应声转到陆渐身后,手若大斧长戟,欲要劈断木柱。陆渐不容他得逞,螃蟹怪一转,他亦随之挪步,挥动双手,又将来势化解。

螃蟹怪一劈不成,又绕至陆渐身后,陆渐被他牵制,只得以柱子为轴,不住转圆,不让他寻机折柱。这么一来,他的体力消耗更剧,不多时两眼发黑,双耳嗡嗡鸣响。

仓兵卫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笑声未绝,忽见姚晴眼中寒光射来。仓兵卫一惊,忽觉足下微动,两根藤蔓破地而出,将他双脚缠住。仓兵卫忽遇怪事,骇极大呼,忽见姚晴纵身掠来,当即拔出长刀,迎面劈出。姚晴轻轻闪身让过,一掌劈中他的左肩。仓兵卫吃痛,闷哼一声,长刀落地。

姚晴见他支使两大劫奴,想来必是劫主,谁料仓兵卫如此不济,一招便被震落长刀。她心中讶异,出指点中他的“至阳”穴。汪直大喜过望,转身要跑。姚晴欲要追赶,忽听陆渐闷哼一声,转眼望去,陆渐脸色惨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姚晴惊骇欲绝,喝道:“住手!”挑起长刀,搁上仓兵卫脖子。螃蟹怪双螯高举,本想一鼓作气结果陆渐,应声一瞧,仓兵卫被刀架了脖子,当下不惊反喜,嘻嘻笑道:“好啊,小鬼头仗着主子的势,一路上对老子呼呼喝喝,很得意么?这一下,看你怎么活命?“姚晴厉声道:“你不怕我杀了他?”螃蟹怪未答,鼠大圣咭咭怪笑:“你杀了他也没用,他的主人又不是我们的主人。”姚晴脸色一变,举刀喝道:“谁跟你们说笑,我真的杀他了。”话音未落,身后有人阴恻恻说道:“你且试一试。”

那声音如在耳畔,姚晴大吃一惊,挥刀横扫,忽觉刀锋一紧,已被来人箝住。刀柄忽变炽热,姚晴手掌灼痛,慌忙放开长刀,横掠数尺,回头一瞧,失声叫道:“宁不空?!”宁不空神情萧索,身着月白单衣,手拄一根拐杖,右手食、中二指箝着刀锋,刀身暗红,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转刀身,贴着仓兵卫的身子饶了一匝,藤蔓节节寸断。他这一下轻描淡写,看似浑不费力,可只要明白“化生”的厉害,就知道其中的难处。孽缘藤断而复生,绝无一刀切断的道理,宁不空轻易斩绝,必是破了藤中的真气。

姚晴呆呆望他施为,心中涌起一阵绝望,寻思自己历尽辛苦,练成神通,但与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远。

宁不空又一拂袖,拍开仓兵卫的穴道,转过身来,凹陷的眼窝正对姚晴,森然说道:“地母温黛是你什么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大声道:“什么人也不是。”宁不空摇头道:“不可能,你会“化生”之术,定是地部高足。”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认识。”宁不空身子微微一震,唔了一声。仓兵卫道:“不空先生,她是陆渐的朋友。”

“是么?”宁不空微微一笑,“陆渐也在?”陆渐见了宁不空,心知大势去矣,叹道:“宁先生,你好。”宁不空点头道:“很好,很好。”陆渐道:“先生什么时候来的中土?”宁不空微笑道:“来了几日了,顺手办了两件事情。”

忽听一声怪笑,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陆渐一眼认出来人正是狱岛总管沙天洹,他手中之人却是汪直。

沙天洹将汪直抛在地上,笑道:“宁师弟,你真是算无遗策,猜到他必然从这条路上逃生。”宁不空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说道:“辛苦沙老弟了。”

汪直怒道:“宁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袭南京,结果损兵折将,落到如此地步,你为何还要害我?”宁不空笑了笑,随口道:“我让你偷袭南京,你就偷袭南京了?你就这么听话?说到底,还是你觉得宁某计谋可行,又急于拔掉胡宗宪这根心头剌,故而利令智昏,惨遭败绩。”

汪直默然一阵,叹道:“算我糊涂,你要怎样?“宁不空笑道:“我要两样东西,第一,你写一封信,让后丰、大隅等五岛倭人听命于我;第二,这些年你劫掠东南各省,收获丰厚,那些金银珠宝我也喜欢。”

汪直冷哼一声,说道:“若我做了这两件事,你就肯放过我了?”宁不空道:“那是自然。”汪直思索片刻,说道:“好,拿纸笔来。”

仓兵卫取来纸笔,汪直写了一封书信,又画了一幅地图,愤然丢在地上。沙天洹拾起瞧了一遍,笑道:“不错,就是这个。”宁不空点头道:“很好。”长刀忽地向前一送,一声轻响,穿透汪直的咽喉。

刀锋奇快,汪直一时不觉痛楚,定定望着宁不空,口唇微微颤动’眼里流露出一丝茫然。宁不空拔刀叹道:“蠢材,到了这步田地,竟还奢望活命?所谓倭寇之王,其实不过尔尔。”汪直说不出话来,口中血如泉涌,仆倒在地,再不动弹。

宁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无征兆,待得汪直丧命,陆渐方才还过神来,盯着汪直尸首,一时如坠冰窟。回想这些日子,谷缜与自己九死一生,经历极大艰辛,可是宁不空这一刀,便将这所有的辛苦抹杀干净。

陆渐心中一阵翻腾,突然向前一倾,吐出一大口鲜血。姚晴见状吃惊,抢上道:“你怎么了?”陆渐本想说“我没事”,但是气息太弱,这句话只在喉头转来转去。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热,流下泪来。陆渐吸一口气,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你别管我,快走…”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却不做声。

“生离死别,实在感人。”宁不空轻轻叹了口气,“陆渐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不背叛我,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陆渐摇头道:“背叛你的事,我从来都没后悔过!”宁不空哼了一声,拐杖“笃”的一顿,向前进了一步,冷冷道:“你死不悔改,我就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宁不空!”宁不空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么?不用急,我惩戒了叛徒,再来跟你说话。”

姚晴大声道:“你有四幅祖师画像,是不是?”宁不空脸色一变,摇头道:“这件事他也跟你说了?哼,小东西真不晓事,莫非他不知道,你知道了这件事,就非死不可吗?“姚晴冷笑道:“我死了不打紧,只可惜,你休想集全其他四幅画像了。”宁不空道:“为什么?”姚晴道:“因为风、雷、地三部画像,都已被我烧了。”

宁不空身子微震,忽地呵呵大笑,冷冷道:“小丫头,你撒谎也该看看对手,哼,你不知老夫是谁?”姚晴道:“你不信,大可问问风君侯、雷帝子,看他们的画像在谁手里?”宁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举刀,沙天洹忙道:“宁师弟且慢!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宁不空道:“一个小女娃娃,也能从风、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抢走画像?沙师兄你也太糊涂了。”

沙天洹轻咳一声,干笑道:“但若万一是真,岂不糟糕?宁师兄,此番我叛出狱岛,跟你前来中土,全是为了这袓师画像。若有闪失,大家都是前功尽弃。”宁不空沉默一下,叹道:“那好,姚小姐你烧了画像,却是为什么?”

姚晴淡淡说道:“因为我记下了这三幅画像的隐语,烧了画像,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这隐语了。”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胡吹大气!”

姚晴眼珠一转,扬声叫道:“持共和若拥下于白。”宁不空一愣,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说什么?”姚晴道:“这是地部画像的隐语,还有风、雷二部的隐语,你想不想听?风部是‘周白响质…”

宁不空不自禁侧耳倾听,不料姚晴说到“质”字,冷笑一声道:“想听么?本姑娘偏不告诉你。”

宁不空双眉一挑,脸上涌起一股青气,食中二指拈着衣襟,微微捻动,过了半晌,神色和缓下来,干笑道:“好吧,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这还差不多!”姚晴点头道,“第一,你要放过陆渐,从今往后,不得为难于他。”宁不空冷笑道:“我若不答应呢?”姚晴咬了咬牙,扬声道:“你不答应,我立马自尽,你终此一生,也休想凑齐画中隐语。”陆渐失声道:“不可…”他原本虚弱,此时急火攻心,又吐出一口鲜血,倒头昏了过去。

宁不空脸色阴沉,仿佛密云不雨,两只瞎眼宛如两口小井,凹陷得愈发阴森,犹豫未决,忽听沙天洹低声说:“宁师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答应了她也没什么损害,若不答应…将来或许后悔。”宁不空默不做声,寻思陆渐始终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亲手将其折磨致死,难以发泄心中怒气。但仔细想想,这小子将死之人,若不杀他,倒能增添他几日痛苦。权衡至此,宁不空微微笑道:“姚小姐舍命救情郎,这份痴情宁某佩服。很好,我放过陆渐,成全你一番心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将发作,你须得给他真气,延他性命。”

宁不空笑道:“这也不难。”走到陆渐身边,按住他头顶渡入真气。姚晴从旁瞧着,生恐宁不空趁机弄鬼,着实提心吊胆,直到看见陆渐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血色,方知宁不空果然施救,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半晌,宁不空撤掌道:“我给他的真气,足够他支撑月余。”姚晴虽觉月余太短,但形格势禁,也无它法,心想能挨一日,便算一日,于是叹道:“也罢。”宁不空又道:“那么你将隐语写出来。”姚晴冷道:“我若写出来,你立马就会杀掉我们,我可不做汪直第二。“宁不空笑道:“那么你说如何?”姚晴道:“我跟着你走,三日后再告诉你隐语。”心想若有三日,陆渐若然不死,自当远遁,宁不空纵想杀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宁不空思索一下,点头道:“三日也不算长,如你所言。”说罢拄着拐杖,飘然走出庙外。姚晴回头看了陆渐一眼,柔肠百结,凄惶不胜,伸出纤指,拂起陆渐额前乱发,望着他憔悴面庞,暗想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这样瞧他了。一念及此,心酸难抑,只盼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祷告:“傻小子,你要好好活着,若你死了,我决不饶你…”这时沙天洹瞧得不耐,厉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随着那一众人出了庙门,远远去了。

瓦当上残雨点点,滴在阶前,几只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缱绻,乘着雨后清风,飘然来去。倏尔燕雀惊飞,一道人影蹿入庙内,瞧见汪直尸首,叫道:“糟糕。”再见陆渐,又是一惊,伸手探他鼻息,气息虽弱,却未断绝。

忽听门外传来车轮之声,有人高叫:“未归,可有发现?”先前那人肃然道:“禀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辘声起,一名青衣文士推着轮椅徐徐入内。

来人正是沈舟虚,他见了汪直尸首,叹道:“终究来迟一步,瞧见凶手了么?”之前那人正是“无量足”燕未归,摇头道:“没瞧见,只看见了这人。”说着一指陆渐。

这时又进来四人,除了宁凝、薛耳、莫乙,另有一个中年汉子,体格瘦小,细长的眉眼下生了一个极大的鼻子,状若鹰钩,鼻翼上筋络交织,色呈青黑。

宁凝快步抢上,俯身探视,沈舟虚推车上前,把了把陆渐的脉,摇头道:“他还没死!”宁凝舒了一口气,露出几分释然。沈舟虚注视陆渐,想了想,在其“玉枕”穴渡入一股真气。不多时,陆渐啊呀一声,睁眼叫道:“阿晴、阿晴…”他头晕眼花,不辨东西,蒙昽看见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当是姚晴,双臂一张,将宁凝搂在怀里,大叫:“阿晴、阿晴…”

宁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羞怯恼怒,百味杂陈,正要将他推开,但听他叫声凄惶,又觉心头微微一软,寻思:“阿晴是谁?男的还是女的,若是女的…”想到这里一怔,将陆渐徐徐推开。

陆渐一被推开,发觉怀中人并未姚晴,而是宁凝,顿时羞红了脸,支吾说道:“宁姑娘,我…我…”宁凝却不做声,默默退到沈舟虚身后。沈舟虚望着陆渐,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儿?汪直是谁杀的?”

陆渐如实道:“宁不空。”沈舟虚双目陡张,眉间腾起一股青气,沉默半晌,慢慢说道:“他为何要杀汪直?”陆渐懵懵懂懂,也不明白这其中的诡谲,只是凭着臆测猜到若干,说道:“听他说,杀了汪直,是要他的人马和金银…”

众人面面相对,面露忧色。陆渐不见姚晴,心慌起来,忍不住问:“你们看见阿晴了吗?”沈舟虚道:“谁是阿晴?”陆渐通“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儿,十七八岁,穿一身白衣,头上束着金环,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

宁凝见他急切神情,心中微微酸涩:“原来他早就有心上人了,难怪那天对我冷冷淡淡,问他家乡在哪儿,他也不肯说。”沈舟虚盯了陆渐半晌,见他不似作伪,摇头道:“我们是追赶汪直来的,没见那个女孩儿。”陆渐叫道:“糟了,她定被宁不空捉去了。”猛地挣起,谁想内伤未愈,这一挣胸中剧痛,口中流出血水。

宁凝原本恼他,见他吐血,又觉心慌,叫道:“你急什么…”从袖里取出手绢,欲要上前,却被沈舟虚挥手拦住,自她手中取过手绢,交到陆渐手里。宁凝心知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了自己的心思,一时羞惭不胜,红着脸退到一边。

陆渐接过手绢,不住咳嗽,鲜血浸湿手帕。沈舟虚一皱眉,忽道:“闻香,还有几支紫灵还魂香?”鹰鼻怪人道:“两支。”沈舟虚道:“这人伤了心肺,你给他燃一支。”怪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修长锦盒,展开时,盒中盛满各色线香,他从中取出一支紫色线香,插在地上点燃。随着一点红火明灭,奇香泌入陆渐肺腑。

说也奇怪,陆渐嗅了一会儿,痛楚渐消,咳血慢慢止了,瞧那手绢,歉然道:“宁姑娘,对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净了还你。“宁凝不能说好,也不便说不好,低着头一言不发。沈舟虚又问:“宁不空为何要捉那个阿晴?”陆渐道:“宁不空有四幅祖师画像,阿晴有三幅。阿情烧了三幅画像,将画中的隐语记在心里,宁不空若是想将画像上的隐语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说出那三句隐语。宁不空想必是为了这个才捉阿晴…”他口才平平,说得半通不通,沈舟虚聪明绝顶,略一推测,理出头绪,胸中惊骇得无以复加,喃喃说道:“七幅袓师画像出世了?”陆渐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画像了。”

沈舟虚沉默一下,笑笑说道:“短时内是回不得南京了,闻香,你瞧一瞧,可有什么线索?”鹰鼻怪人应了一声,如狗儿一般趴在地上,硕大鼻子微微抽动,逐寸逐分地嗅了过去。

陆渐瞧得奇怪极了,忍不住问:“这位兄台,你不是瞧线索么,这又是做什么?”莫乙接口笑道:“他在闻屁!”陆渐讶道:“屁也可闻?”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岂有嗅闻之理。

苏闻香爬了起来,望着众人,一本正经道:“若有屁闻,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贱东西,闻什么不好,偏要闻屁?”苏闻香不急不恼,淡淡说道:“书呆子你不知道,每个人的屁,气味都不同,闻过屁的气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转,笑道:“有一个人的屁,你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苏闻香道:“是谁呀?”莫乙道:“苏闻香。”苏闻香一愣道:“苏闻香?”莫乙道:“是啊,你闻了苏闻香的屁,再去找苏闻香,能不能找到?”

苏闻香喃喃道:“我闻了苏闻香的屁,再去找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找苏闻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谁,苏闻香又是谁?谁是苏闻香,我是谁…”他自言自语,目光渐渐呆滞起来。

沈舟虚眉头微皱,忽地一声断喝:“你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你!”这一喝蕴有内劲,苏闻香应声瘫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我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就是苏闻香…”一边说一边拭去额上冷汗,神色疲惫,形同虚脱。

宁凝忍不住埋怨:“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痴,怎么尽说一些绕弯子的话。”薛耳原是宁凝的跟屁虫,见宁凝开口,也装模作样地责怪莫乙:“书呆子你太可恶了,上次撺掇我听街上的人放屁,再将那放屁的人叫出来,结果惹恼了人家,给我一顿好揍。这次又哄苏闻香闻屁,劫奴之中,就数你最坏…”

莫乙听了责怪,不以为杵,反而咧嘴直笑,模样儿十分得意。沈舟虚挥了挥手,不耐道:“闻香,能追到那伙人么?”苏闻香道:“能。”沈舟虚点头道:“很好,你在前面带路,务必追上宁不空。”宁凝迟疑道:“他…他怎么办?”沈舟虚坡眉道:“谁?”忽见宁凝双耳羞红,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陆渐,不由冷哼一声,说道:“他也随着我们,未归,你背他出去。”

燕未归点头,将陆渐负在背上,走出庙外,庙前却停着一辆马车、三匹骏马。陆渐随沈舟虚乘车,莫乙驾车,宁凝、薛耳、苏闻香三人骑马。燕未归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赶月,疾逾车马。

苏闻香骑在马上’将头扭来扭去,左嗅嗅,右闻闻。他嗅闻时呼吸奇怪’呼气至为短促,吸气却很深长,仿佛只这一吸,要将四周的空气吸得一丝不剩。呼吸之后,便指方向,可是时辰已久,许多气味随风水流去,苏闻香追踪起来,不免偶生差错,幸喜错而能改,大致方位不曾有误。

这么马不停蹄、忽东忽南,行了两日。次日入暮,苏闻香忽让众人止步,来到道边树林,趴在地上嗅了一会儿,神色迷惑,回禀道:“主人,这拨人奇怪极了,在树林中分开,有一个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却向西南去了。”

沈舟虚下车,推着小车来到林中,伸指从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泽紫暗,沈舟虚凑到鼻尖嗅嗅:“这土有血腥气。”又问苏闻香,“向南去的那人是男是女?”苏闻香道:“从体气嗅来,是女的。”

沈舟虚沉吟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给你?”“物件?“陆渐微微一愣。沈舟虚道:“好比手帕、香囊,总之是那姑娘的贴身物品。”陆渐寻思姚晴从未赠给自己什么贴身物品,正想说无,突然双目一亮,从怀里掏出盛舍利的锦囊:“这个阿晴携带过许久,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苏闻香接过嗅嗅,说道:“不错,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是这个香气,这香气在林子中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说罢将锦囊还给陆渐。

沈舟虚听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那位阿晴姑娘,或许已经脱身。”陆渐又惊又喜,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咳嗽道:“沈先生,你为何这样说?”沈舟虚道:“宁不空一行曾在这林子里歇足,约莫歇足之时,那位阿晴姑娘突然发难,与宁不空等人斗了一场,而后故布疑阵,引得宁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赶,她却向正南方走了。”陆渐听得睁大了眼,问道:“沈先生,此话当真?”

“不会错。”沈舟虚徐徐道,“眼睛会看错,闻香的鼻子却不会嗅错。”苏闻香点头道:“是呀,眼睛会骗人,气味不会骗人。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种好闻的体香,十万人中也遇不上一个,几乎和凝儿差不多了。”

宁凝呸了一声,骂道:“苏闻香,你胡说什么?她的气味好不好闻,与我有什么关系?”苏闻香皱眉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宁凝道:“随口说说也不许,我就是我,干吗要和人家比…”说到这儿,眼圈儿泛红,恨恨扭过头去。

苏闻香见她气恼,心中发慌,讪讪道:“凝儿别气,我以后不说你就是了!”宁凝哼了一声,默然不答。陆渐心忧姚晴,催促道:“苏先生,你快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儿了?”苏闻香嗯了一声,边走边嗅,穿过树林。陆渐身子虚弱,行动无力,幸喜宁凝随在一旁,顺手搀扶。

苏闻香爬上一处高坡,抽了抽鼻子,摇头道:“这里有那位姑娘的气味,也有其他人的气味。”陆渐脸色大变,失声道:“阿晴又被他们捉住了?”

苏闻香不置可否,弯腰默然向前。陆渐心急如焚,连催宁凝跟上,道路两旁丛林幽深,怪石悬空,或如饿虎俯视,或如长戟下剌,可陆渐的两眼只凝注在苏闻香的鼻端,其他的人事均然不觉。

光影移转,日渐入暮,众人爬了一程,忽听水声轰隆,行近了,却是两片山崖夹着一道急流深涧,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苏闻香四处嗅嗅,皱眉道:“奇怪。”陆渐忙道:“苏先生,又怎么奇怪了?”苏闻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气味,其他人的气味却在,沿着山涧下山去了。”

陆渐一愣,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苏闻香;!:“只有一个缘由,能叫我嗅不到气息,那就是这位姑娘掉进山涧,涧水湍急,将她的气味冲刷一空…”

陆渐心子陡沉,水声入耳,化作轰隆雷鸣,他恍恍忽忽探首望去,涧深百尺,乱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天空。涧水经过,便被切割成丝丝缕缕,想象人若落水,被这急流一卷,势必血肉模糊,哪能活命…刹那间,陆渐心头一空,又伤心,又迷糊,忽地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只听身畔宁凝失声惊呼,跟着忽就失去了知觉。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陆渐张眼看时,眼前四壁精洁,悬琴挂剑;阵阵香风飘来,送来几声鸟语。陆渐循声望去,窗外却是一座花园,花木错落枝蔓,鸟声百啭不穷,花丛中几双蛱蝶比翼而飞。陆渐瞧见,忽地深深羡慕起来,想这蝴蝶尚能成双飞舞,而自己从今往后,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间了。

想到这儿,他咳嗽起来,挣得满面通红。忽觉嘴里腥咸,举手承接,尽是血水,心中微感凄凉:“我要死了么?喚,死了也好,这么活着,真是太苦!”

伤感之际,忽听门响,宁凝手捧托盘进来,盘中盛着一碗汤药,见他咳血,急忙上前,给他拭去血水,端起药碗,勺了一勺,吹得凉了,送到他嘴边。陆渐咬牙闭眼,微微摇头。宁凝心里有气,皱眉道:“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陆渐仍是双目微闭,一言不发。宁凝见他面容悲苦,心知他生念全无,是故不肯吃药。一时间,她望着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杂陈,那一点点怒气却慢慢地消散了。

怔忡一会儿,宁凝收拾心情,软语道:“你知道么?主人派人去山涧下游査过了,并未发现尸首,或许那位阿晴姑娘还活着。她若活着,你死了岂不冤枉?”

陆渐张眼遍“宁姑娘,你不骗我?”宁凝只觉一股莫名怒气荡过心头,将碗重重一搁,大声说:“谁骗你了?你这人,真是…真是讨厌…”说到这儿,双眼一热,只恐再在这儿,便要当场落泪,一转身向外走去。陆渐忙道:“宁…宁姑娘,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我喝药便是…”捧起那碗药,一气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宁凝心中越发难受,冷冷道:“陆大侠你言重了,我一个劫奴,没爹没娘,我…我又配生什么气…”陆渐愣了一下,摇头道:“宁姑娘,你这话不对,我也是劫奴,我也没爹没娘。嗯,我还有个爷爷,他虽然爱赌博,心里却疼爱我的。可你也不错啊,那个姓商的夫人,对你就很好很好。”

宁凝略一沉默,偷偷拭去泪水,转身端起药碗,推门而出。陆渐望她背影,十分迷惑,只觉这女孩儿一言一行叫人捉摸不透,想着心神恍惚,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睡梦中,陆渐嗅到一股奇香,睁眼看时,床前放了一尊香炉,炉中燃着紫黑线香。陆渐记得这线香名叫“紫灵还魂香”,香气吸入,胸中痛苦大减,当下支起身子,只见香炉旁又有一碗汤药,他怕被宁凝责骂,不待她来,捧起喝光。

不多时,燃香焚尽,陆渐心念姚晴,闷得难受,又见房中无人,便披了衣服挪下了床,抉着墙壁踱出门外。一眼望去,园中繁花将尽,流光点点透过枝丫,印在地上。

陆渐心胸为之一畅,走了两步,忽见花丛中倩影依稀,定眼细看,正是宁凝。她坐在花丛中,身前支了一张矮几,几上铺了大幅宣纸。少女提了一支羊毫,点蘸丹青,对着满园的花草凝思一会儿,在纸上添一两笔,再想一阵,又添两笔。

陆渐悄悄走到她的身后,居高下望,纸上粗粗画着几丛珍珠兰,寥寥数笔,尽得清雅神韵;左侧绘了一枝芍药,渲染入微,与兰花相映成趣。

陆渐瞧得舒服,赞了声“好”。宁凝不料他来,吃了一惊,笔尖轻颤,在宣纸上落下几点污墨。

陆渐叫道:“糟了。”宁凝急急起身,背着身挡住画儿,双颊白里透红,眼里透出几分恼意。陆渐挠挽头,逾她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扰了你画画。”

宁凝盯着他恼怒道:“你这人,怎么不好好躺着,却跑出来乱逛?”陆渐不觉微笑,说道:“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躺在床上?”宁凝瞪他一眼,说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无论老少贤愚,面对美丽女子,难免都会赖皮。陆渐人虽老实,也难免俗,闻言不仅不回房,反而坐在一块石头上面,笑道:“我就坐一会儿,透一透气。”

宁凝望着他,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正要收拾画具,陆渐忽道:“怎么不画啦?”宁凝瞅他一眼,心想“你这么瞧着,我怎能画得下去?”却听陆渐说通“这幅画很好看,若不画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惊一乍,污了你的好画。”

宁凝见他一脸愧疚,心生不忍,说道:“你是不好,这画却不算污了。”摊开宣纸,挥笔将一点墨污略加点染,便成一只青蝇,细腰轻翅,破纸欲飞;其他三点污墨连缀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间,潇洒可爱。

宁凝将未竟的花草一一勾完,问道:“你说,这画取什么名儿?”陆渐想了想,说道:“就叫‘蝴蝶戏花图’,好不好?”宁凝听了双颊一热,心道:“瞧你老老实实的,取个名儿却不老实。”虽如此想,仍依陆渐所言,书下画名。

陆渐瞧着画赞不绝口。宁凝听得好笑,说道:“你只说好,到底好在哪儿?”陆渐张口结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儿,我是粗人,却说不出来。”

宁凝微微一笑,说道:“好个粗人,只消这两个字,就推得干干净净。聰,这幅画有个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来了吗?”陆渐又是一愣,挠头道:“我是粗人…”

宁凝笑道:“这两样花花期不一,芍药是晚春开放,珍珠兰却长在夏日。我将它们画在一起,实在是大大的胡闹,你偏说画得好,果真是粗人一个…”瞧了一眼陆渐,眼里大有几分促狭。

陆渐脸涨通红,咳嗽两声,不服道:“不管怎样,就是好看,有人曾经说过,你的劫力在双眼,所以画得一手好丹青。”宁凝奇道:“是谁呀?”陆渐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的高手。”

宁凝轻哼一声,冷冷说道:“你认识的女孩子挺多。”陆渐不防她说出这么一句,正觉费解,忽听宁凝叹了口气,说道:“我画得一点儿也不好,有时候,我心里想得很好,画出来总是不妥,唉,比起古往今来的大画家,我可差得远了。”

陆渐心目中,对画的念头只分“好看”与“不好看”,说到“眼高手低”这些道道,却是一窍不通。宁凝盯着那画,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药鲜丽逼真,竟然惹来一只蜜蜂,绕着那花嗡嗡乱转,可又不知如何下口。

陆渐笑道:“我说好吧,你还不认,这下子连蜂儿都招来了。”宁凝听他反复说好,初时不以为意,听多了也有几分得意。但见陆渐又咳两声,神色颓败,不由说道:“医书上说:‘广步于庭’,我陪你走一走吧。”她扶起陆渐,在花中小径中漫步行走。

陆渐忍不住问:“宁姑娘,这是哪儿?”宁凝道:“主人一位朋友的园子。”陆渐道:“沈先生呢?”宁凝道:“他们打听宁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来,主人对这件事很发愁。”陆渐哦了一声,说道:“也难怪,宁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助,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见了沈先生,千万叫他当心。”

宁凝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宁不空这个名字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陆渐笑了笑,忽又轻轻叹了口气,止住步子,望着一丛乌斯菊出神。宁凝怪道:“你怎么了?”陆渐的眼神一阵恍惚:“不知阿晴怎么样了?”

宁凝心头一酸,忽道:“你别担心,阿晴姑娘好人有好报,一定没事的。”陆渐眉眼通红,握住她手,颤声说道:“宁姑娘,你这一句吉言,我一辈子都记得…”

宁凝默默抽回手去。陆渐方觉失礼,讪讪无话。过了一会儿,宁凝又问:“你说宁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陆渐将经过说了,问道:“你呢?”宁凝道:“我是孤儿,主人收留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什么也不懂。后来主人让我练《黑天书》,我就练了,说起来也没有你这么曲折。”

陆渐叹道:“沈先生别的还好,这炼奴的事太可恶。”宁凝淡然道:“习惯了也还好。”忽听一阵喧闹,二人转眼望去,莫乙、薛耳进入园子。宁凝怕人闲话,忙将陆渐的手肘放开。薛耳远远叫嚷:“凝儿,瞧我们给你带了什么?”手拿一支画轴赶上来。宁凝接过一瞧,惊喜道:“文同的《雪竹图》,你们从哪儿弄来的?”薛耳道:“主人从一个寒士手中买的,花了二百两银子。”

宁凝微微点头,对画中的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头一点一捺比划起来。陆渐好奇道:“这文同是谁?”宁凝道:“他是北宋画竹的名家,与苏东坡还是亲戚,他画的墨竹疑风可动,不荀而成,不足一尺,却有万丈之势。文同的墨竹、王维的山水、吴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鸟,赵孟頫的骏马,都是我极喜欢的。”

陆渐皱眉道,“你说的宋徽宗,是不是一个昏君?”宁凝道:“那有什么关系?他做皇帝不好,画却是很好很好的。”陆渐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画不学也罢。”

众人面面相对,忽地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老大不服,说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宁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心想这人年纪不大,头脑却真迂腐。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薛耳,你们不是去査宁不空的下落了么?怎么回来了?”陆渐侧耳倾听,莫乙说:“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说是‘兵贵神速’,就追上去了,并让我们来接你。”

宁凝奇道:“接我做什么?”转眼一瞧陆渐,“他呢?”莫乙道:“主人说,他若没死,也不妨一同去。”陆渐喜道:“那是最好不过!”宁凝知他心系姚晴生死,蛛丝马迹也不会错过,不禁心中一阵黯然。

四人出了园子,雇一辆马车轱徳向南,宁凝问:“去南方么?”莫乙点头道:“是啊,姓宁的也在追什么人。”陆渐惊喜道:“追人,莫不是…”莫乙接口道:“你先别高兴,主人也只是猜测。”

宁凝凝神揣摩着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对这些话浑然不觉。陆渐却大生希望,心情随那马车颠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劳心,不觉咳嗽起来,牵动肺腑,咳出一口鲜血。

宁凝吃了一惊,忙将墨竹卷起,说道:“莫乙’薛耳,找地”[歇一歇。”莫乙掀开帘子一瞧,说道:“前面有一处茶社。”招呼车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车入社,宁凝讨了些滚热茶水,给陆渐饮下,又叫来几品细软点心。陆渐吃了两块乳饼,又喝了几口热茶,肺腑里舒服了许多,冲着宁凝笑了一笑。宁凝则望着他,眉间大有愁意。

忽听马蹄声响,停在社外,社内茶客悄声议论起来。陆渐转眼望去,叶梵摇了一柄折扇飘然而入,身后八名随从中六人挂彩,裹手缠脚,神情委顿。陆渐不见谷缜,心中微微一喜:“莫非他聪明机警,逃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