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松吐蔼,怪石餐霞,一阵鸣泉漱石,落在谷缜耳中,声如古筝扬琴。他张眼望去,一股温热水汽扑面而来,谷缜眼中发酸,合眼片刻,才又睁开,忽见不远处坐落一眼温泉,素气云浮,苍烟萦绕。

一名黑衣女子坐在泉边,怀抱一只波斯猫,秀发高耸,挽成海螺形状,面上笼了一抹青纱,瞳子乌亮有神,流盼间媚态横生。

谷缜哼了一声,鼓腿闭眼。蒙面女子忽地咯咯笑道:“你不奇怪吗?”谷缜道:“不奇怪。”蒙面女眼珠一转,又说“人家救你性命,你也不谢一声?”谷缜冷冷道:“不谢。”蒙面女轻哼一声,说道:“你这人呀,什么时候学会听话了?”谷缜道:“我本就听话,你不知道吗?”蒙面女笑道:“你谷少爷听话,这世上就没有不听话的人了。”谷缜道:“你说的是。”蒙面女说一句,他应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蒙面女老大没趣,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谷缜哼了一声,却不做声。

蒙面女目光一闪,侧身向着温泉,削肩微耸,初时无声无息,渐至于嘤嘤出声。谷缜听到哭声,心头一软,叹道:“有什么好哭的?落到你手里,我他娘的才该大哭特哭呢!”蒙面女转过身来,气呼呼叫道:“谁哭啦,谁哭啦…”面纱却被泪水浸湿,贴着脸庞,凸现出丰颊尖额,樱口翘鼻。谷缜打量一阵,笑道:“谷萍儿,你戴这劳什子做什么?你的丑样我又不是没见过。”

蒙面女脸一红,白他一眼,掀去青纱,露出一张甜美可人的瓜子脸儿。谷缜点头道:“人是好看了一些,站起来给我瞧瞧。”谷萍儿应声站起,谷缜笑道,“人也长高了,就不知心变没变,是不是还是那样恶毒。”

谷萍儿原本满心欢喜,听到最后一句,双眼又是一红,谷缜不耐道:“哭就免了,我这穴道你解不解,不要以为你武功强了,就敢欺负为兄!“谷萍儿不觉莞尔,走上前来,挨着谷缜坐下,柔声道:“我哪敢欺负你?我只是害怕。”谷缜道:“怕什么?”谷萍儿将头靠在他肩上,幽幽说道:“我怕解了穴道,你就会离我而去,若不解穴,你是委屈一些,我却能时时看着你,听你说话。”

“狗屁不通!”谷缜怒道,“若不解穴,我从今日起不睁眼睛,也不跟你说话。”当即赌气闭眼,一言不发。

谷萍儿面露怅然,呆了一会儿,轻哼道:“好呀,不说就不说!”她站起身来,走到温泉边放下那只猫儿,思索一会儿,忽又软语笑道,“人家背你来,流了好多汗,身子黏黏的,洗一洗才好。”

谷缜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妖精装傻乔痴,终于现出原形了。”欲说不好,却恨事先放出大话,但听窸窸窣窣的宽衣之声,不多时,便听谷萍儿笑道:“好哥哥,你何不睁大了眼,这样眯着偷看,很是不对!”谷缜明知她故意诬陷,可这少女笑声娇媚,字字勾魂,不觉心头一痒,暗骂“放屁”。

忽又听谷萍儿笑道:“好哥哥,你一贯敢作敢为,无法无天,怎么突然变成了道学先生?说起来,萍儿的身子你又不是没瞧过?那天…那天你喝醉了酒,放肆得很呢,萍儿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谷缜听到这话,一股怒气直冲胸臆,冲口叫道:“胡说八道…”

“哎呀!”谷萍儿笑道,“你到底说话了!”谷缜心头大恨:“只怪我太在意此事,到底被这丫头赚了。”忽听谷萍儿又笑:“好哥哥,我还能让你睁眼,你信不信?”谷缜道:“放白湘瑶的屁。”

白湘瑶是谷萍儿的生母,也是谷缜的继母,谷缜故有此骂。谷萍儿却不着恼,哧哧轻笑,忽听一声水响,料是沉入水中。温泉水滑,谷萍儿肌肤娇嫩,登时呻吟起来。她天生媚骨,又得母亲调教,随着年纪见长,渐成一代尤物。谷缜纵然定力了得,也被扰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说:“你这小鬼,好的不学,偏学你娘勾引男人。”

谷萍儿笑道:“人家学媚术又怎么了?这世上,我只勾引你一个,别的男人么,我睬也不睬…”谷缜喝也不是,骂也不是,但凡男子,多少有些虚荣,谷缜也莫能外,明知这话乖戻不常,听在耳中却有三分受用。正默然,忽听谷萍儿一声尖叫,似乎受了极大恐怖。

谷缜心神一震,不禁张眼望去,忽见谷萍儿怀抱猫儿,坐在泉边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衣衫严整未脱,只赤了一双脚,露出白嫩小腿,轻轻踢水婧戏。“上当了。”谷缜羞怒难当,不由得怒目而视。

“好哥哥。”谷萍儿嘻嘻笑道,“我知道你打心底里疼我爱我,只怕我遇上危险,对不对?”谷缜呸道:“对白湘瑶个蹶子。”

谷萍儿不以为意,笑了笑,取手巾抹净纤足,穿上绣鞋,走上前打量谷缜一阵,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谷缜穴道被制,躲闪不开,怒道:“你做什么?”谷萍儿笑道:“人家喜欢你呀!”

谷缜道:“抹我一脸口水,也叫喜欢?”谷萍儿收敛笑容,侧身坐下,淡淡说道:“你还不是抹了妙妙姐一脸口水,难道你就不喜欢她?”谷缜道:“她和你不同。”谷萍儿眼圈儿一红,大声叫道:“哪儿不同了,我又哪儿比不上她?”

谷缜道:“你是我妹子,她不是,再说她也不会诬蔑陷害我。”谷萍儿盯着他,眼里露出一丝凄楚,良久叹道:“那一天,我见你和她躲在礁石后面,你抱着她,亲她的脸…”谷缜接口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谷萍儿凄然一笑,望着溫泉上空变幻莫测的水汽,幽幽叹道:“若没见也就罢了,可我偏偏看见了,那时间,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恨不得把心也掏出来。我后来就想,无论如何,我也不做你的妹子了,我要做你的妻子,让你一辈子亲我抱我…”

谷缜冷笑道:“所以你就陷害我?”谷萍儿微微一笑,说道:“你想套我的话,我才不说,我说了,你就会没命…”谷缜道:“你说不说与我有什么相干?”谷萍儿道:“你能活到现在,实在侥幸得紧,在南京,徐海死了,你为什么活着?在那户农家,你本也活不了的…”

谷缜恍然有悟,皱眉道:“莫非你…”谷萍儿接口道:“这是一个约定,我不说出真相,别人就不会杀你…”谷缜点头道:“料是你说过了,若她杀我,你就向我爹告发她,是不是?”说罢微微苦笑,自语道,“若是这样,我宁可被她杀了。”

谷萍儿深深看他一眼,抚着怀里猫儿,注视水汽,默默不语。谷缜又道:“既然被你威逼,不能亲自杀我,那人便下了战书,她知道以我的性子,必会前来徽州迎战。接着她又放出风声,将叶梵引来徽州,我逃出狱岛,四尊中数叶梵最想抓我回去。以他的武功,我也万无逃脱之理,如此一来,她不必动手,就能借叶梵之手将我捉回去…”谷缜一边说话,一边察言观色,谷萍儿却只是低头抚弄猫儿,无嗔无笑,也不知她心中想些什么,谷缜瞧不出端倪,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萍儿,我待你怎么样?”

谷萍儿侧过身子,盯着谷缜笑道:“你呀,脸上凶巴巴的,心里却很疼爱我。小时候吃福柑,柑子少,小孩子又多,大家都抢着吃,你却总把自己的那份儿让给我;后来你回东岛,见我左边的耳坠磕坏了,就配了一枚绝好的给我;还有,那年我患了寒疾,要五种罕有的药材,你不仅辛苦配药,又听说白狐皮能治这病,就去极北买来白狐皮袍给我…你对我的好,我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

谷缜提起旧谊,是想动之以情,策反谷萍儿,不想谷萍儿说起往事,竟惹得他思绪万千。沉默半晌,忽道:“萍儿,你跟白湘瑶不同,我虽恨她,却把你当亲妹子…”谷萍儿秀眉微皱,别过头去,冷冷道:“你这么说,我不欢喜…”谷缜道:“你不欢喜也没法子,我今生若要娶妻,也只会娶妙妙一个。”

谷萍儿转眼望来,泪盈双目,身子微微发抖,颤声说:“就算有了那事,你也要娶她?”谷缜道:“大不了,我不娶她,也不娶你,孤孤单单过一辈子。”谷萍儿恨恨道:“你可真狠心。”谷缜道:“你知道就好。”

谷萍儿想了想,冷冷说:“若是妙妙姐死了呢?”谷缜心一沉,厉声道:“萍儿你疯了?”谷萍儿摇头道:“你放心,我不会杀她,但别人要杀她,我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谷缜道:“谁要杀她?”谷萍儿道:“要杀她的人多了,什么风君侯啊,雷帝子啊,天算啊,地母啊,就算没有人祸,也有天灾,要么坐船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海里淹死;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失火把自己烧死;上山的时候,运气不好,被毒蛇咬死;这种种死法,谁又猜得到呢?”她神色淡漠,说得虽是可怖可惧之事,却如闲谈便道一般。

谷缜看她半晌,忽地哈哈大笑,点头道:“好,不愧是白湘瑶的女儿。”谷萍儿瞧他一眼,叹道:“你心里怨恨我么?我早想好了,若不能教你疼我爱我,就索性教你恨我怨我。总而言之,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做梦也忘不掉。”

谷缜啐了一口,冷冷道:“你若不是我妹子,这泡口水一定吐在你脸上。”谷萍儿侧着半片娇攝,微微笑道:“你亲亲我就成,吐就免啦!”谷缜瞪了她半晌,忽而笑道:“傻丫头,你点了我穴道,我又怎么亲你?”

谷萍儿歪头瞧他片刻,笑道:“我知道的,你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就在打坏主意。可你却不知道,这三年里我武功好了很多,一根指头也能将你打倒。”说着伸指在他额上戳了戳,又亲了谷缜一口,这才恋恋不舍,解开他的穴道。

谷缜起身瞧瞧四周,寻一块石头坐下,笑道:“萍儿,你当年的武功还不如我,忽忽两年,怎么就成了高手?”谷萍儿道:“我也不爱练武,可这两年,我为了练武,吃了许多的苦…”谷缜道:“干吗要吃苦呀?大伙儿武功一般多好,你这样恃强凌弱,太不公平。”谷萍儿凄凉一笑,叹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苦练武功,全是为了去狱岛救你…”

谷缜见她眉眼渐红,心中怜意大生,随即又提醒自己,这女子有乃母之风,掩袖工谗,擅长做戏,如果就此心软,那么大势去矣,于是笑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大有功劳?”谷萍儿看他一眼,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

“先不说这个。”谷缜顿了顿,“现在我落到你手里,你要怎么对我?”谷萍儿道:“你在中原已经不能立足,我们不妨遁入南海蛮荒,远涉九译绝域,你说好不好?”她注视谷缜,神色极是期盼。

“不好!”谷缜轻轻摇头,“我若走了,岂不便宜了陷害我的孙子?”谷萍儿道:“你若不走,要么死路一条,要么又被关回狱岛。”谷缜道:“事关白湘瑶,你两面为难,不肯说出真相,我也不怪你。但我要洗刷冤屈,你又何必拦我?这样吧,你我赌斗一场如何?”谷萍儿道:“赌斗什么?”

谷缜道:“咱们来比武,我胜了,你容我去捉汪直;你胜了,我随你去九译绝域。”谷萍儿一怔,心头涌起一股狂喜,拍手笑道:“哎呀,你说真的?”

谷缜笑道:“绝无戏言。”谷萍儿想了想,摇头说:“你定有诡计,若比武功,你非输不可。”谷缜笑道:“我有什么诡计?”谷萍儿一笑,后退两步,摆个拳架道:“好啊,你来。”

谷缜却不动弹,淡淡笑道:“萍儿,你我出身武学世家,倘若拳来脚去,刀来剑往,岂不成了当街卖艺的笨伯,白白丢了祖宗的脸面?“谷萍儿笑道:“爹爹常说,学武之人,第一流者,胜在胸襟气度;第二流者,胜在内功真气;最末一流才比拳脚招式。难道说你要和我比胸襟气度?“谷缜笑道:“胸襟气度,想比也不知如何比法,我们还是比第二流,内功真气。”谷萍儿听了,咯咯咯笑弯了腰,谷缜道:“你笑什么?”

谷萍儿好容易忍住笑,说道:“若说比划拳脚,我还有几分相信。但说到内功真气,却是好笑得很。你从小就是个猴儿性子,让你打坐练功比登天还难,爹爹为此打了你无数次,你却总有歪理,说什么‘武功只是小道,诸葛亮也不会武功,照样带兵打胜仗。你这个东岛之王,不见得比诸葛亮还厉害吧?’气得爹爹当场给了你一巴掌,打得你脸都肿了。”

谷缜被她说起幼时糗事,下意识摸了摸脸,苦笑道:“那些事儿还说它干吗?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狱岛地牢又小又窄,使不开拳脚,但却可练内功,两年来我日日打坐,或许也不输于你。”谷萍儿望着他将信将疑:“那怎么个比法?”

谷缜道:“内功比拼,至为凶险,咱们兄妹之间,何苦生死相搏?当然还是文比。”谷萍儿点头道:“比内劲碎石,还是摘叶飞花?”谷缜心中惊疑:“这小妮子吃了什么速成的灵药,若不然,怎么三年光阴就能内劲碎石、摘叶飞花?”心中如此想,脸上却若无其事,笑嘻嘻说道:“那些太寻常,咱们比泡温泉如何?”

“泡温泉?”谷萍儿面露疑惑,心想内劲碎石、摘叶飞花寻常,难道你这泡温泉的主意就不寻常了?

谷缜瞧出她的疑惑,笑道:“这个泡并非沐浴,而是将全身浸入热水,不得露头换气,谁泡的时间更长,谁就能胜出。”谷萍儿双颊微红,咬了咬唇,轻声道:“你这个主意…可不老实。”

谷缜心知她是说自己想趁机看她沐浴,当下也不辩驳,只是笑笑,取来一根树枝插在地上,在树枝四周刻上时辰,说道:“这根树枝做日晷计算时辰,如今是卯时一刻,谁先下水?”谷萍儿心想:“若我先下水,难保他不趁机捣鬼,拿走我的衣服;若他先下水,我在上面,先瞧他是否真有高明内功,若是内功平平,我点了他穴道再下去;若是当真内功高明,我也好做防备。”心念数转,笑道:“你先下。”

谷缜道:“你先背过身去。”谷萍儿疑惑道:“做什么?”谷缜道:“脱衣服啊,你喜欢看光屁股男人么?”谷萍儿轻哼道:“谁知道你是否会趁机逃跑?”谷缜道:“我这点儿能耐,又能逃到哪里去?你听见水响,立马转身,料想时间也不长。”

谷萍儿一时也想不出其中的破绽,只得转过身去。谷缜一边瞧她,一边飞快地褪去衣裤,将一只裤脚系住裤带,又用裤带拴住一只衣袖,两者均打活结,如此衣裤相连,便有一丈多长;再将剩下的裤脚放在温泉边,用一块百斤大石压住,又在百斤大石下垫了一块小石,让大石块对着泉水,摇摇欲坠。做好机关,谷缜拽着一只衣袖,悄悄退入泉边树丛,边退边笑:“我要下水了,不许偷看!”谷萍儿哼了一声,说道:“这句话,待会儿原话还给你…”

谷缜小心钻入树丛,屏息伏下,忽将衣袖一拽,活结顿脱,衣袖、裤脚分开,牵动了一丈开外的大石,扑通声响,大石前倾,水花四溅。谷萍儿怕他弄鬼,立时转身,眼见衣裤鞋袜四处散落,微微一笑,心想:“男人们都是这邋遢样子。”

她小心将衣裤收拢叠好,来到温泉边细看,可是蒸气浮于水面,若聚若散,潭下的物事模糊不清,隐见乱石中栲栳大一团黑影,料是谷缜。心想他必然憋不久的,便傍在潭边坐下,拈着鬓发,抚着猫儿,雪白的双颊微微含笑,笼罩在白汽氤氲之中,倩影时隐时现,宛如林中仙子。

谷缜赤条条地蜷在树丛中,心中七上八下。是时山中清寒,冷风微微,吹得他浑身发抖,只恨谷萍儿便在丈外,稍有动静,必为所觉,故而蜷成一团,咬牙苦忍。忽见谷萍儿怀中的波斯猫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绿莹莹的眼珠一转,似朝这方看来,谷缜被它一瞧,如遭针剌,心中更是老大不快:“这畜生瞧见我了吗?”

谷萍儿专注温泉,不料谷缜就在左近。坐了片刻,她瞧瞧日晷,忽觉有些不对,起身挥掌,拂去水汽,定眼细察,只见大小石块,不见一个人影。谷萍儿叫声不好,举目望去,温泉由这深池泻出,冲刷出一条小小河沟,穿过丛丛荆榛蜿極远去。

“哎呀,我忘了这个!”谷萍儿一跺脚,奔出两步,忽又想起什么,反身折回,抄起地上衣裤,匆匆展开身法,沿着小河沟奔去。

谷缜料定谷萍儿聪明有余,精细不足,有意设下这个局,让她以为自己水遁。谷萍儿情急之下,势必沿着河沟追赶,这时他大可钻出树丛,好整以暇地穿上衣裤扬长而去。不料谷萍儿心思尽在他的身上,生恐谷缜出水受凉,一时多事,竟把衣裤带走了。

谷缜叫苦不迭,可又不敢久待,双手抱胸,钻入一片树林,山风迎面吹来,谷缜浑身哆嗦,索性发足狂奔,好叫浑身发热。不料奔得太急,踩中一根荆刺,脚掌钻心疼痛,他只得坐倒,伸手拔刺,正想如何找些树叶遮羞,忽听“咭”的一声娇笑,空中下雨似的落下一阵衣裤鞋袜。

谷缜皱了皱眉,慢慢穿好衣裤,抬眼望去,谷萍儿怀抱波斯猫,站在参天大树上,踩着一根细枝,玩耍似的上下起伏,见他望来,笑嘻嘻说道:“好哥哥,这次谁赢了?”谷缜道:“自然是我赢了,你不待我从溫泉里出来就擅自离开,分明是见我闭气功夫了得,自知不胜,临阵脱逃。”

谷萍儿飘然落下,伸指刮刮脸颊:“不羞,你连水都没下,却编这些鬼话骗人。”她面皮薄嫩,纤指过去,留下几道红痕。谷缜正好相反,胜在脸皮厚实,微微笑道:“你不认输,我又有什么法子?”

谷萍儿道:“那么再行比过?”谷缜道:“再比你也稳输不蠃,这样好了,咱们比轻功如何?”谷萍儿笑道:“你又有什么诡计?”谷缜道:“我自有神通,何用诡计?你瞧见远处那棵歪脖子松树了吗?谁先到那树下,谁就算赢。”谷萍儿道:“也罢,就再比一比,你可不许赖了。”

“谁赖了?!”谷缜呸了一声,“我数到三,你我二人同时举步,一,二,三…”谷萍儿将身一纵,逝如烟云,须臾掠出十丈。斜眼望去,只见谷缜才奔两丈,不觉暗笑,飞身又奔数丈,转头再瞧,已不见了他的影子。谷萍儿心下一沉,却不立马追赶,飞身纵上一棵大树,有如黑羽飞鸟,凌空俯视。这一下,方圆数里尽收眼底,只见谷缜蹑手蹑脚,钻入一片灌木丛中。

谷萍儿微微一笑,轻点枝头,飘落到另一棵大树上,再一纵,便到谷缜头顶,有如仙子谪尘,落在他的身前。

谷缜忽受惊吓,不自觉一拳打出。谷萍儿笑道:“好啊,比拳脚么?”一手抱着那猫,一手使出“雪鸿爪”,勾住谷缜来拳,脚下使绊,欲要将他绊到。可是方才出脚,忽又不忍,当即收脚,使出“千浪千叠手”,转到谷缜身后,一眨眼的工夫,在他肩头背上连拍十下。谷缜浑如不觉,挥拳又打。谷萍儿摇头道:“哥哥,你已输了。”谷缜闻如未闻,仍是拳打脚踢。

谷萍儿心中微微有气,使一招“无定脚”,将他绊了一个筋斗,鼻子撞着一块石头,鲜血长流。谷萍儿见了,心中慌乱,伸手去扶,却被谷缜反手一拳,狠狠打在腰间。虽有内劲护体,谷萍儿心头却如被刀割了一下,正想说话,忽见谷缜爬将起来,咬牙瞪眼,满脸是血,手挥脚舞,如癫如狂。

谷萍儿又害怕,又难过,勉力拆了十几招,毎到欲下重手,又觉心酸手软,忽地后跃丈余,叫道:“我不跟你打了…”一手捂住面颊,哇地哭了出来。

谷缜呆了呆,一跤坐倒,瞪着眼呼呼喘气:“臭丫头,叫你跟我打,叫你臭丫头跟我打…”忽觉鼻酸眼热,伸手揉了揉眼,才不至落下泪来。

谷萍儿哭了一会儿,将泪一抹,起身叫道:“好,你定要去洗刷什么冤屈,我也由得你去。”不由分说,挽起谷缜向山中奔去。谷缜怒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却被谷萍儿拿住了“曲池”穴,转眼望去,谷萍儿脸色苍白,泪痕犹在,小嘴紧紧抿着,只顾向前飞奔。

走了一会儿,忽听谷萍儿道:“到了!”谷缜定眼一瞧,前方松石错杂,抱着一座天然石室,石室上书“轩辕涧”四字。原来这里地处黄山光明顶下,相传光明顶是轩辕黄帝得道飞升之所,故而这石室也被冠以大号,认为是黄帝修仙处所。

谷萍儿又道:“汪直大约就在里面。”谷缜将信将疑,瞥她一眼,谷萍儿扭过头去,不与他正眼相对。谷缜知她心情矛盾,不觉微微叹气。谷萍儿忽地将他一拽,纵近石室门户,可是向内一看,二人均是大吃一惊。但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尸首,居中火堆燃尽,一口大铁锅打翻在地,锅内的羊肉汤洒得到处都是。

谷缜见室内并无活人,入内细察尸首,个个面色青黑,神情扭曲,嘴角沁出丝丝黑血,观其容貌兵刃,却是倭寇无疑。谷缜心想:“这是中毒迹象?谁下的毒手?”又想到程公泽所说的“偷盗批霜”,这死状确是服食砒霜的征兆,这二者间必有关联。再看群倭容貌,并无汪直在内。

谷缜满腹疑窦,坐在一块大石上沉思,谷萍”[却不做声,抱着波斯猫悄立一旁。不多时,忽见谷缜起身,拾起一口倭刀,出了门,在远处挖了一个方圆丈许的大坑,挖毕已是汗流浃背,谷萍儿怪道:“你做什么?”

谷缜道:“不可叫倭奴污了我轩辕仙迹。”将倭人尸首一一拽出,丢入坑中掩埋,又问,“萍儿,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谷萍儿道:“我听来的。”谷缜道:“听谁说的?”谷萍儿摇头道:“这个,我可不能说,但他们送命,却与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谷缜哼了一声,瞪着她满脸怒容。谷萍儿见他神情,心中一酸,几欲吐露实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谷缜正觉迷惑,忽听一个女子说道:“理应在这附近。”另一女子接口道:“夫人断定么?”二人齐齐变色,不及闪避,两名女子穿林而出。一旦照面,来人也是大惊,原来一个是施妙妙,另一个却是美貌妇人,素衣裹体,妍丽妖娆,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媚态。谷萍儿靠近谷缜,牵着他的衣袖笑道:“妙妙姐,娘,你们怎么来啦?”施妙妙瞪视二人,脸色发白,素衣美妇却是半嗔半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调皮小鬼,不说一声就到处乱跑,害我和神通担心!”

美妇不是别人,正是谷缜的继母白湘瑶。谷萍儿咯咯笑道:“娘,我都长大啦,你还担心什么?再说,有缜哥哥陪着我,日夜呵护,天底下哪儿去不得?”谷缜见她故作亲昵,心中大为光火,又见施妙妙瞪来,越发心中气苦:“这傻鱼儿屡屡做出绝情的事,说出绝情的话,我又何必一厢情愿,给她好脸色看?”想到这里,神色淡淡的,既不分辩,也不多瞧施妙妙一眼。

白湘瑶望着谷缜,微露疑惑,忽听谷萍儿说道:“娘,你怎么和妙妙姐在一起?”白湘瑶道:“本和神通一同来的,未想途中遇上一事,他先去办理,又恐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测,就让妙妙陪我来找你。”

“神通?神通!”谷缜哼了一声,“白湘瑶,你怎么找来的?”白湘瑶笑道:“我们母女之间,私底下自有一些隐秘记号互通消息,萍儿沿路留了标记,我顺着找来也不对么?”谷缜纵然不信,可涉及母女之私,倒也不便多问。谷萍儿说道:“娘,爹爹遇上了什么事?”白湘瑶道:“风君侯伤了你赢公公,神通找他晦气去了。”谷萍儿叹道:“许久没见爹爹出手,这次却没眼福!”

施妙妙见谷缜正眼也不瞧自己,眼前一阵昏黑,忽地晃了晃身,扶住身旁树木,眼泪也几乎儿落下来,唯有不住提醒自己:“别哭,你若哭了,只会惹他笑话…”一边想着,眼眶已是模糊了。

谷缜故作姿态,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施妙妙身上。见她神情恍惚,身子摇晃,心头先软了七分,欲要上前,不想腰间一麻,竟被谷萍儿制住了“气户”穴。谷缜大怒,侧目一瞧,却见谷萍儿神色凄楚,目光落向别处。

白湘瑶瞧得分明,眼珠一转,温言道:“妙妙,你不舒服么?”施妙妙见问,收拾心情,摇头道:“我很好啊。”白湘瑶笑道:“没事就好,是了,你是东岛四尊之一,地位胜过我和萍儿,这里的事还是你来做主。”

施妙妙道:“夫人言重了,妙妙年纪小,见识又浅,位列四尊已是勉强。凡事还是夫人决断为好。”白湘瑶叹道:“妙妙,你不是为难我么?我和这小子一直不对,我若捉他,别人会疑心我怀有私念,萍儿又不懂事,如何处置缜儿,我还真没法子…”

谷缜大怒,心想好个賊婆娘,拐弯抹角地逼妙妙抓我。他冷笑一声,大声说:“白湘瑶,你不要鬼话连篇,落到你母女手里算我倒霉。施姑娘,你也不要客气,要打要杀,谷某人一根眉毛都不会继的。”施妙妙听得芳心一痛,心想:“他竟叫我施姑娘?”

谷萍儿心中一急,叫道:“这可不成,缜哥哥说什么也是重犯,须得爹爹亲自审理,妙妙姐,你说是不是?”

施妙妙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萍儿说得是,无论他犯下何种罪孽,也须由岛王做主。”白湘瑶轻轻摇头,神色一黯。施妙妙忍不住问:“夫人怎么了?”白湘瑶苦笑道:“我只是为神通难过,他只有这个儿子,虽然不肖,但若由他亲手处置,真是情何以堪?”

施妙妙尚未接口,谷萍儿已笑道:“娘,你这样说,就该替哥哥多说几句好话,叫爹爹不要重重罚他。”白湘瑶猛然抬头,盯着女儿,目中闪过一道锐芒,但只一瞬,又淡淡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干预岛务?神通自有决断。”谷萍儿道:“既然爹爹自有决断,那么见了爹爹再说不迟。”

母女俩含笑对视,白湘瑶忽地软语道:“萍儿,几天不见,你的嘴巴越发伶俐了。”谷萍儿笑道:“是呀,我好歹也是您的女儿,若没几分口才,娘岂不是白生我了?”白湘瑶一呆,举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谷萍儿也笑,母女二人遥遥相对,恰似竞媚斗妍,谷缜不觉暗骂:“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狐狸精生了狐狸精。”

白湘瑶笑了一会儿,桃频蕴红,美眸流光,连连摆手道:“哎呀呀,不与你这丫头胡缠了’咱们歇一阵,再去找你爹爹。”拣块大石冉冉坐下,其他三人也各怀心事,坐了下来。

谷萍儿又问:“爹爹去哪儿了?”白湘瑶道:“我也不知,左飞卿轻功绝伦,人又滑头,或许向西,或许向南,神通一时未必抓得到他。神通说了,我们寻不着他,就先回东岛。”娘儿俩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不住,谷缜与施妙妙却均是目光飘忽,偶尔四目相对,也是一触即分。谷缜冷静下来,有心解释,但见施妙妙神色冷漠,心也随之冷了大半,唯有暗叹:“傻鱼儿心里恨死我了。也怪我太过藐睨世俗,举止不常,惹来许多非议。施浩然这老头儿又过于端方,将女儿调教得如同道学先生。唉,莫不是月下老儿喝醉了酒,系错了红绳?要不然,我怎么会喜欢这只傻鱼?”

他胸中爱恨交织,忍不住狠狠瞪了施妙妙一眼,施妙妙瞧见,大为恼怒,心想:“这个不要脸的坏东西,还敢瞪我?哼,我就不能瞪你吗?”想着也瞪了回去,两人目光相逼,僵持了一阵工夫。谷缜不知为何,面对施妙妙,怒气总是无法持久,怒气一去,爱意涌起,挤眉弄眼,连做几个滑稽怪相。施妙妙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白湘瑶母女双双侧目。施妙妙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谷萍儿却料到其中故事,暗自作恼,轻轻冷哼一声。

白湘瑶微微一笑,忽道:“萍儿,你什么时候养猫了?”谷萍儿道:“这本是叶叔叔一名属下的,可它一见我就很亲近,叶叔叔说我与它有缘,就送给我啦!”白湘瑶哦了一声,说道:“听说西城地母养了一只波斯猫,名叫北落师门,寿命极长,神奇无比,这猫儿看来倒有几分相似。”

谷萍儿一阵娇笑,说道:“那是地母娘娘的宝贝,怎么会落到我这里?我给它取名粉狮子,您说好不好?”白湘瑶道:“它若是凡猫,这名字却也配得上。”谷萍儿抿嘴一笑,抚着那猫儿颈毛,眼神甚是怜惜。

白湘瑶又笑了笑,说道:“抱来给我瞧瞧!”谷萍儿欲要上前,但瞧谷缜一眼,忽生迟疑。白湘瑶笑道:“你怕他跑了么?别怕,他逃得过我娘儿俩,也逃不过妙妙的千鳞。”说着看了施妙妙一眼,施妙妙迟疑一下,点头道:“那是当然。”

谷缜深知白湘瑶时时挑拨,要让施妙妙与自己情人相残,她好坐看笑话。谷缜恨得牙痒,却不敢当真妄动,生恐施妙妙一时冲动,真将自己射成筛子。

谷萍儿放下心来,笑吟吟地将猫抱去,白湘瑶接过,轻轻抚弄片时,起身笑道:“走吧!”竟没有将猫还回的意思。

谷萍儿脸色微变,叫道:“娘,你,你…”白湘瑶笑道:“我怎么?还不带缜哥儿上路?”谷萍儿跌足道:“娘…”白湘瑶脸一沉,冷冷道:“你不听我话?”说着拇指、食指按在猫儿颈上。知女者莫若母,谷萍儿自幼便爱小猫小狗,倘若猫狗不慎夭亡,必然哭得死去活来。白湘瑶见她喜爱这只波斯猫,故意骗来挟制于她,逼她不敢轻易放走谷缜。

谷萍儿深知乃母之风,心中为难极了,一边是心爱宠物,一边却是心爱男子,一时呆在当地,眼圈儿忽地红了,忽听谷缜哈哈一笑,起身道:“上路就上路,臭婆娘,怕你我就是你养的!”

白湘瑶听惯了他这套说辞,一笑了之,施妙妙却愤愤不平,喝道:“谷缜,你太无礼…”谷缜道:“你倒说说,我怎么无礼了?”施妙妙道:“常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因为你平时小节不修,不敬长辈,爱讨口舌便宜,以至于乖戻无道,犯下大错…”想到伤心处,眉眼泛红,嗓子不觉哽咽了。谷缜敏眉望她,心中暗骂:“这只傻鱼儿,将来落到我的手心里,先打你一顿板子。”再瞧白湘瑶含笑注视,心中更怒,哼了一声,甩手就走。

四人步行出山,遥见前方车马,两名东岛弟子迎上来,眼见不但找到谷萍儿,更捉到谷缜,不由得皆大欢喜。谷萍儿说:“大伙儿都坐车么?哥哥怎么办?”白湘瑶笑道:“他也坐车,但须有些防备。”从袖里取出一团小指粗细的透明绳索,“这小子善会开锁,寻常锁具困不住他,这根‘玉蛟索’相传是用蛟筋炼制,宝刀莫伤,妙妙,你看是否捆他一捆?”

施妙妙若答不,无疑自承对谷缜余情未断;若答是,心中又觉不忍。正踌躇,谷萍儿已笑道:“还是我来捆吧。”

“不成!”白湘瑶摇头道:“这人狡猾万端,你心肠太软,最好离他远些。”谷萍儿正要撒娇,忽见白湘瑶目射寒光,又捏“粉狮子”的脖子,顿时气势一馁,撅嘴不乐。

施妙妙稍一迟疑,接过蛟索。谷缜伸手笑道:“施大小姐,请了。”施妙妙听出他嘲讽语气,心如刀割,咬牙将他双手缚上。正在施为,忽听谷缜在耳边低声道:“捆得好,凭这捆人的本事,可以去狱岛当岛主夫人了。”施妙妙心中本就不安,听了这话,不安化为怒气,狠狠收紧蛟索,打上死结,痛得谷缜龇牙咧嘴,牙缝里咝咝直冒冷气。

马车启程,一路上谷萍儿笑眯眯地缠着谷缜说话,谷缜有一句无一句,随口应答。施妙妙缩在车厢一角,双手抱膝,心中其乱如丝,不敢正眼去瞧谷缜,偶尔看他手脚束缚,又觉亦悲亦忧,心想:“我方才弄痛他了么?唉,这样捆久了,会不会伤了手脚?”想着忐忑不已,渐至于深深后悔。

行了一程,白湘瑶叫停道:“天色已晚,且在镇上歇脚。”众人下车,谷缜手足被缚,行动不便,全靠两名东岛弟子抬出,口中笑道:“‘坐轿舒服抬轿苦’,有劳二位师兄了。”一边说,一边下坠扭动,以增添自身分量。

客栈内客人不少,乍见三位绝色女子倘徉入栈,无不眼前一亮,又见抬进一个人,更觉十分惊奇。栈中伙计着意巴结,腾出一张空桌。谷缜落座,大声叫道:“伙计点菜。”白湘瑶知他又有名堂,微微一笑,并不打断。店伙计欺他囚徒身份,假装没有听见,径向三女点头哈腰,谷缜怒道:“我把你这狗伙计的招风耳撕了下酒,爷爷叫你,没听见么?”店伙计大怒,正要反唇回骂,谷萍儿却笑道:“罢了,他要点菜,你由得他就是…”店伙计无奈,只得转过身来,赔笑道:“客官点什么?”谷缜道:“只怕爷爷要的你这里没有!”店伙计道:“绝无此理,本店的酒菜百里闻名。”

“好!”谷缜大声说道,“那就先来个‘六月飞雪’。”店伙计怪道:“这是什么菜?”谷缜道:“这还不懂?就是将六月下的雪化做一杯冰水,给爷爷消消暑热。”店伙计赔笑道:“爷爷糊弄小的,六月里哪能下雪?”谷缜道:“窦娥含冤,六月飞雪,你没听说过?“店伙计耐着性子道:“戏本上的勾当,岂能当真…”

谷缜呸了一声,骂道:“做不出来就拉倒,哪来这许多废话?什么百里闻名,百里臭名还差不多。”店伙计怒极,若非瞧三位佳人的薄面,早已一巴掌扇了过去,当下憋紫了脸,忍气呑声道:“是、是,爷爷明断,这个…这个小店确实做不出来。”

“知错就好。”谷缜又说,“既无‘六月飞雪’,那就来个‘人间三毒’。”店伙计听得一呆,这名儿不止未曾听过,还取得十分凶险,不由呆呆道:“什么三毒?”谷缜笑道:“没听说过吗?有道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由可,最毒妇人心’。故而,这人间三毒乃是三道菜,第一是乌鸡炖青蛇,第二是红油炸马蜂,第三则是清炒妇人心。”

店伙计听得脸色发白,青蛇、马蜂倒还罢了,比起“妇人心”,这两样均是不算什么,忙笑道:“爷爷取笑了,小的就是拼死也会给你捉蛇取蜂。至于这‘妇人心’嘛,怎么取得?杀人偿命,爷爷不是要了小人的命么?”

谷缜笑骂道:“不知变通的蠢材,你就不能用猪心、狗心么,反正也差不多。嗯,记住了,无论猪心、狗心,都需三颗,少一颗都不行。”

他不住含沙射影,白湘瑶听得面色阴沉’谷萍儿心怀鬼胎,抿嘴不语,唯独施妙妙性急,拍桌叫道:“坏东西,你没个完么?”谷缜道:“我自点菜吃饭,关你什么事?”施妙妙瞪他一眼,骂道:“鸡肠小肚的臭贼。”谷缜道:“我鸡肠小肚,总比有的人狼心狗肺的强。”施妙妙怒道:“你又骂人?”谷缜笑道:“我骂狼、骂狗,就不骂人。”

施妙妙忽地出手,一个耳光打得他翻倒在地,口角流血,谷缜反而哈哈大笑,连道:“打得好,打得好…”施妙妙一掌打过,忽地悔从中来,望着谷缜眼眶一热,流泪骂道:“坏东西…你…你不得好死…”骂完忍耐不住,以手掩口,冲出栈门去了。

栈内客人见此情形,无不议论纷纷。谷萍儿扶起谷缜,见他左颊高肿,心中大痛,暗骂了施妙妙两句,取手绢给他拭去嘴角血迹。白湘瑶笑了笑,说道:“伙计,这位客官头脑不清,他点的菜不要了,你拣店内拿手的做几样,能下饭就好。”店伙计求之不得,连连称是。

施妙妙一去,谷缜也没了笑意,沉着脸一言不发。这时忽听栈外轱辘声响,跟着一阵笑语,走进一群人来,为首的公子青衫飘飘,丰神隽朗,见了谷缜,脸色微变。谷缜却是眼前一亮,笑着招呼:“沈兄好啊!”

来人正是沈秀,他见谷缜双手被缚,又与两位明艳女子同坐,心中惊疑,笑道:“谷少主好。”谷缜眼利,又瞧见沈秀身后之人,笑道:“周老爷,多日不见,甚念,甚念。”周祖谟立在沈秀身后,躲躲闪闪,谁想谷缜眼贼,仍是瞧见自己,顿时羞愤难当,呸道:“念你娘的屁。”

谷缜心想:“这周袓谟竟是沈秀的手下,他前往东瀛购买鸟铳,大约也是沈秀的主意,无怪我总觉此事不似沈瘸子的作为。周袓漠口中的‘沈先生’,自然也是小瘸子了。是了,东瀛鸟铳,制艺甚精,射击颇准,胜过中华土产,日本五两一支,转卖到中土,能卖到二十两以上,纵有风险,余羡却很可观。”他虽在难中,仍然不忘算计,心念数转,忽见沈秀拄着拐杖,一步一纵,坐到一张桌边,同行五人也占了两桌。沈秀目光阴冷,不时扫视这边。

菜已将上,谷缜无法动筷,谷萍儿便将菜看盛在碗中,一口口喂他进食,沈秀忽地笑道:“谷兄好福气,无论走到哪儿,均有佳人相伴。”言下颇有些酸溜溜的意思。谷缜笑而不答,谷萍儿却低声道:“你认识这人么?他的眼神可真讨厌。”谷缜转眼望去,只见沈秀一双眼直在白湘瑶与谷萍儿身上游移,心想这小瘸子不改本性,便低声说道:“这人不是好货,须得严加提防。”

谷萍儿眼珠一转,笑道:“我去去就来。”转身入了栈内,半晌才出,又喂谷缜进食。谷缜正觉奇怪,忽见沈秀等人所要的酒菜端了上来,想是路途困顿,腹内饥饿,一时只听稀里呼啦饮食之声。

吃不多时,忽听一人皱眉按腹,低声呻吟。周祖谟道:“老钱,你怎么了…”话未说完,便觉一股浊气在腹内游走,周袓谟急运内劲弹压,谁知越压越痛。转眼一瞧,同桌之人无不蹙眉抿嘴,神色怪异。忽地有人起身叫道:“伙计,茅房何在?”伙计一愣,指明方位,刹那间,数道人影破空而出,沈秀虽然瘸了一足,仍是翩若寒鸦,矫若水蛇,一瘸一拐抢在众人之前,扎入茅房,“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众人气急败坏,可又不敢与首领争先,有的急往栈外觅地方便,内功稍差的屎尿齐滚,当场不恭起来。客栈内臭气熏天,众食客食欲大减,纷纷叫骂不已。这些人虽然都是蛮横之辈,此时忙于内务,耳听骂声,也无暇理会。

谷缜瞧得心动,忽笑道:“是‘五谷通明散’?”谷萍儿点头微笑。谷缜道:“用了多少?”谷萍儿道:“半瓶!”谷缜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好丫头,真有你的。”

“五谷通明散”本是东岛秘药,服食者非得泻足三日三夜,将体内的五谷浊气泻尽,而后呑津服气,饱填以先天真元,从而达到辟谷养气的境界。说来本是良药,只是药性稍嫌霸道,服食分量太多,又无相应内功辅佐,势必大泻特泻,直至浑身虚脱。

客栈里龌龊不堪,白湘瑶好洁,露出几分嫌恶,向掌柜要了两间上房,自去歇息。谷缜与两名东岛弟子同处一室,谷缜有意不叫二人安生,一会儿嚷着方便,一会儿又要水喝,折腾得两名弟子叫苦不迭,后来索性再不管他,大被捂头,只顾睡觉。

谷缜自觉无趣,捲在床上睡了一阵,忽觉有人解开手脚束缚,他浑浑噩噩,不及睁眼,脱口便道:“妙妙?”张眼一瞧,谷萍儿神色凄楚,呆呆望着自己。

谷缜心中失望,叹道:“是你?”谷萍儿几乎流下泪来,别过头去,忍了半晌,才恨恨道:“你…你做梦也想着她?”谷缜沉默不语。谷萍儿又道:“可她只知道打你骂你,却不会来救你。”忽见谷缜双目瞪圆,额上青筋暴出,心知自己说中了他心底的痛处,不觉缄口,默默解开“玉蛟筋”。谷缜也不做声,转眼望去,两名弟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谷萍儿叹道:“我点了他们的穴道。“谷缜点点头,步出门外,谷萍儿跟随在后,怀里抱着的波斯猫,也是她设法从母亲那儿偷来的。白湘瑶人虽多诈,却无武功,谷萍儿明里不好违背她,暗里使些手脚却也不难。

谷缜出了客栈,走了一程,见谷萍儿始终跟着,不由皱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谷萍儿偷瞧他一眼,低声说道:“我放了你,回去必受责罚。”谷缜见她神情凄婉,心中又气又怜,哼了一声,方要举步,忽见银光闪动,施妙妙从天飘落,美目晶莹闪亮,盯着二人十分惊疑。

对视半晌,施妙妙缓缓道:“你们上哪儿去?”谷缜笑道:“哪儿去不得?”施妙妙皱了皱眉,涩声道:“谷缜,你真想躲躲蔵蔵过一辈子?”谷缜笑道:“你要捉我回去?”施妙妙望着谷缜,依稀由那眉眼笑容,想见往日的种种温存,人虽如是,情已非昨,想到这儿,咬牙道:“不错,有我在,你休想跨出半步。”

谷萍儿微微色变,谷缜却笑了笑,大声道:“一。”举起右脚,大大跨出一步。“叮!”金芒蓝电相交,跌在谷缜脚前,却是一枚银鳞、一枚尖锥。谷缜望着银鳞,怔怔出神,忽听施妙妙颤声道:“萍儿,你别逼我用千鳞,你的无相锥只有三分火候,敌不过我的。”

谷萍儿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敌不过又怎样,总之…你要伤他,就先杀我…”施妙妙呆呆望她,心生异样,怔怔说道:“萍儿,你忘了么?他当年怎么害你…”谷萍儿捂耳道:“我不听,我不听。”施妙妙幽幽说道:“萍儿,你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住了。”谷萍儿两眼一闭,流下两行泪水,施妙妙也觉鼻酸,忽听谷缜说道:“施妙妙,你真要杀我?”施妙妙咬了咬牙,涩声道:“你不逃走,我便饶你。”谷缜哈哈大笑,又跨一步,施妙妙怒道:“坏东西,你不要命了?”谷缜一笑,再跨一步。施妙妙盯着谷缜,心跳如雷,只觉谷缜武功虽低,压迫之力尤胜绝代高手,不自禁攥住一只银鲤,秀目瞪圆,厉声道:“你再进一步,我真不客气了。”

谷缜深知施妙妙如箭在弦,再若侵逼,她势必出手。想到这里,他不觉心灰意冷,心想:“我一心洗脱冤情,还不是为了这只傻鱼儿?若不然,我何不远涉九译绝域,终生不返中土?我是宁可死了,也不愿她恨我怨我,可她偏偏如此绝情,也罢,我教你亲手杀我,让你后悔一辈子…”想着微微咬牙,第三步便要跨出,忽觉腰间一麻,这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只听谷萍儿嘻嘻笑道:“妙妙姐,你的‘千鳞’固然厉害,这徒手功夫却不知如何?萍儿倒想讨教几招。”施妙妙见谷萍儿制住谷缜,暗暗松了一口气,皱眉问道:“若我胜了呢?”谷萍儿道:“你胜了,我们乖乖回去,我胜了,你须得放了哥哥。”

施妙妙只觉酸气冲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心道:“萍儿你也来气我。我又何尝不想放他?若我死了,就能洗刷他的罪孽,我…我宁可死了的好。”想到这儿,她沉默时许,说道,“好,我不用千鳞。”

谷萍儿道:“我也不用无相锥。”从腰间取出一个鹿皮囊,丢在一边,又将谷缜扶到一边坐下,将波斯猫放在他膝上,深深看他一眼,徐徐起身。转眼望去,施妙妙已将竹篮搁在一边,悄然伫立。

谷萍儿轻喝一声,使出“千浪千叠手”,双手如波浪起伏,挥洒而出,施妙妙不敢大意,应以本门“指南拳”。

“千浪千叠手”招式幻妙,讲究心劲相叠,双手看似各自攻敌,实则互相牵引激发。比方说左手出招,招式才出,右手劲力已然叠加其上,右手劲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劲,故而劲力相叠,相生不穷,练到绝顶处,直如惊涛千叠,后劲无穷。

“指南拳”却不同,直来直去,鲜有机巧,但拳随身转,招招不离对手周身五处要穴,攻敌所必救,有如磁针指南一般。

谷萍儿虽得谷神通亲授武技,可是火候未足,施妙妙自幼习武,“北极天磁功”已有相当根底,出手劲与意会,意与神合。谷萍儿连变五六种绝学,离奇变幻,固然叫人目不暇接,施妙妙只以一路“指南拳”应对,却始终不落下风。斗了七十余招,施妙妙出手神完气足,谷萍儿却显出修为不足的弊端,娇喘微微,香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扬声道:“萍儿,你认输吧。”

谷萍儿咯咯一笑,跳开数尺笑道:“妙妙姐,你好狠心,非赢我不可吗?”施妙妙苦笑道:“那么你呢,又何苦定要帮他?”谷萍儿轻哼一声,将手一招,看似将要拍出,袖中忽地光芒一闪,射出点点寒星。

谷萍儿自知比拼暗器,绝非千鳞之敌,故而以比拼徒手功夫为名,骗得施妙妙放下银鲤,她却偷偷蔵了几枚无相锥,斗到紧要关头突然发难。这一招十分阴毒,如非强仇大恨不能施为。谷萍儿也是爱极生妒,又百计周护谷缜,狠起心肠,欲置施妙妙于死地,至于以后谷缜如何怨怪,那也顾不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转,身披银绡褪到手心,轻轻一挥,几点寒星悄然隐没。施妙妙又将银绡一展,几枚钢锥贴在绡上,蓝汪汪的精芒逼人。

这银绡叫做“软金纱”,本是千鳞一脉自古相传的宝物,织纱的丝线并非蚕丝绵线,而是由一种奇特精金中抽炼而出,织成后刀枪莫入,只需贯注“北极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专收各种微小暗器。

“软金纱”施妙妙极少运用,谷萍儿只有耳闻,突然遇上,大感错愕。施妙妙见她用出这等毒招,心中气恼,方要出口斥骂,忽见谷萍儿脸色发白,口唇颤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施妙妙见她哭得真切,也被牵动柔肠,不觉恨意烟消,怜意大起,抖落钢锥,上前抚着她背,柔声道:“萍儿,姐姐知道你心软,以德报怨,可他罪孽太深…”说着伤感不胜,正想扶起谷萍儿,不料腰胁一麻,身子忽地僵直,施妙妙吃了一惊,却见谷萍儿抬起头来,脸上泪珠宛然,笑嘻嘻说道:“我就知道,妙妙姐你心肠最好,也最好骗。”施妙妙怒道:“你…你装哭?“谷萍儿冷笑道:“为救哥哥,我什么也肯做,我且守着你,待哥哥去远了再放你。”施妙妙望她神情,忽地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这谷萍儿对谷缜的情感,分明超过了兄妹之情,成了别样情愫。

念头一起,施妙妙出了一身冷汗,忙将这念头按捺下去。然而越是克制,这念头越发强烈,她细细回想,这一路走来,谷萍儿眉梢眼角,无不流露出对谷缜的爱慕之情,只是自己囿于兄妹伦理,纵然觉察,也不愿深思。

她越想越惊,瞪着谷萍儿道:“你…你…”谷萍儿笑道:“我怎么?好了,我先放了哥哥,再与你说话儿。”将施妙妙挟起,纵回安置谷缜的地方,这一瞧,谷萍儿忽地失声惊呼。施妙妙应声望去,只见地上空空,谷缜也好,粉狮子也罢,均已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