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灵果的时候,苍吾兽就去一旁的林子里打猎撒欢。师萝衣分了一枚灵果,自然地递到身边守着自己的银白灵兽嘴边:“你也吃。”
它顿了顿,好半晌,张嘴吃了。
师萝衣自己吃一个,又给它喂一个。它张嘴有些不自然,但她喂过去的,它都吃了。
她不由笑:“我记得十年前第一次给你喂符水,你闭着嘴不肯喝,还打翻在了我的裙子上。”
卞翎玉也记得这件事,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符纸化作的水,他生来就是神,也没人会因为他受伤,就给它熬药和画符,更不会用勺子喂他。
他满心惊慌,不知道怎么办,他认识的人,不是想要他的神力,就是想要他死。卞翎玉冷着眼眸退后,反而把符水弄洒了,将她的裙子弄脏。
今日天气晴好,师萝衣靠在山石上晒了一会儿太阳。
阳光烤得指尖暖融融的,卞清璇把她带得太远了,想必还有几日她才能回到不夜山。
“我失踪了快半月,也不知茴香和卞翎玉怎么样了,南越的妖魔被除去没有。”
见灵兽看过来,她解释道:“茴香是我的一个姐姐,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卞翎玉,他……”
她眉眼含着浅浅的笑:“他是我的道侣,也是个很好的人。”
灵兽久久凝望她,隔着山石,并未触碰她,生来冰冷的眸子,却泛出浅浅的暖意。
师萝衣歇息够了,苍吾兽也恰好从林子里跑回来。
它吃得很饱,周身都是血腥气,应当捕猎肉食去了。苍吾兽害怕这种诡异的氛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卞翎玉和师萝衣。
师萝衣看出他们又得赶路了,见苍吾兽没有过来的打算。她如今还不能自己走,只好把目光放在了银白灵兽身上。
她靠近它,很自觉地要爬到它身上去。
本来比起苍吾兽,她就更喜欢它。可她才碰到它,灵兽就用角把她的手拨开了,师萝衣也没想到会被拒绝,她重新被推到山石边坐下。
银白灵兽冷冷地看了前面的苍吾兽一眼,苍吾兽只得硬着头皮回来重新背师萝衣。
师萝衣坐在苍吾兽背上,抬眸看了前面的银白色影子好几次,她的目光有些无措,似乎不明白一直愿意背着她,甚至前世用腹部护着她睡觉的灵兽,为什么不愿意碰到她了。
卞翎玉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他像一轮孤冷的月,一直硬着心肠没有回头。
神珠吞噬了魔种后,在师萝衣体内愈发不稳,那本就是卞翎玉的东西,他怕靠得太近,神珠脱离师萝衣的身体。前段时间,他做师萝衣夫君的时候,还能亲她,但现在,连背着她,他都只能让苍吾兽来。
师萝衣心里很担心,她怕给自己疗伤折损了灵兽的修为,或者让它的伤更重,她观察了许久,果然发现银白灵兽被毛发遮盖的伤口,一点都没好,甚至隐约有了恶化的趋势。
天生地养的灵兽,大多恢复能力都很强。这么多日来,它却一点都没好,有时候跑得快些,它的伤口还会渗血。
她隐约明白是因为给自己疗伤,它才会变成这样,心里很是难受,只能叮嘱撒欢的苍吾兽:“前辈,烦请跑慢一点。”
苍吾兽跑慢点,她的银白灵兽才能有一些休息的时间。
本来五日就能到达的路程,他们“慢吞吞”行进了十日,才从极南之地到了北边的南越城。
苍吾兽和卞翎玉这个模样,都是不能进城的。
他们只能在城郊将师萝衣放下,师萝衣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如今能自己行走了。
见银白灵兽一直注视着自己,师萝衣道:“你要不要和我回不夜山?我会找东西给你疗伤的。”
不夜山对于世间灵兽来说,是个好地方。
然而它只摇了摇头,示意她离开。
师萝衣迈不动步子,她从来没有亏欠谁这么多。她不清楚灵兽做了什么,可是驱逐魔种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想必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她苍白着脸,不肯就这样离开。看得苍吾兽都着急,它能看出来这个修士少女美貌万中无一,更何况这样盈盈哀求地看着人,别说卞翎玉,它都被看得有些心软。
没成想,卞翎玉避开了她的手。
既然她不肯走,卞翎玉率先扭头离开,苍吾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赶紧转身跟上了卞翎玉。
一会儿功夫,城门口只剩下了师萝衣。她没想到它们走得如此决绝,只能先进城。师萝衣还有记挂的人。
茴香先前在生死阵中受了重创,还被毁了一半的元身,不知如何。
卞翎玉那边情况也不明,师萝衣先前交待过自己的人,她要和同门去对付南越的大妖。
当时她还不知那是朱厌,但师萝衣隐约能感觉到九死一生。她特地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偏远小镇中,给卞翎玉置办了一处宅子,还用无数天材地宝布置好了阵法,临行前师萝衣嘱托符邱道,自己会每隔五日报一次平安,若没有自己的音信,他们就问问卞翎玉要不要下山生活。
若她回不来,卞翎玉选择下山,他们就送他过去。
若卞翎玉想留在不夜山,不管将来出什么事,都要好好保护他。
符邱忠心耿耿,必定会照做。
师萝衣先前几次都以为自己快死了,还欣慰卞翎玉被自己安排得妥帖。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在灵兽的帮助下平安归来,如今竟然有些头疼。
师萝衣幼时在人间,只听过戏折子里女子为男子守节一生,却没听过男子为女子守一生的事。
当时师萝衣年纪尚小,就觉得万般不公,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应该有开始新生活的机会。因此她没想让卞翎玉在自己死后,还一辈子被禁锢在山上,他可以有安稳幸福的日子。
符邱多半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肯定已经问过卞翎玉。
师萝衣知道卞翎玉对自己是有些好感的,可这份喜欢,到达有多浓,她并不清楚,也不知道卞翎玉选择了离开还是留下。
越往城门走,她心里越忐忑,这都是什么事啊。
她的道侣还在吧?
想想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她又有了些信心。他应该还是挺喜欢她的,不至于一个月都等不了。
另一头,卞翎玉带着苍吾兽离开,在一处镇子前停下。
苍吾兽当了好几日的哑巴,这时候才开口说话:“你……你不回不夜山啦?”出口是清越的男音。
银白灵兽在它面前,慢慢化作一个眉目清隽的少年。
“不能再回去了。”
苍吾兽这几日也意识到了卞翎玉不对劲,局促道:“你……你是不是快死了?”
它就算再笨,也感觉到了卞翎玉不正常,卞翎玉这么强大的存在,能打朱厌那种上古堕魔,却连恢复伤口都做不到。
要知道,苍吾兽被卞清璇弄出的伤口都快好了。
“嗯,活不了多久。此番多谢你。”卞翎玉扔了一瓶丹药过去,“谢礼。”
苍吾兽受宠若惊,但它想要的其实不是这个,它张了张嘴,回头看了一眼,问卞翎玉道:“你……你舍得她吗?”
“没什么不舍得的。”
苍吾兽见他眸中冷漠淡然,仿佛真的不在意,平静又从容,猜到了什么。
卞翎玉的身体已经被反噬,大概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连人身都维持不住,要么死去,要么变成一只无知无觉的畜生,在人间迷茫逗留,直到油尽灯枯,消散在世间的那一刻。
卞翎玉朝着镇子走去。
那里是师萝衣给他留下最后的温暖,她一直想给他的家。
第53章 真心
师萝衣从符邱口中得知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
就和师萝衣前世记忆里一样,南越的大妖消失得无声无息,追踪它的修士本来抱着必死的决心与它决一死战,但它就像从没出现过。
符邱说:“赵术被废,他在地下豢养尸妖的事被揭穿,择日会被逼着立下罪己诏,死后不入皇陵。”
师萝衣颔首,并非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在六界的安危面前,一国之君也只是芸芸众生。赵术罪有应得。
“尸妖怎么处理的?”
“说来也奇怪。”符邱苦笑,“修士们赶过去的时候,大部分尸妖被天火烧成灰烬,剩下零星几只,修士们很容易就制住了。我曾听说,六界每逢有劫难,神灵便会亲自庇佑苍生,以前只觉得是传言,如今我倒是有几分相信了。”
师萝衣也有些恍惚,这次消灭朱厌,仿佛有如神助。
师萝衣连忙又问符邱:“茴香和卞翎玉呢?”她勉力回到不夜山,迎接她的只有符邱。
符邱顿住,一时没有开口,见师萝衣急切的表情,这才连忙说:“小姐别急,茴香姑娘元身被毁伤,涵菽长老已经替她看过,需要养上很长一段日子,修为折损是回不去嘞,好在人没事,总能恢复的。至于卞翎玉……”
顶着师萝衣的目光,符邱叹了口气,有点心疼她遇人不淑:“一月前,他倒是回来过不夜山,我依小姐之言,给他说小姐可能出事了,问他是想要下山去过凡人的生活,还是留在不夜山。他……选择了下山。”
见师萝衣听完以后,神情呆滞了片刻,眼里的光黯淡了些,符苍心疼道:“小姐没事吧?”
半晌,师萝衣才低声道:“没事,他……他能想得开,如此豁达,也挺好的。我一会儿去看看茴香。”
茴香果然在昏睡,师萝衣过去时她刚醒。这几日茴香一直在做噩梦,梦里是小姐为了救自己,拉着姜岐跳入药鼎的那一幕,如今看见师萝衣平安回来,她泪流不止。
师萝衣端着药碗,亲自给她喂药:“嗳?我不是好好的吗,你别哭。”
“都是茴香没用,茴香命贱,若再有下次,小姐别管茴香,保全自己要紧。”
师萝衣给她擦掉眼泪,道:“没有谁的命是贱的,谁在家人心中都同样贵重。我母亲去世后,我们一块儿长大,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我若出了事,我相信你必定会豁出命来救我,你再想想我的抉择,就明白我会怎样做。说来还是我连累了你,赵术是冲我来的,若我像父亲一样强大,你就不会遭遇这样的事了。如今我们都好好活着,平安回家了,这是件好事,对不对?”
茴香擦干泪,用力点头。又宽慰师萝衣道:“道君一千三百岁封禅,小姐如今才一百岁,还小呢,日后必定比道君还厉害的。”
姐妹俩握着手,相视一笑。
师萝衣见茴香笑了,这才放心,茴香的死劫也算过去了,那一切就值得。
茴香想到卞翎玉的离开,很担忧师萝衣的反应:“公子他……”
得知卞翎玉选择离开后,茴香心里一直萦绕着困惑。
那日自己被扔进生死阵,师萝衣被国师带走,还是卞翎玉第一个找到自己。
卞翎玉全身都是血,遍体鳞伤,问她道:“师萝衣呢?”
茴香撑着最后一口气答完,她看见的最后画面,是那少年握着一柄银白色的骨剑,离开的背影。
茴香总觉得,他是去找师萝衣了。得知他不再回不夜山,茴香觉得不可置信。
如今提起卞翎玉,看见师萝衣眼中的怔然,茴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失控发芽。
小姐……好像已经有些懂了,但这一点情愫,止步在这里最好。最初她不就是怕小姐动心,步道君后尘,散尽修为也想留住一个凡人,此生再不能飞升吗?
师萝衣已经被卫长渊伤害过一次,如今卞翎玉主动离开,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结局。
晚间,师萝衣早早就睡下了。
她身上还有暗伤,符邱让她多休息,先别操心不夜山的事。
师萝衣躺在床上,身边少了一个人以后,才发现这床其实一直挺大的。
她阖上眼睛好一会儿,外面风在呼呼地吹。明明一切都结束了,师萝衣却睡不着。
陶泥兔子感知到师萝衣紊乱的心绪,从桌子上翻下来,蹦到师萝衣身上,散发着微弱的灵力笼罩着她。
师萝衣睁开眼睛,把它搂在怀里,骤然想起自己生辰被退婚,那只给自己擦泪的手。
冷冰冰,又意外的温柔。
两辈子,她明明对许多人好过,就像长渊师兄,就像赵术。可是临到头,他们要么弃她,要么害她。
只有那一个人,被她百般折辱后,还会在她最痛苦的时候给她擦泪,以凡人之躯陪着她对抗宗主。
“你为什么一个月都等不了,就离开了呢?”
她无意识呢喃出来,怀里的陶泥兔子却并不能回答她。
寂静的夜里,师萝衣低低叹了口气。自卫长渊的事之后,师萝衣就明白这世间唯有感情一事,无法强求,一个人若爱你,刀山火海都会走到你身边去,若不爱你,你就算嘶吼到沙哑,他也嗤之以鼻。
她想起自己盖头被掀起时,少年明亮的目光,他一直没喝的女儿红,还有带着冰莲花的香气中,他覆身过来的气息和温度,杏林里,月色下,皮影戏的咿咿呀呀。
师萝衣又想到自己第二次入魔,杀人吓坏了阿秀,卞翎玉却始终留在她身边,她一清醒,就看见卞翎玉一直望着自己的目光。
那一刻,仿佛就算她是一柄凶器,他也不怕被割掉头颅。
也是在那一刻,师萝衣有了提出和他结为道侣的冲动。
师萝衣辗转了半晌,怎么都睡不着。月亮藏在云中时,她心想,我一定只是因为有些担心他。
毕竟卞翎玉身子一直不好,万一那宅子有什么地方不妥帖,她留下的人欺他身子不适,苛待他怎么办?
思来想去,最后师萝衣下了决定:我明日去看看他好了!
果然,做下这个决定,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师萝衣便启程去小镇,临行前她又去探望了一次茴香。
茴香怔愣良久,神情复杂:“小姐真的要去?”
师萝衣点头:“我就是想着,我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在那里适不适应。这毕竟是他的选择,我远远看那一眼,若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茴香:“……”她都没问,小姐就解释了这么多。
茴香看着墙上,那里放着师萝衣没来记得拿走的、绾荨公主的画像。
茴香抿住唇,难道……绾荨主子不值得吗?道君纵然无法飞升,可是他有过片刻后悔吗?茴香知道没有,道君因尝试过而心中无憾,就能平和地养育小姐。
纵然卞翎玉的一生短暂,可任由他们错过,难道就是对的吗?
她不该替小姐做决定。
茴香咳嗽着,无奈笑道:“小姐啊……”
茴香把自己从一开始看到的,告诉了师萝衣。
“小姐的眼睛被卞清璇弄伤的那一日,我看见卞翎玉在给你疗伤。小姐让我送给他的东西,他一样没动,都在库房,里面还多了很多他后来给小姐的东西,你若去看看,就会明白过来。”
纵然卞翎玉是凡人,也在力所能及给道侣添置那份迟来的聘礼。他不说,茴香也一直当作不知道。如今林林总总,堆了许多,全是他被深埋,不见天日的心。
……
茴香低声道:“那日小姐被国师抓走,他一身伤追过来,全身都是血,问我小姐的下落。小姐既然放不下他,就去看看吧。虽然茴香不知道他有什么苦衷才离开,可我知道,他看见你,必定是高兴的。”
他哪里舍得不要你,若能回家,他早就回来了。
两日后,师萝衣安置好鸾车,看见阴雨绵绵的边陲小镇,依旧觉得恍惚。
茴香一番话,让她觉得犹在梦中。
卞翎玉……真的有那么喜欢她吗?赶路的两日,她又想了很多事,比如卞翎玉真的只是个凡人?
她想起他削的桃木小剑,关键时刻刺穿了不化蟾的头颅。还有不化蟾的毒液在卞翎玉身上,他却没发作。他的手臂上明明有疑似苍吾兽咬伤的痕迹,涵菽都说必死无疑,卞翎玉却安然无恙。
最能佐证的便是,卞清璇这样逆天的存在,她曾百般看重的兄长若只是个凡人,这合理吗?
不合理!师萝衣默默地想,她知道卞翎玉必定有许多秘密,他瞒了自己不少东西。
但人人皆有秘密,比如她,她的心魔也没给任何人说。
如今知道她濒临堕魔的,恐怕只有卞清璇和银白灵兽。
去宅院的路上,师萝衣莫名有点儿开心,以至于被商贩忽悠,随手买了一把油纸伞,她索性就散去结界,撑着如画的一柄伞。
春雨绵绵,行人来去匆匆,入眼都是人间烟火。
宅院安安静静,院门口种了一棵杏树,一月前师萝衣过来,杏树还只结了花苞,如今却粉白缀满枝头。
它长得很不老实,最大的枝条垂落在墙外,似乎要印证那句“红杏出墙”的话。
师萝衣买宅子的时候,前主人汗颜道:“这树……我之后叫人把它铲了。”
师萝衣想到什么,眼里带着笑:“不用,留着也挺应景。”
若有一日,卞翎玉选择离开不夜山,必定是开始新的生活了,他有新的夫人,自己在这里留一棵红杏树又怎么了?
师萝衣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回到这里。
但她心里很轻快。
她现在知道卞翎玉不是因为放弃自己才离开的,站在这里便没有怅然和失落,看红杏树都觉得它可爱。
她已经一月没有见过自己的道侣,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她今日穿了一件杏黄色的外衫,粉白的披帛,比杏花还开得俏。
师萝衣这才上前敲门。
很快,里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灰布褂子的柳叔见了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您啊。”他认出了当时的雇主。
“嗯,我来看看卞翎玉。”
“在呢,公子一直在这里,没有出去过,您里边请。”
院子两进两出,花木林立,非常雅致温馨。
师萝衣只请了两个人在宅子照顾卞翎玉,她知道他喜欢清净。一个是刚刚开门的柳叔,柳叔是一家镖局退下来的,他功夫很好,能吓唬凡人混混,为卞翎玉看家,守着宅子平安。另一个婆子,是赵婆婆。儿子战死,却手艺不错,勤快老实,平日可以洗衣做饭。
师萝衣把他们给了卞翎玉,卞翎玉就是他们的主子。
她从院子里一路过去,隐在树上的一个蓝衣少年却瞪大了眼睛!师萝衣她……她怎么来了?
他是先前那只苍吾兽,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日。苍吾守了几百年的妄念,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一个神族,虽然不知卞翎玉在神域地位如何,不过已经是苍吾最后的期盼,他生怕卞翎玉死了。
苍吾赖在这里,卞翎玉也不管他。只要他化作人,不吓到旁人就好。
苍吾心想,卞翎玉当然不会管他。
师萝衣回了不夜山多久,这宅子就死气沉沉多久了。
卞翎玉每日就在那个破院子里炼丹,连话都不和他说,一副平静等死的样子。
昨日苍吾还问他:“要是师萝衣来了,你同她回去吗?”
银白衣衫的少年冷淡往丹炉中加火:“她不会来。”
“万一呢?”
卞翎玉沉默良久:“她不爱我。”
她又不爱他,得知他已经离开不夜山,选择不再和她走这段路,自然不会来。卞翎玉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和卫长渊是不一样的,卫长渊能引得师萝衣追逐入魔。而他……他只是她回家路上的一块石头,能让她站得更高些,却无法让她驻足。
他说师萝衣不爱他的时候,平静到漠然。
苍吾心想,那……那确实有点可怜啊。
以至于他讪讪的,不敢再说话,想打自己嘴巴,他就不该问。苍吾明白,这世间,两情相悦是很难的。他曾经耗尽修为送主人飞升,她却从未回眸看过它一眼。
他至今记得主人冷冷地说,畜生就是畜生。
苍吾骤然觉得自己和卞翎玉同病相怜。
然而此刻,他看见了什么!卞翎玉的夫人,竟……竟然来了!
他没看错吧!
院子外的杏树在雨中摇摇摆摆,伞下的少女撑着油纸伞,她粉颊纤腰,乌发垂落,一路朝着卞翎玉所在的院子走去。
她走得很快,比引路的柳叔还快。以至于看上去像一只翩飞的蝶。
纵然卞翎玉还无知无觉,苍吾看见这一幕,却忍不住先咧开了嘴,笑得傻乎乎的。
苍吾替屋檐下那人感到高兴,这世间真心不总是被错付,纵然飘泊再久,他们都会有自己的归属。
第54章 驱逐
师萝衣没有注意到树上的苍吾,她跟着柳叔到后院角门,一眼就看见了屋檐下的少年。
卞翎玉原本守着一个小巧的紫砂丹炉,往日是在后院里面炼丹,今日下着雨,雨水滴落在青瓦上,汇聚成一串晶莹的珠子,次第落下。
卞翎玉便将丹炉挪动到了屋檐下,他垂着眸,在处理一味灵材。做着炼丹这样的活,他银白衣衫仍旧纤尘不染,像误入烟火的清隽公子。
师萝衣的脚步很轻,倒是柳叔的脚步很重,因此卞翎玉听见了,也一直没有抬眸。
师萝衣一月没见卞翎玉,骤然看见他,才发现卞翎玉比分别前清减了许多。
她从荒山把卞翎玉带回来的时候,他身子不好,后来被她养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长了些肉,现在一朝又回到了从前。
卞翎玉浅色的唇微微抿着,很认真地在做事。
师萝衣看见他清冷苍白的脸色,想起茴香先前说过的话:“他找到我的时候,全身都是血,看上去很吓人,应该受伤不轻。”
师萝衣却并未在卞翎玉脸上看见半分痛色,他就像天地间的一场春雨,落入人间,平静地碎裂,也学不会痛吟。
见卞翎玉这个样子,她心里泛起浅浅的疼,然而伴随着这点疼的,还有另一种看见他的喜悦。
卞翎玉听见柳叔的脚步声,低咳了两声:“饭菜先放着吧,我晚些再用。”
柳叔想要出声,告诉他小姐来了,师萝衣摇了摇头。
她站在角门处,眉眼含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着叫他:“卞翎玉!”
卞翎玉骤然抬起头。
角门暖黄色的迎春花零落成泥,天地间的春景在一片雨中,呈现枯败之色。
然而从淤泥和泥土中盛开在他眼眸中的,却是另一道瑰丽的影子。
少女撑着一把青色的伞,站在几步外的角门冲他笑。师萝衣的眼眸明亮,发上的步摇换成了垂丝海棠,正偏头看着他。
卞翎玉失神地望着她,就像在看着一场不可能的梦。
他还维持着往丹炉烧火的动作,却连火星燎了手指都浑然不觉。
昨日苍吾还在问他,若师萝衣来了会如何?
卞翎玉听见这话,心中却没半点儿希冀,平静得像一面冰湖。
能如何?不如何。
这本就是个可笑的问题。
她怎么可能会来呢,曾经在院子里枯败的几年,他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走了再远的路,也永远走不到师萝衣身边去。
纵然他们后来做了短短时日的道侣,卞翎玉知道师萝衣在补偿他。
不爱就是不爱。
凡人的命,对于修士来说,朝生暮死。
奢望她的爱,光是想想,便会令他变得更可笑。是他主动离开的,她又怎么会再来?
卞翎玉早已习惯了不动妄念,此间种种,不过一场易碎的镜花水月,他料定师萝衣也没把这场半路夫妻当真,他近来已经想师萝衣想得很少了,比十年来困在院子中还要少得多,也就真的不再疼。
竹人已经把祛除心魔的灵药找全,他这几日,每日按时炼丹,按时睡觉,卞翎玉以为自己彻底平静,终于能放下,但眼前雨帘中,望着他笑的少女,轻而易举碾碎了他这些时日所有坚硬冷淡的外壳。
猝不及防把他的平静撞得七零八落。
卞翎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比起绵绵密密的喜悦,这更是无声剧烈的痛。十年人间,他用一个破败的身子,遍体鳞伤的心,终于换来了师萝衣一个回眸。
他一直像一颗石子,让师萝衣踩着他往前走。可这一刻,少女终于愿意停下来看看他,把已经快要化作灰烬的他捧起来。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他的影子。
卞翎玉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几息之间,少女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把他的手抓出来:“你做什么,手被烫到,不知道痛吗?”
他的手指被烫到起了泡,被她小心放在掌中查看。
油纸伞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角门,指尖清清凉凉,院子里萦绕着雨水落入泥潭的声音。
卞翎玉闭上眼,眼眶温热,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师萝衣一听他这样问,轻轻哼笑道:“当然是接你回家啊,我虽然给符邱说过,若我回不来,就问问你要不要去人间生活。可我不是回来了吗?你怎么连一个月都不等我啊,比皮影戏里的负心汉都无情。”
她说着谴责他无情的话,眉眼却漾着温柔的笑意,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你想自己下山生活,恐怕还得再等上几十年,我活得好好的呢。”
卞翎玉垂眸,看着自己落在她掌心的手。
消瘦,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冷淡而残酷地昭示着他的结局。
丹炉的烈火噼噼啪啪,他原只会屠魔,不会炼丹的。可十年来,他学会了很多本该一生都不会的东西。
人间的堕魔浩劫已经过去,他的使命也会在这里结束。卞翎玉没有立刻把手抽出来,放任自己在她两只柔软的手心停留了片刻。
他们虽然有过更亲昵的事,但这是师萝衣第一次主动亲近他。
师萝衣面上镇定,耳朵却带着淡淡的粉。
见卞翎玉不吭声,也不辩解,师萝衣的治疗术法对他没用,她无奈,只得轻轻地摇了摇:“你怎么不说话?到底要不要和我回去啊?茴香说你受伤了,我看看伤哪儿了,咱们回去让涵菽长老给你治治。”
卞翎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他只敢握一会儿,如今师萝衣体内的神珠不稳,他怕神珠靠近自己,破体而出,卞翎玉淡声说:“你走吧,我不会和你回去。”
卞翎玉把这点属于他的暖意攥在掌心,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够了。
师萝衣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卞翎玉会不跟自己走。
她愣了愣,看着卞翎玉抽回手,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就是我的选择。当初我们结为道侣之前,你说过,若有一日,我有了想去的地方,你会成全我。”
“可是……”她没办法反口自己的话,只好道,“现在不一样了啊。”
卞翎玉灰墨色的瞳淡淡看着她,没问哪里不一样了。
她能来找他,卞翎玉的世界就已不是寒霜飞雪。
但就像茴香思量的,她一生不开窍最好,这样就不会步师桓的后尘,她体内有他的神珠,如今修为太低,年纪尚幼,无法承受神珠之力。可若她修为再高些,能纳化神珠,飞升只在须臾之间。
卞翎玉冷淡道:“这就是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