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萝衣已经在少时的感情里,被卫长渊拖累了良多,他不愿成为第二个卫长渊。
为了消灭堕天的妖魔,卞翎玉吃了太多反噬的涤魂丹,耗下去,他若再不走,最终会化作比师萝衣初见还不如的怪物。
届时,没了神魂和神珠的他,只能变成一只无知无觉的小兽,会像畜生一样捕猎,吃生肉,不再记得一切,更无法修炼。
天道不容神族在人间,他终归会慢慢湮灭。
在卞翎玉心中,这就已经是死了。
他留在不夜山,只会捕猎不夜山的精怪,她若看见那样的他,或者因为与他太过亲近,神珠被他阴差阳错讨了回来,让卞翎玉眼睁睁看着师萝衣去死,他会比自己消失在这天地间还要痛苦。
苍吾鬼鬼祟祟跑来探听消息的时候,就看见这仿佛决裂的一幕。
苍吾傻傻瞪着眼,不明白卞翎玉这是怎么了。他们这样的人,不就盼着这一日吗?
师萝衣却并没有被卞翎玉的冰冷刺到。
刀修少女的脑回路一直和常人不一样,她认定的事情,就鲜少会动摇。
比如她已经相信了卞翎玉喜欢她,那他不和她回去,就只有一种可能。
卞翎玉有苦衷。
她慢慢蹲在卞翎玉面前,比起生气,她更焦急,打量卞翎玉道:“你是不是出事了啊?伤得很重,才不愿和我回去?”
卞翎玉说出这几番话,面上冷静,喉间却几乎都涌出了血。
他本以为自己都说得这样决绝,师萝衣不会再管她,没想到她不仅没生气,还一句中的,完全猜对。
“……没有,你走吧。”卞翎玉喉间的那股血气,在她明亮的眼睛下,不上不下。
“那你给我说一个理由,不然我不走!”
卞翎玉沉默着。
雨小了些,角门外跑来一个送茶水的布衫姑娘,卞翎玉开口道:“因为我现在喜欢她,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凡人最是朝秦暮楚。”
顺着他的目光,师萝衣看见了阿秀。
师萝衣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阿秀会出现在这里。
阿秀不知道师萝衣来了,她娘要把她许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她哭成了泪人,娘却收了聘礼,阿秀逃出村子,身上的钱还被小贼偷了,她生了病,又难受又饿,倒在了这个院子外。
也是老天垂怜,柳叔发现了她,卞翎玉认出了她,冷淡道:“留着吧。”
如今骤然听见当初的神仙公子说喜欢她,阿秀吓得几乎拿不稳茶水。
她看着师萝衣,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和公子……”
卞翎玉冷冷地看着他,阿秀在他的目光下,把后半段咽了下去。这是恩人,她茫然得很,无措地看向师萝衣。
如今阿秀心里已经没有想法了,比起卞翎玉带给自己的惊艳,师萝衣亲手为她披上斗篷的记忆,反倒更清晰些。
师萝衣成功接收到了阿秀的慌张,她更笃定卞翎玉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或许就和卞翎玉的秘密有关。
她蹙了蹙眉,转头来看卞翎玉。方才没气,现在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尚且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若她彻底开了窍,便会知道,卞翎玉的一句喜欢,尚且都没对她说过,偏对阿秀说了。
她拽着卞翎玉的衣袍,道:“你当真喜欢阿秀?”
卞翎玉静默不语。
师萝衣努力压制住心里涌上来的委屈和生气:“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一次,你喜欢阿秀,我就信你。你说了,我立刻就走。”
卞翎玉袖子下的手,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骤然抬眸看她,四目相对,师萝衣抿唇倔强地盯着他,卞翎玉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在她目光下,他却说不出口,他死死咬着牙关,脸色有些难看:“……”
师萝衣蓦然笑了。
她仰头望着他,眼里亮晶晶的。仿佛在说,我就知道!
她笑着跑出门去。
虽然知道卞翎玉可能出事了,但两辈子的经历,师萝衣比任何人都知道世事无常的道理,别说卞翎玉活不了多久。她的心魔若发作第三次,她兴许也活不了太久。
人生在世,哪能次次计较结局?
她一直在与天争,与命运争。在师萝衣心里,相守本就很不容易,即便争不了长久,或许也能争个朝夕。
卞翎玉看着她跑过角门,比迎春花还要温暖绮丽,雨已经停了。
她跑去空中放仙鹤,召涵菽为他救命。
师萝衣像春日里的一缕风,快活地跑到柳叔身边,院子里飘荡着少女清脆的嗓音,:“柳叔,替我置办些东西来,我这段时日也住在这里。”
柳叔欸欸笑着应。
杏花残落在地上,但经过雨水洗涤后,还剩一部分依旧顽强,俏生生开在枝头。
尽管卞翎玉一直冷眼看着,想要再冷淡一些,把她赶走。
可他挡不住少女眼底的明媚笑意,也挡不住她站在阿秀身边,两个姑娘俏生生友好地说话,阿秀还把刚泡好的茶水先给师萝衣喝了。
卞翎玉垂眸看着紫纱炉,半晌才发现,掌中还依稀残留着少女的温度。自己不仅没有把人赶走,喉头那股血气,还不知什么时候咽了下去。
第55章 入怀
师萝衣喝了阿秀的茶,又去将院子里的阵法加固一番。
这小院看起来普通,却大有玄机,师萝衣先前想为卞翎玉在乱世之中找一个安稳住所,便将不夜山构筑结界的宝贝都搬来了这里,就算宗主来了,攻破院子也要废些力气。
检查结界的时候,师萝衣发现了躲躲藏藏的苍吾。
“别动手,别动手,我是自己人!”
苍吾一叠声辩解,柳叔和阿秀都吓了一跳,这个人一直在院子里,他们怎么没见过?
“你既说是自己人,那你是谁?”
苍吾支支吾吾,他一个大妖兽也不好编,半晌才道:“我,我是卞翎玉的表弟。”
师萝衣:“……”
她半个字都不信,她怎么不知道卞翎玉还有表弟?以前卞翎玉只有卞清璇一个妹妹,后来卞清璇不认他,卞翎玉这时候又平白多出个表弟。
见师萝衣抱着刀打量自己,苍吾冷汗涔涔。
“那你叫什么。”
“苍……卞苍。”
师萝衣还没说话,阿秀惊讶道:“你们既然是表亲,为何会是一个姓?”
苍吾也没想到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主人飞升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想收他为己用,他不愿混迹在修士中间,便一直在躲起来修炼。他还以为凡是亲戚,都是一个姓氏。
见苍吾说不出话来,师萝衣收了刀,往内院看了一眼。苍吾的出现,大抵和卞翎玉的秘密有关,卞翎玉嘴里撬不出什么来,说不定可以从苍吾下手,于是她好心替苍吾补充道:“你随母姓?”
苍吾连忙点头。
师萝衣盖住了眼底的笑意,她的视线在苍吾的蓝色衣衫上顿了顿,总觉得这个颜色分外眼熟。蓝色不少见,灿烂得如火焰一样的蓝色却很少见。
师萝衣眨了眨眼。
晚间,赵婆婆做好了饭,师萝衣去后院寻卞翎玉。
雨停了,卞翎玉守着丹炉,还在那个地方,除了天色暗下来,他仿佛一座没动过的玉像。
师萝衣把脚步放得很重,故意走到卞翎玉身边去,他冷冷地垂着眸,并不回头看她。
她心想,还在倔强坚持着呢。
师萝衣在他身边蹲下来,嗓音轻轻的,捉住他一片衣角:“吃饭了,卞翎玉。”
“……你怎么还没走。”卞翎玉冷淡地看着丹炉,一眼也没落在她的身上。
换作以前,师萝衣或许就生气了。但卞翎玉如今的模样,让师萝衣恍惚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年绾荨公主命不久矣,得知道君散尽修为都要救她的时候,也是背地里哭成了个泪人,当面却冷冰冰要赶道君走。
想起卞翎玉兴许也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了,没人的时候,他或许也难过得不行,她心里又软软的,泛着一点酸楚。
师萝衣根本没法生卞翎玉的气,只当他在闹别扭。
“今日天色太晚了,我明日就走。”当然,走是不可能走的,她就先哄一下卞翎玉。先让他好好去吃个饭再说,赵婆婆说卞翎玉每日都很晚才吃饭,饭菜都凉了,怕熬坏了身子。
她说出这句话后,卞翎玉添柴的手顿了顿。
师萝衣:“现在可以去用膳了吗,你若是是怕丹炉没人看火,我可以……”说罢,师萝衣就要施法帮他煨着紫砂炉中的火。
卞翎玉截住她的手。
“怎么?东西不能碰?”
卞翎玉极淡地“嗯”了一声,她忍不住笑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挺小气!”
把一个紫砂炉,看得跟宝贝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卞翎玉沉默地跟着她去了前厅,大抵是师萝衣那句明日就要走,还挺好用,这么多日以来,卞翎玉第一次按时吃饭,他的丹炉都暂时没管。
卞翎玉去了前厅,看见桌前坐着的苍吾,才知道自己多了个表弟:“……”
苍吾眼神躲闪,他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明白自己情急之下乱说话闯了祸,谎言拙劣,不太敢看卞翎玉。
卞翎玉也不可能揭穿他。
桌子上坐了四个人,除了卞翎玉和苍吾,还有师萝衣和阿秀。
柳叔和赵婆婆都在偏厅用膳,师萝衣叫过他们,他们纷纷表示不合规矩,怎样都不肯来。
阿秀有些不自在,昔日在村子里,她家的餐桌上,只有个吃相难看的老娘和兄长,爹作为大夫稍微体面些,可是远远比不上这一桌神仙人物。
她右边坐着师萝衣,对面就是卞翎玉,哪怕是苍吾,也长得眉清目秀,好看极了。搞得阿秀将脸埋在碗里,不敢抬头看一眼。
起先阿秀还有些紧张,渐渐师萝衣和她说话,她也就放松了下来。
两个少女都是活泼的性子,师萝衣讲了几件小时候她和师桓捉妖的趣事,阿秀被故事吸引,不再局促后,几乎把自己的底都给兜了,她自发抱怨起自己那个自私的娘,为了让哥哥娶媳妇儿,把她许给老头子做填房的事。
师萝衣和苍吾听了后,都不由面露同情和愤然之色。
只有卞翎玉一脸无动于衷,他沉默地看着昏黄的灯光,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幅温馨的模样。
这一场春雨早就停了,院子里带着春日晚风的凉意,清风吹拂进来,吹得师萝衣发间的步摇轻轻摆动。
桌上都只是一些农家菜,师萝衣收留了赵婆婆,赵婆婆倒也知恩图报,把这些小菜都做得极为爽口,知道卞翎玉需要养身子,还特地熬了一锅香浓的鸡汤。
卞翎玉没什么胃口,也就没动那鸡汤。
师萝衣盛了一碗,推到他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她没再听苍吾和阿秀说话,而是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
卞翎玉本来不该喝的,他也没想喝。
但他想到,这样的光景,兴许是最后一日,他最终还是把那碗鸡汤喝了干净。
就当是……他心想,最后的一点任性和放纵。
饭后各自散开,阿秀要去帮着赵婆婆晾衣裳,卞翎玉没再看师萝衣,继续守着他的宝贝丹炉去了。
师萝衣练了一会儿刀,见卞翎玉没注意自己,这才特地去和表弟说话,她托柳叔搬了两坛烈酒过来,还让赵婆婆卤了几个肉菜,示意苍吾和自己一起吃。
苍吾犹犹豫豫:“这不太好吧?”
“你是不是不认我这个表嫂?”她拿来两个碗,一个比脸都大的碗,一个小巧的酒杯。
海碗放到苍吾面前:“请,表弟。我夫君说卞家男儿俱都豪爽,他平日也这样喝。”
苍吾:“……”他有些惊恐,完全想不到那位长得跟清风明月似的,能这么豪爽饮酒,苍吾硬着头皮拿起了大海碗。
“表嫂请。”
酒过三巡,师萝衣坐在树下,看着外面的春景,不经意地问:“你认识你表兄多久了?”
苍吾眼神迷离,手中抓着一个鸡腿,算了算,下意识答道:“快半年了吧。”
师萝衣憋住笑:“那他在炼什么丹,你清楚么?”
“我也不认得,我不会炼丹。”
“你说以后要是卞翎玉死了,我改嫁的话,他会不会难过?”
苍吾想起那双丹淡然平静的眸子,同情地道:“他要知道的话,大概会难受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
“所以他不是更该珍惜如今的日子么,他都伤得这样重,表弟你有没有事?”
苍吾眼神茫然,浑然不知自己被套话:“没事,我只是挨了卞清璇一下,伤口早好了,他可是去杀了朱厌。”
“卞清璇,朱厌……”师萝衣轻轻呢喃,脑海里一团乱的东西,终于在这两个字下,彻底明晰。
眼前浮现自己跳下山崖,欲化作刀灵的那一幕。她存了必死之心,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接住。
她呆怔许久,有几分想笑,却更想哭:“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父亲曾说,若灭世的灾难降临六界,就会有神族出现。他们前赴后继,死而后已。
帮她两辈子的巨兽、阻止自己入魔的心法、卞翎玉丹房中写着天玑丹的书……还有他此刻守着的紫砂炉。
为什么茴香说,卞翎玉早就爱慕着她。
原来十年前,他们就已经结下了一段缘。
卞翎玉遍体鳞伤也要她活着,师萝衣上辈子却没有对卞翎玉做过一件好事,她轻慢他,羞辱他,把自己最大的恶意施加在卞翎玉身上,甚至宁肯死在破庙,都没有回去看过卞翎玉一眼。
她捂住眼睛,眼泪浸润在指缝,可世间会有这么傻的神族吗?
尸横遍野的妄渡海,她以为自己捡到了神族侥幸存活的灵兽。她知道它们为六界而战,就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一路把它们护着。
原来她从尸体堆中,望见尸骸下那双平静清冷的银瞳,才是他们的初见。
师萝衣站起来,苍吾还不知道他已经把卞翎玉卖得干干净净,他入戏很深,自觉演得很好,迷迷瞪瞪看见师萝衣要走:“表嫂,你去哪,不喝了吗?”
“吃完就去睡觉吧,小表弟。我去看看你表兄。”
枝头杏花只剩几朵花苞,天上虽还笼罩着阴云,却能看出明日的晴朗,渐渐的,苍吾也在树下睡熟了。
他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主人回来看他了。
主人问他,怪不怪她,他唇角不住上扬,眼睛亮亮的,一个劲蹭她,不怪不怪。我怎么会怪你呢,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另一边,师萝衣靠在角门前看了一会儿卞翎玉炼丹,她脸上的泪还没干,睫毛挂着水珠,她一时冲动跑过来的时候,心里萦绕着无措和悲凉。
但看见卞翎玉的一瞬,师萝衣的心骤然就安静了下来。
丹炉里面是什么,她大抵也猜到了,神之血肉……天玑丹。
卞翎玉似有所觉,朝这边看过来。
师萝衣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躲在了墙后。她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心中本就萌芽的青木,在这一瞬无声长成参天大树。
她以为无人惜她爱她的一生,却早已有人用尸骨为她铺就坦途。
她泪盈盈看向院中亮着的烛火,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多少有些笨。
她没有去打扰卞翎玉,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若卞翎玉真是神族,他走到这一步,想必已经没了办法,她不愿再逼卞翎玉,她想让他和自己都开心些,还想试着看能不能救他。
若相守真的这样短,她也没了办法,那至少也要能走多远走多远。
卞翎玉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大抵也知道,今晚躲不开师萝衣,特地拖到三更才回来。
如今卞翎玉还处于涤魂丹反噬的期间,能自由走动。
见师萝衣背对着他在床那边睡了,他默默看了会,脱了鞋合衣上床。
中间横着一条被子,他并没有拉过来盖,只是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想到师萝衣明日就要走了,半晌,卞翎玉才转过身子,看着她。
那条被子,就是他们之间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他不敢再碰师萝衣,良久,卞翎玉平静地阖上眼。
身边尽数是少女的气息,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也并不觉得不舍或者痛苦。为了一枚天玑丹,他已经数日没有阖上眼。
然而当他刚闭上眼,耳边轻响,怀里骤然滚进来一个温软的身子。
卞翎玉惊了一瞬,蹙眉睁开眼睛。
这才发现怀里的人分明没有睡。
师萝衣叹气,理直气壮道:“我知道你如今心里有了阿秀姑娘,你躲什么?我明日都要走了,阿秀姑娘的确可爱,我思来想去,决定成全你们,但你让我最后来个离别的拥抱不过分吧?”
说着,她抱住他脖子的胳膊收紧,额头抵在他胸膛上。
卞翎玉的心跳一声又一声,震得师萝衣头脑几乎发晕,可他却到底没有推开她。
他再平静不去想,离别也会像一把刃,割得他浅浅地疼。
师萝衣垂着眼睫,暗暗赞叹:“明日要走”真好用啊。
卞翎玉一直没动,任由她靠在胸腔之外,师萝衣依稀有种错觉,就像这样,她能一路进他的心里去。
她缓过神来,才想起来,她已经在那里面很久了。
第56章 花朝
两人就这样靠了一会儿,师萝衣见卞翎玉一直不动,她腾出一只手来,让他也环住自己:“你也抱抱我啊,我明日都要走了。”
卞翎玉的手被放在少女柔软纤细的腰肢上,这才恍然回过神,理智代替了他一时的悲伤中迷乱。
事不过三。
师萝衣若真要走,就会像当初一样决绝冷漠,而非现在这个宁和温柔的语调。
卞翎玉的回答是拎着师萝衣的中衣,把她拎到她原本的位置上去。
“师萝衣!”卞翎玉也不知是该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她的气。
师萝衣见他反应过来了,不由闷笑出声:“你怎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也不知一个伤重的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和血性。
两人对视一眼,卞翎玉看见少女一双明亮弯着的眸。
卞翎玉也没法真的和她置气,怕神珠异动,索性闭上眼睛不理她了。
师萝衣有点可惜。
明明还……挺好玩的。从没有人会在她的玩笑话下,土崩瓦解成这样。就像一喜一怒,她都可以掌控。从前在荒山的时候,师萝衣就觉得,生气的卞翎玉,才像个有温度的活人。
他有在乎的事情,那双眼睛里就会带着耀眼的生机。她的记忆里,卞翎玉就是既有脾气又生动的。
但师萝衣没有打算再折腾卞翎玉,从苍吾口中,她知道这次卞翎玉一定很累。他才杀了朱厌,就去找她了,来到院子后,他不停歇地在炼丹,他一直很辛苦。
师萝衣不会阻止卞翎玉炼丹。
师萝衣知道有些事情是阻止不了的,就像母亲恨不得自杀来阻止父亲为她续命,可最后又如何呢,除了让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变得充满苦涩,再无益处。
就算她和卞翎玉只能活一日,他们也要没有阴霾地、活在阳光下。
第二日一大早,涵菽就过来了。她收到师萝衣的仙鹤,看师萝衣那么着急,还以为是师萝衣出事了,立刻就从明幽山赶了过来。
师萝衣示意涵菽长老给卞翎玉诊脉,她本以为卞翎玉不会配合,没想到他这次伸手十分爽快。
卞翎玉知道涵菽看不出来什么。
他再落魄,也是神躯。涵菽救不了他,没人可以。师萝衣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想让她死心。
涵菽蹙着眉,对师萝衣道:“出去说。”
师萝衣看一眼卞翎玉,跟着涵菽出去。
“我无能为力。”涵菽道,“很早我就同你说过,我的丹药对他没什么作用。他们兄妹二人来历不明,在不化蟾的蜃境中,我就知道他们不简单。卞翎玉的经脉中,只有沉沉的死气,你若要救他,恐怕得另寻他法。”
师萝衣纵然猜到了一二,也不禁有些失望。
她努力调节过来心绪:“多谢涵菽长老跑这一趟,我会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先回去了。”
“涵菽长老,你这么急?不坐一会儿?”
涵菽看向她:“你忘了过段时日是什么日子吗?”
师萝衣被她这样一提醒,就想起来了,五十年一度的仙门大比就在下月,各大宗门还会破例开一次仙门,允许凡人拜师。
这是整个修真界的大日子。
今年恰好又轮到在蘅芜宗举办,不仅是涵菽忙,整个明幽山的人都忙到脚不沾地。
大比过后,蘅芜宗又要迎来新弟子了。
“涵菽长老,我刚好有件事想和你说,你在蘅芜宗要当心些卞清璇,先前我去救茴香的时候,她曾把我捉走了一段时日,似乎有所图。”
师萝衣至今都没猜到卞清璇的身份和目的,她倒是想过,卞翎玉若是神族,卞清璇应当也是神族。会不会是当初那条小赤蛇?
那条小赤蛇,她当时给它洗血污的时候就注意到是个雌性。它当时猝不及防被看到,还冲她龇牙。
师萝衣不由戳它,失笑:“都是女子,你凶什么呢!”若幻化成人,是卞清璇倒也说得通。
可如果自己同时救了卞翎玉和卞清璇,为何卞翎玉一心护着她,卞清璇却要害她?师萝衣想不通,所以不敢轻易下定论。
她如今就怕卞清璇不仅要害自己,还想害涵菽。
涵菽沉默着,不是不信,只是她作为卞清璇的师尊,这个弟子再心术不正,涵菽都尚且存着拳拳爱护之心。
“你说的事,我记下了。只不过清璇近来都不在门中,她去接昇阳宗的一位公子了,你不必担心。”
师萝衣惊讶道:“昇阳宗近几年出了什么厉害人物吗?”师萝衣记得昇阳宗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宗门,就算是首席弟子,也不至于让昌盛的蘅芜宗去接人。
更何况让卞清璇去,卞清璇竟也愿意去。怪不得卞清璇这段时日没有来找自己的麻烦。
“这也是前几日的事。”涵菽蹙眉道,“宗主下的令,说那公子指名让清璇去接,清璇起初是不乐意的,后来不知怎地,又同意了。”
涵菽说:“这公子派头很大,据说昇阳宗主的灵泉,都给了他使用。”
昇阳宗主靠灵泉修炼,让灵泉就跟要昇阳宗主的命没两样,那位宗主竟然也肯。
其中必定有古怪,不过如今在师萝衣的心里,还是卞翎玉的安危重要些,那个公子派头再大,只要不伤害黎民,不祸害到师萝衣头上,她都不打算管。
涵菽离开后,师萝衣折返,果然又看见卞翎玉在丹炉前。
师萝衣如今一点儿都不责备卞翎玉宝贝他的丹炉了。
她索性搬了个小凳子,与他一起坐在后院看着丹炉。温暖的光跳跃在他们身上,卞翎玉似乎并不意外她还没离开,他时不时添柴,把师萝衣当空气。
丹炉里面,燃烧着的是卞翎玉的血肉和爱意。
师萝衣光是看着,心就柔软得不像话。
恰好不多时,阿秀沏了茶,站在里屋,遥遥喊:“公子,萝衣仙子,茶水沏好了,我给你们放桌上。”
师萝衣看一眼没反应的卞翎玉,撞了撞他胳膊:“喂,阿秀姑娘喊你呢,你怎么没反应?她还是不是你的心上人啦?”
卞翎玉躲开她软软的胳膊,看见了师萝衣眼里促狭的笑意。
“你别太过分。”
这个卞翎玉随口找来的借口,也就师萝衣一直挂嘴上。卞翎玉垂着眼睛,她明明……都没信,还故意用这种事打趣他。
师萝衣说:“谁让你这样说,你都没……”
她顿了顿,轻哼道:“算了。”索性他现在也不会说,她也听不到,再说就显得她很听似的。
对于刀修来说,这样枯坐的时光是很无聊的,师萝衣本也以为自己会很无聊,可是出乎意料,她挨着卞翎玉,看炼丹竟然都觉得有趣。
她有时候故意吓卞翎玉,想给他的丹炉里加一把火。
卞翎玉冰冷的脸几乎会瞬间皲裂,再也维持不住这幅冷淡的样子。
那里面,对于卞翎玉来说,是她的命。
就算是她自己,他也不容许她乱来。
几次三番下来,泥人都有了点火气,卞翎玉冷声道:“你再动手,我掐死你信不信?”
卞翎玉破罐子破摔,他还不知道师萝衣已经从苍吾口中猜到七七八八,总归如今在卞翎玉眼里,这药炉意味着什么,师萝衣并不清楚。
他就算护着这丹炉,也能光明正大护着,不怕自己最后那点坚持暴露在师萝衣面前。
师萝衣仰着头看他,忍不住笑出声:“我许久没有听到你这样说了。你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同我说,我若再招惹你,我们之间就先死一个。”
师萝衣提起这些剑拔弩张的过往,嗓音里只有浅浅的怀念。
卞翎玉也不是真的对她发脾气,只想让她对自己失望。
可是曾经的暗无天日,被师萝衣说出来,竟然没那么不堪。许是她的声音没有半点儿厌恶,眼里带着的笑意也很真诚——她是真的在怀念那个时候的场景,他不禁也觉得,那些孤独的岁月,其实没那么糟糕。
一整个下午,卞翎玉一句重话都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