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今年若要回南越扫墓,不若去看看?”

  师萝衣颔首。

  她心里莫名有点儿忧虑,怕赵术不仅违背盟约豢养鲛人,还私下养妖物。南越到底也是自己和母亲的故土,若走上亡国之路,或成天下公敌,未免令人唏嘘。

  他们二人谈话时,卞翎玉便在一旁喝药。

  药是师萝衣今日清晨,按照涵菽的吩咐令人煎的,卞翎玉知道没用,本来没想喝。

  但是师萝衣谈话时不时盯着他的药碗,他沉默片刻,还是喝了下去。

  师萝衣坐在桌案那边,见他好好喝了药,眉宇舒展,连和符邱说话,都带上了几分笑意。

  卞翎玉喝药并不像旁人那样困难,神情就像饮水饮茶那般平静。

  丁白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苦,可他眉头都没皱。

  符邱汇报时,也偶尔看一眼卞翎玉,想起自己怀里,儿子符苍让自己交给师萝衣的望月蚕,默默叹了口气。

  昨日师萝衣成婚,他就让夫人把符苍关了一日。

  符苍自小就喜欢小姐,可小姐一直不知道。符苍当初有多么不肯说,不敢说,如今心里就有多痛苦懊悔。

  符苍更气的是,师萝衣选了一个病弱的凡人。

  符邱拗不过儿子几乎自残般的折腾,才同意带上了他养了许久的望月蚕,得空交给师萝衣。如今看见师萝衣对卞翎玉的态度,符邱只能选择当望月蚕不存在。

  小姐和道君一个脾气,历来快刀斩乱麻,别说她本就不喜欢符苍,就自己儿子那种讨人厌的性子,也没几个人看得出来他喜欢小姐。

  符邱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会和一个凡人结为道侣,但能看出来,小姐并非不在意卞翎玉。

  符邱告辞,一直没开口的卞翎玉突然出声:“你要回南越扫墓?”

  师萝衣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你方才在听我们说话呀?”

  “嗯。”卞翎玉道,“你若回去,我同你一起。”

  师萝衣愣了愣:“你想要去祭拜我母亲?”

  按理说,她父亲沉眠妄渡海,自己成了婚,理当携道侣去祭拜母亲的。可两人毕竟是假道侣,师萝衣不会要求卞翎玉去做这些,他自己主动提出来,师萝衣意外极了。

  卞翎玉听她这样问,也反应过来自己像是要随她一起回门。

  他其实并非这个意思,他先前听师萝衣和符邱讨论赵术,总觉得像帝王星异变,他担心是从自己手下逃窜的朱厌问世。

  朱厌主战乱,杀伐,暴虐。

  赵术是帝王,还撕了盟约豢养鲛人,若他再要对邻国开战,不异于滋补朱厌,因此朱厌很有可能在南越,蛊惑了帝王。

  面对师萝衣惊讶的目光,他却不能解释朱厌堕天,一时只能沉默。

  师萝衣也没想到他竟然不辩解,一室沉默中,她干巴巴道:“那等你养好身子,我们一起回南越,不急在这一时。”

  卞翎玉颔首。

  师萝衣又看了他几眼,她摸了一本册子,在桌案边看起来,有些走神。

  卞翎玉并不知道师萝衣的脑回路多奇怪,他以前做了那么多事,桃木小剑,神血丹,陶泥兔子,挡不化蟾毒……她都以为自己是阴差阳错,别有居心,或者为了卞清璇。

  而今卞翎玉自知活不了多久,根本没奢望和师萝衣做真的道侣,他心里除了这点偷来的安谧日子,只剩诛杀为祸众生的朱厌。

  他自知不能去沾染师萝衣,提出要去南越时,根本没以师萝衣道侣的身份自居。

  他也没想过师萝衣会想到奇怪的地方去。

  可师萝衣的想法不一样,她翻开一本记载不夜山琐事的册子,良久都没看进去。

  她走神地想,卞翎玉为什么要去祭拜她母亲啊?

  这次没有卞清璇,卞翎玉也不可能是因为他妹妹。他们大婚早就过去,演戏都不必演到这一步。凡间男子只有爱着自己的夫人,才会重视回门之仪。

  他害怕自己走了,他在不夜山不安全?不可能,卞翎玉住了这么些时日,一定能明白,不夜山比外面安全多了。何况他疼成那样都冷静如斯,不是害怕危险之人。

  她找不到卞翎玉非要和自己回门的理由,又莫名想到他抱着自己走天阶、喝醉后坚持要掀她盖头,以及他留在新婚夜才拿出来的女儿红、他落在自己发间的,缱绻的吻。

  虽然很有可能是喝醉和熏香的影响,但有的东西,他本可以不做,比如抱着她走天阶,那对他并无好处。

  师萝衣眨了眨眼,震惊地想,卞翎玉……该不会喜欢她吧!

  她几乎要被这个大胆的揣测逗笑,怎么可能呢,几个月前,他见到自己还恨不得要掐死自己,而且自己以前对他那样坏,他怎么可能心悦她?

  但是不喜欢吧,好像也不对,他为何要跟着自己回门?

  她百思不得其解,若换个对象,她早就问了。可眼前之人是卞翎玉。

  她好不容易才哄好他原谅自己,如今二人还抬头不见低头见。万一他说不是,还惹怒了他,觉得这是对他的羞辱,那就前功尽弃了。日后二人还如何相处?

  师萝衣心里藏着事,来来回回翻着册子,没看进去。

  午膳后,卞翎玉去养伤睡觉,她把狐狸叫了过来。

  狐狸以为自己是来领赏的,笑容荡漾:“怎么样,仙子,昨夜过得不错吧?”

  师萝衣被它的自信给气笑了:“何止是不错,简直是惊心动魄!”它险些害死卞翎玉了,吓得自己一整夜都没睡。

  师萝衣想到这个就生气,但她还有事问狐狸,暂时忍着没发作。

  “你昨日点的香,是什么香?会让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与人做亲昵之事吗?”

  狐狸怕师萝衣误会自己弄心术不正的东西,连忙解释道:“那是欢情香,这可是好东西,不会伤身,也不能控制人,还能强健体魄。我听说公子生病才拿出来的,顶多些微助兴,不会影响人的神智。”

  师萝衣低声道:“这样啊,那你说,若喝醉了,会对不喜欢的人,做一些……奇怪的事吗?”

  “多奇怪的事?”

  “比如说,求、求欢?”

  狐狸狡黠一笑:“若他喝醉,还能认得出来眼前之人是谁,会向人求欢,绝对是心悦此人。”

  “……”师萝衣不死心地问,“那若醉酒加欢情香呢,会不会使人不理智?”

  狐狸这才犯难:“我也不知道啊,谁点了欢情香还去喝醉。”它心里嘀咕,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师萝衣既松了一口气,又更为忐忑。见再问不出什么来,狐狸还一副等着领赏的样子,她哼笑道:“行了,自己去思过崖下,闭门思过一个月!专注修炼化形,别总是想着有的没的。”

  狐狸哭丧着脸,直到被带走,也没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师萝衣问了狐狸,却还不如没问。

  她更加不知道卞翎玉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这种局面该如何处理。

  如果卞翎玉不喜欢她还好,他们继续做一对假道侣就行,但若卞翎玉心悦她,她该怎么做?

  凡人寿命短短数年,她前世今生,唯一亏欠的人就只有卞翎玉。

  前世她入魔,到死也没找到真心爱她之人,以至于在这样的事情上,师萝衣很是茫然。

  她当初追逐卫长渊之时,仅凭偏执和愈重的心魔,两情相悦对自己来说,已是遗忘了很久的事。

  夜色愈深,师萝衣发现比起纠结自己该怎样做,更快来临的是今晚的相处。

  昨夜他们大婚,卞翎玉又喝醉,她折腾了半夜,担心他出事。可是今晚卞翎玉好转了,自己还得回到这个屋子,两个人都非常清醒。

  对于刀修来说,未解之事没想明白,如同抓心挠肝,她心里存了试探之意,打算干脆试一下卞翎玉的态度。她先看看他到底如何想的,再决定自己怎样应对。

  她回房后,卞翎玉已经休息了一下午,却因为伤重,刚刚才醒过来。

  对上卞翎玉的目光,师萝衣偏过头,嘱咐精怪们:“去打些水来,我要沐浴。”

  师萝衣强自镇定,看着精怪们进进出出,将浴桶填满。她这才去看卞翎玉的反应。

  卞翎玉也没想到她会在房间沐浴,他沉默半晌,也跟着她看向那些忙碌的精怪,等着师萝衣想起来自己也在房中。

  然而水都满了,师萝衣仍然没改主意。他略微蹙眉,又等了一下,她脱衣裳之前,总能意识到这样不好,或者让他先回避也可以。

  精怪们行了礼,退出去。

  一灯如豆,房里温馨安宁,师萝衣对上卞翎玉灰墨色平静的眸子,他好像没异样,见自己看他,他还回望过来。

  他若真对自己有意,不会完全没反应吧,至少应该羞赧?

  现在陷入两难的变成了师萝衣,她看着一派冷静,如神祇般冷峻的少年,这沐浴,她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啊?

第40章 决定

  师萝衣骑虎难下,对上卞翎玉的眼睛,她说:“昨日炭盆点多了,我也需要沐浴。”

  见卞翎玉沉默地看着自己,她欲盖弥彰地解释:“如今不夜山外面被各派大能的灵力笼罩,温泉没法再用,所以我才在房里沐浴。”

  卞翎玉以为她在催促他出去,低低嗯了一声:“那我回避一下。”

  他说罢就坐起来,卞翎玉休息一下午,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但还是不能行走,需要坐上轮椅。

  正是就寝的时辰,师萝衣也不可能去帮他叫丁白,她这一出本来就是试探卞翎玉的态度,不为赶走他。她心里隐约有些后悔,早知道用别的事来试,怎么偏要挑这个,她看着卞翎玉苍白的唇色,怕他来回折腾不舒服,已经暂且歇了试探的心思,连忙道:“不必,有屏风呢。你好好歇着吧,别动了。”

  她叹了口气,这种事似乎不适合拿来试探正人君子。她还没看出什么来,卞翎玉就主动提出要离开房间。

  师萝衣也没打算再避开卞翎玉,毕竟就像自己说的,在大能们的灵力笼罩下,总要和卞翎玉一起生活的,总不能事事回避。沐浴时有屏风挡着,总好过他才养好一点的身子来回折腾。

  可当师萝衣转到屏风后,放下披帛,才想起一件事。

  屏风也是狐狸安排的,白日自己忙着不夜山的琐事,还没来得及让人更换。师萝衣缓缓转头,面前鱼戏莲叶,栩栩如生,屏风以天蚕纱织就,几乎半透。

  她从这边,隐约能看见卞翎玉的身形。

  “……”

  是她自己让卞翎玉留下的,她闭了闭眼,硬着头皮抽开了衣带。外面衣衫落地,她里面穿着一件藕粉的小衣。包裹着她玲珑的身子,屋子里并不冷,半点儿都没有春夜的寒意。

  师萝衣第一次在有男子的房里宽衣解带,她背对着屏风,这会儿再不敢回头去看卞翎玉了。

  床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卞翎玉重新躺下,师萝衣松了口气。

  想起这个浴桶白日卞翎玉也用过,她心里生出浅浅的不自在来。好奇怪啊,她怎么会这么紧张。

  屋子里一时安安静静,只剩水声。

  卞翎玉背对着她,面上仍旧清隽如冷玉,掌心却几乎掐出血来。

  他紧抿着唇,屋里氤氲着浅浅的水汽。暖黄的光晕中,他尽量维持着心绪。

  师萝衣脱衣裳开始,他就没再看她。

  看不到,却能听到,细细的水声下,他也是个正常男子,还与她有过一次鱼水之欢,没法无动于衷。

  对于师萝衣来说,那事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可是对于卞翎玉来说,就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少女当日心魔横生,已经没了神智,只剩暴虐,胡乱扯开他衣衫和下摆,她自己的衣裙却是好好的。卞翎玉一开始就没想和她发生什么,自然也不会去动她衣衫,碰她身子。他努力想让师萝衣冷静下来,还令竹木小人布阵,想要压制她的心魔。

  临近阵法启动,卞翎玉却蹙紧了眉,他到底是神,诛魔容易,但所有的术法只怕都会伤她不轻。

  若她日后无法再修炼,会不会难过至极?

  他不忍伤师萝衣,最后关头停了手,被心魔控制的师萝衣却没放过他,也不管他和她自己会不会受伤。

  少女满眼邪肆,探手觉察他的变化,挑起了眉,笑得轻慢嘲弄。

  卞翎玉的耳根通红,一半是羞耻,一半是冷怒。毕竟哪怕他不长在神域,却已经得到了神的传承。神族从不会被人这样亵玩,还是被一个走入歧途的小魔女。

  但只要他有反应,这事就能成功。

  那日她恨意横生之下,嘴里说出来的话让卞翎玉恨不得掐死她。他克制着自己一动不动,师萝衣还拍他的脸:“卞翎玉,死了么,没死动一下。”

  半晌,少女偏头,古怪地笑道:“这么听话啊……”

  他恨透了那一刻的师萝衣,也恨透了自己。浓重的无力在心里蔓延,汇聚成了此刻屋子里令人窒闷的暖意。

  师萝衣仍旧在无辜地干一些“坏事”,卞翎玉却没法再肆意地恨她,甚至连生她的气都做不到。

  毕竟曾经她的动机,是出自厌恶和羞辱。如今却是对他的信任,卞翎玉知道从把自己带回荒山后,她一直在认真照顾自己。

  他闭着双眼,没有回头去看。

  掌心一阵阵刺痛,昭示着他的清醒。好在只要师萝衣不主动作死,神族骨子里的冷清和克制,不至于让他像曾经那般丢丑。

  师萝衣很快就沐浴完毕。

  她坐在梳妆台前擦了擦湿漉漉的发尾。精怪们进来,把浴桶打扫干净,师萝衣心情平复了些,打算明日就让人换掉那个可怕的屏风。她脸颊泛着浅浅的红,自己都分不清是因为热气腾腾的沐浴,还是此刻两人相处的情形。她走到柜子边,拿出自己的锦被,仍是打算像昨夜那般,守在卞翎玉榻边睡。

  她蹲下,还没开始铺,卞翎玉坐起身,道:“你睡床上来。”

  师萝衣抬眸:“那你呢?”

  卞翎玉居高临下看着她。她沐浴完,穿着白色单薄的里衣,长发也披散着,有种纯稚的美。

  她以往的衣衫大多都是孔雀蓝,天水碧,藕荷般的粉,甚至还有缃色,所以卞清璇才叫她小孔雀。

  可是灯光下,眼睛黑白分明望向他的少女,像一朵盛开的白栀子。

  卞翎玉移开眼睛,说:“我睡地上。”

  “这怎么行,你受了伤,还生着病。”

  “我好很多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师萝衣见他脸色冷淡却执着,顿了顿,提议道:“要不,都睡床上吧,床这么大,我们一人一半。”

  卞翎玉默了默,问:“你确定吗?”

  师萝衣不太确定,可地上这么冷硬,她不可能真的让卞翎玉睡,若明日他伤势加重怎么办?他看上去也不会同意让自己一直睡地上。

  “确、确定吧。”她压住心里的不自在,轻声说,“离入夏还有很久,我们既然作为道侣,总不好有人一直睡地上。你放心,我睡着不会乱动的,也不会磨牙抢你被子。”

  两人对视,卞翎玉没再反对,毕竟也没更好的办法。

  “那我睡里面?”师萝衣试探着问。

  外面的一半已经被卞翎玉占了,只剩床里面那一席三分地。

  卞翎玉顿了顿,颔首。

  师萝衣把锦被放在了里面的塌上,卞翎玉注视着她从自己腿侧跨过去。

  少女玉足雪白,踩在大红的锦被上,还没他手掌长,她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他的腿。

  路过了他,她才变得身手伶俐,钻进被子里。

  两人一人一床喜被,卞翎玉也躺了下来。

  师萝衣发现这床看上去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

  如果就睡她一个人,确实是很大的,可是另一边躺了卞翎玉。他宽肩窄腰,虽然没有刻意占多少地方,甚至还让着她,但两个人的锦被都贴在了一起,她甚至都能听到卞翎玉的呼吸声。

  除了幼时和母亲一起,师萝衣从没和人睡过。

  今晚她乱糟糟的心,几乎没有停歇过,她嗓子略微干涩,问卞翎玉:“那我熄灯了?”

  卞翎玉平躺着,闭上眼,似乎比她平静很多:“嗯。”

  师萝衣被子下的手动了动,一个法决飘过去,屋子里陷入黑暗。

  师萝衣以往的心大,似乎不能用在这时候,她闭上眼,修士敏锐的感官,不仅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能听见卞翎玉的。

  师萝衣分不清谁的更乱更响,或者说这到底还正不正常。她睁开了眼睛,偏头去看卞翎玉。这会儿夜深人静,她不免又想到了那个问题,卞翎玉到底对她是何心意?

  她仗着夜色黑,动作又轻,卞翎玉理当不知道,就放心地打量他。

  少年闭着眼,若忽略他浅浅苍白的唇色,他精致冷漠得像一尊玉像。

  他平静得师萝衣怀疑自己幻听。

  渐渐地,这尊玉像被她越看呼吸越急促。但即便这样,卞翎玉仍旧没有睁开眼,仿佛一滩平静的死水。

  若非师萝衣伸手搅弄波纹,这滩死水上,连声息都不会有。

  师萝衣现在可以确信卞翎玉也没睡着,自己并非幻听。他这样紧张,师萝衣就莫名不是很紧张了。

  她试着叫他:“卞翎玉?”

  卞翎玉睁开眼睛,没有转过头看她,只盯着翻飞的纱帐。他维持如今的冷静和体面,已经用尽了力气。周身全是少女身上的味道和香气,明明不浓郁,却充斥着每一次呼吸。

  他的声音在夜里听上去有几分喑哑:“怎么了?”

  “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嗯。”

  师萝衣提议道:“那我们来聊聊天吧。”

  “你想聊什么?”

  我想聊你是不是心悦我,师萝衣把这句话咽回去,换了一种问法:“你以前很讨厌我吗?”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没有。”

  这令师萝衣很意外,她眨了眨眼,以为从前两人水火不容的情况下,加上卞清璇的缘故,他会特别讨厌她。没想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那如果以后,你不当我道侣了,有没有想过,下山去找一个喜欢的女子,与她共渡一生?”

  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佯装镇定,其实心跳很快。

  这一回卞翎玉几乎没有停顿,道:“不会。”

  “嗯?”

  卞翎玉道:“如果你不需要我当你道侣了,我也不会再娶妻。”

  他说这句话时,就没指望师萝衣懂。毕竟大部分人,不会觉得他残破成这样的身子,还有能力再娶妻。

  可师萝衣从未瞧不起他,她只想问出个结果:“那如果我一直需要你呢?”

  这句话出口,卞翎玉终于转头来看她。

  师萝衣对上他的目光,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她默默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自己发红的脸颊。

  两个人一时谁都没说话。

  卞翎玉从不肖想师萝衣会喜欢自己,师萝衣把半张小脸都埋在了被子里,卞翎玉看不清她脸色。他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也没打算在这种事上撒谎,于是道:“我会留在不夜山,直到我死之前。”

  卞翎玉看不见的地方,师萝衣耳朵也开始发烫,默默又把被子拉了拉,几乎整个都缩在锦被中,以至于传出来的声音都是闷闷的:“嗯,我要睡觉了。”

  话题单方面被她终结,卞翎玉却也没什么意见。他阖上灰墨色的眸,安安静静的。

  师萝衣说要睡觉,却俨然已经睡不着。

  前世今生,没人用一辈子来陪她,她死的时候,孤零零在破庙,只有一池塘盛开的荷花。

  这辈子卞翎玉却会陪着她。

  她在被子里捂了一会儿,心里已经确定卞翎玉应该都是有点心悦自己的。若出于恩义,世上没有一个人会用余生陪着另一个人。

  师萝衣不知道他这份心意有多重,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她既然知道了,就不想装作视而不见。

  凡人的一生并不长,她本来就说过会好好待他,若卞翎玉的愿望是和她做道侣,也不是不行。

  应该……行的吧?她挺喜欢和卞翎玉待在一起的,看他生气她有时候都觉得有趣,卞翎玉还从不制造麻烦。反正当真的道侣,和现在应该也没多大区别。

  师萝衣向来不会遮遮掩掩,辗转几番后,她从被子里探出头。

  卞翎玉比她规矩多了,一直一动没动。

  师萝衣看见陶泥兔子还在轮椅上,她骤然想起自己生辰那日,卞翎玉为自己擦泪的手。

  而今回想起来,好像很多被她忽略的东西,如今都成了佐证。

  她决定做最后一个试探,如果卞翎玉恼怒得要掐死她,她就当做无事发生,也不提道侣的事了,可若他不生气,也没赶走她,她就问问,他要不要自己真的做他道侣。

  下定了决心,她掀开了自己的被子,磨磨蹭蹭,她又拉开卞翎玉的被子,给自己盖好。

  少年的被子里,就像他的人,冷飕飕的。睡了这么久,他看上去平静如斯,却没想到被子里没有一点儿温度。

  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她轻轻颤了颤。

  卞翎玉从她靠过来就有感觉,但他一直没睁眼,手心已经被掐出血。今夜一晚,师萝衣都在折磨他,先是要在房里沐浴,后面还要和他同榻。她不把他当男人,他也就只能冷漠地把自己当个死人。

  但现在,被子里钻进来暖呼呼的一团,他终于忍无可忍,别过头垂眸看她,道:“师萝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在克制,在隐忍,不是真的死了没感觉。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月色从窗外倾泄,没有先前那样黑漆漆一片。

  师萝衣仰起瓷白的小脸看他,手臂不小心碰到了他紧绷的胳膊。她也很紧张啊!见他没掐自己,她鼓起勇气很有担当地把话说完:“我就是想到,你若在凡间,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你若一辈子在不夜山,我岂非耽误了你一生。所以我想问问,你若愿意……”

  她想了想,换成卞翎玉那种说法:“你若需要,我给你做真的道侣吧?”

第41章 亲吻

  同样的对话,发生第二遍,卞翎玉还是难以平静。

  但这次他已经没有像在荒山那样脑海一片空白,他等着师萝衣补充后半句,这次是为了她爹爹师桓,还是不夜山?

  总归他如今已经这样了,朱厌也快要现世。他病骨支离,只余这幅皮囊,还有剩余不多的时间。能给的,十年前卞翎玉早就给她了。他已经想不出,师萝衣还需要自己为她做什么。

  等了好半晌,师萝衣却没有下文。

  卞翎玉不得不转过头看她,两人现在处在一个被窝了,再靠近一点,连呼吸都能交织。

  师萝衣问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紧张,这会儿月光照亮半间屋子,两个人的表情都清晰可见,她的心渐渐提起来。

  她已经把胳膊收了回来,尽量离卞翎玉不那么近,如今对上卞翎玉面无表情打量她的脸,她几乎想要回到自己被窝去,当作什么都没说。

  卞翎玉却不可能当她什么都没说:“做我真的道侣,然后呢,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她有些困惑:“不需要你做什么。”

  卞翎玉见她不似说谎,也确实没有后半句,良久,才意识到师萝衣竟然是认真的。他沉默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荒谬的提议。

  卞翎玉若还能活很久,他必定拒绝。神族的尊严不容许有人因为可怜他而施予他。

  但人间三年,无力被困在明幽山小院,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哪怕没有卫长渊,他也没有时间再得到她的爱,他心里觉得有些嘲讽,是啊,曾经连她的羞辱他都心甘情愿受了,如今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茴香担心师萝衣懂了情爱,会像师桓那样,为救绾荨付出一切。可卞翎玉知道师萝衣不会,她懵懂的生命里,少许动过的情只有卫长渊。卞翎玉永远不会担心自己死后,师萝衣有多伤心。

  这样也很好,他拥有一场梦,也陪她走完这一段最苦的路。他死后把神珠锁在她体内,纵然她将来斗不过那些人入魔,也不会魂飞魄散。

  须臾之间,卞翎玉已经做出了决定。但他还是决定最后给师萝衣一次反悔的机会:“做我的道侣,你考虑清楚了吗?”

  师萝衣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法退缩,她点了点头。怕卞翎玉看不清,她出声道:“嗯!”

  卞翎玉平静地看着她:“你知道真道侣都会做些什么?”

  师萝衣当然知道,但她没想到卞翎玉会问出来。她耳根有点烧,还是镇静应道:“我知道。”

  卞翎玉这次没再问她问题,他直接倾身覆了过去。

  原本师萝衣睡在里侧,后面为了挨到卞翎玉身边,刚好在榻中央。

  两人又在一个被窝里,卞翎玉过来再方便不过。

  师萝衣作为修士的本能,下意识地挡住卞翎玉,她的手比脑子还快,撑在他胸膛上,没让他寸进一步。

  卞翎玉垂眸看着她。安安静静的,仿佛意料之中她会反悔。

  师萝衣反应过来移开了手。她倒是没有反悔,她下决心后鲜少有反悔的事。她只是有点脸热,她没想到这么快,她今晚只是打算问一下的。

  卞翎玉见她移开手,也没说什么,他冰冷的手覆在她纤细的腕上,恰好是师萝衣方才推他的那只手。卞翎玉在上方垂眸看她,似乎还存着耐心等她再次反悔。

  月华似流萤,师萝衣在他身下,呼吸紊乱。这次她控制住了自己不乱动。

  两人对望了片刻,卞翎玉的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脸颊上微乱的发丝,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收回手,拇指落在她的脸颊上,眼睑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样的眼神,让师萝衣明白接下来总会发生些什么。

  “可以吗?”

  这是卞翎玉第二次这样问她,这一次师萝衣没法再拒绝,既然决定要做真的道侣,那有的事迟早会发生。这本就是她提起的,师萝衣没有道理拒绝他。

  她胡乱点了点头,破罐子破摔般闭上眼睛。

  看不见,却并不能缓解紧张,反而会让感官无限放大。

  片刻,唇上覆上来浅浅的冰凉。

  最初,只是轻轻贴着,就像蜻蜓点水。但卞翎玉没有离开,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似乎有了温度,渐渐用力,带着她的手腕一同陷入锦被中。

  他贴了许久,似乎领悟了什么,唇齿被撬开,相触的那一瞬,她身子几乎颤了颤。

  这样陌生的感觉,令她的脸颊飞速窜红,她极力忍耐着,等着这一吻结束。

  但却没想到仅仅只是个开始,师萝衣甚至已经没有心情去感慨“他竟然真的心悦我”,“他竟然就这样同意了”。

  她满脑子已经变成,他亲够了吗,该放开她了吧,还没好吗?

  她的脸绯红,从未没想过吻能缠绵成这样,她的手被软软打开,与他十指相扣,在柔软锦被中越陷越深。

  师萝衣感觉到奇怪的变化在他们之间蔓延,她腿几乎都颤了起来,这和第一次与他亲近完全不一样。

  她觉出男子的侵占欲,和他引着她唇齿间的嬉戏之意。若非她确信这人就是卞翎玉,还以为他被夺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