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翎玉冷冷地应了一声。
“你也走,留下会死。”
丁白看了他一眼,只见卞翎玉半边脸都覆盖了银白色的鳞片,放在被子外的手,哪里还有原本修长的模样,那分明是一只银色利爪,锋利程度极为可怖,轻轻搭在被子上,就把被子划破。
而从他身上伸出来的骨刺,正洞穿了苍吾兽的心脏,把苍吾兽死死钉在地上。
昔日在明幽山作威作福的苍吾兽,无力趴在地面,哼哧喘气,瑟瑟发抖。
这一幕明明看上去很可怕,但丁白却莫名觉得怪诞而华丽,像是祭祀般神圣庄严。卞翎玉身上的鳞片,泛着美丽冰冷的光泽,竟比世间最温润的玉石还要好看,吸引人想去跪拜。
若是八岁的丁白,还会相信卞翎玉中了妖毒才会变成这样。
如今过去三年,丁白也没了那般好骗,一看卞翎玉这个模样就不正常,不可能只是中了毒。
丁白胆子不大,他和卞翎玉相处了三年,虽然有些感情,可是这点感情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他张了张嘴,讷讷道:“那……那我给公子添好炭盆再走。”
卞翎玉闭着眼,没理会他。
丁白小心翼翼过来,熟练地在屋里生了炭,又吹熄烛火,最后把丹药放在了桌上。
小孩跑出去,犹豫良久,在门外对着卞翎玉磕了一个头。磕头声响在黑夜中,掷地有声,丁白最后看了一眼卞翎玉,跑出了院子。
今日是初一,原本是卞清璇送丹药的日子,但卞清璇没有来。师姐一直说公子执迷不悟。昨夜他们反目后,卞清璇已经不会再管公子了。
丁白很早就隐约感觉到,在宗门中,师姐认可的人,才能活得好,而今师姐想要公子跌入泥淖。自己留下师姐或许会杀了他,这不是开玩笑。
小少年走进黑夜中,最后回头看了眼院子,心里难免也有几分怅然,不知道他今后怎么过。
公子,保重,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离开卞翎玉没看一眼,卞翎玉只睁着墨灰色的瞳,看着天边。
天幕泛着冷,今夜看不见月。
卞翎玉对丁白没什么感情,当年他母亲抱着弟弟离开,卞翎玉都不是很伤心。
母亲说,他们这一族,都是冷心冷清的怪物,除了对伴侣的占有与禁锢,冷漠得令人发指。她还诅咒他,长大后,永远也不得所爱。
涤魂丹残余的作用抵不过苍吾兽的毒,卞翎玉才会显出真身,之后他会慢慢变成先前那个体弱的凡人。
至于师萝衣,他阖上双目。卞清璇总说他在望着镜花水月,但卞翎玉其实从未期待。
卞翎玉很清醒,他这幅逐渐残破的躯体可以带着尊严变老,可以死去,但不可以像父亲一样,忘记职责,发疯发狂。
在陨落之前,他必定得先杀了那几个堕天的畜生。这才是他该做的事,他惟愿师萝衣能走得远,也只能看着她走远。
他银瞳清冷,不化蟾已经死了,从他手下逃窜的只剩朱厌之魂。
师萝衣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去探望卞翎玉,没想到第二日传来噩耗,花真夫人仙逝了。
花真夫人是卫长渊的母亲,年轻时为了救卫父,中了剧毒,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卫父为了让她活着,寻了不少灵丹妙药,拖了这么些年,终于在昨夜病逝。
师萝衣得知以后,连忙与茴香前往卫家吊唁。
临行前,她托人告诉丁白,说自己会来就去探望卞翎玉。卞翎玉目前有卞清璇照料,想来不会出去。
她们赶到时,卫家处处挂上吊唁的白布,卫长渊一席白衣,沉默地跪在堂前,为母亲守灵。
师萝衣记忆里的卫父向来从容镇定,此时脸上却带着掩盖不住的疲惫,仿佛一瞬老了十岁。
卫长渊跪得笔直,他的轻鸿剑解了下来,不看任何人,也不说话。
师萝衣上了香,回头看见他,想起自己母亲当年去世,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
当时是卫长渊带着她,一起走过了童年的苦厄。
而今他们都长大,身份也不同,她却没办法再像卫长渊安慰自己那样安慰他。
师萝衣知道卫父甚至不希望自己在这里多留,因为自己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一门好的姻亲。
因此吊唁完,师萝衣就离开了。
出去时,师萝衣看见了薛娆。
薛娆对着她哼了一声,面露得意,她兴冲冲跑去与卫长渊跪在了一起,轻声细语说着什么。卫长渊却看也不看他。
薛娆是薛安的妹妹,她家世好,家族势力这百年也如日中天,最重要的是,她从小就喜欢卫长渊。很早以前还因为嫉妒险些和自己打一架。
她出现在这里,师萝衣便立刻明白,薛娆是卫宗主为儿子定下的下一门亲事。难道这就是前世卫长渊没有和卞清璇在一起的理由?
明明如此合理,师萝衣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总之卫长渊最后也没娶薛娆。
师萝衣作为前未婚妻,只远远看了他们一眼。薛娆天真浪漫,显然不懂卫长渊的伤心,只把这当成一场可以培养感情的玩笑。而作为长渊师兄善解人意的心上人卞清璇,卫伯父也不可能让她来卫家。
师萝衣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也没作多余的安慰,去了人间的东海一趟。她记得卫长渊曾说起过,海里有一种妖兽,叫做长明兽,其体内之珠,可保万年光明。
爬上来那一日,她精疲力尽,累得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弹,脸色苍白得像厉鬼。
海里无日夜,看不见天幕,师萝衣还以为只过去了一日,没想到听茴香说,才知道已经过去五日了!
茴香在岸边等,见她一直没回来,都快急哭了。赶紧过去扶她:“小姐没事吧,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样子。”
师萝衣说:“没事。”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珠子。
那是一枚圆润的珠子,在阳光下,散发着莹润美丽的光芒。
茴香愣了愣:“这是什么?”
师萝衣解释道:“这叫长明珠,从长明兽体内取出来的。昔日我母亲去世,长渊师兄给我讲故事,说他母亲身子也不好,他或许有一日会和我一样失去母亲。他说他也会害怕那一日到来,届时,他想为母亲寻一颗长明珠。花真夫人怕黑,长明珠握在手中,世间就再无黑暗。”
“我小时候,”师萝衣说,“不太懂事,还爱哭,说起来,花真夫人还照顾了我好长一段日子。她仙逝我没法为她做更多,只能惟愿她不受黑暗困扰,永沐光明。”
茴香听罢,眼眶一酸。
她明白,小姐找来长明珠,等于斩断与卫长渊最后那一丝缘分,此后他们再无可能。
师萝衣把裙子弄干,又将长明珠交给茴香:“你替我给卫宗主和师兄吧,我如今的身份不再适合安慰他们,避嫌要紧。愿来得及赶上花真夫人下葬,望她往生之路走好。”
她在海里泡了五日,还与擅躲藏的长明兽打了许久,累得精疲力尽。
茴香小心收好长明珠:“那小姐呢?不回卫家了吗?”
师萝衣摇头:“我得先回去一趟,看看卞翎玉如何了。”
海底不知时间流逝,她也没想到这一去就过去了好几日。
不过卞翎玉有卞清璇,不认识自己之前,卞翎玉就一直过得很好。卞清璇以前对哥哥好,在明幽山出了名地受人称赞,若那像卞翎玉说的,不是苍梧兽之毒,她的确不必担心。
师萝衣从地上起来,往明幽山走。
茴香揣着那颗长明珠,折返回卫家。
师萝衣怎么也想不到,她回去以后,卞翎玉的院子已经空了,院子里光秃秃的,花草树木全部枯死,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屋子。
丁白不在,卞清璇的结界也不见了。
入目触目惊心,有种物是人非之感。如果不是师萝衣确信只过了短短数日,还以为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拦住一个外门弟子和他打听:“这位师弟,你知道原本住在东苑的卞翎玉去了哪里吗?”
弟子不认得她,脸蛋很快红了,知无不言:“你、你是说三年前上山那个卞师兄?他是外门弟子,本来住东苑这样好的院子就不合适,师门以前看在清璇师姐的面子上,才对他多加照拂。前几日,听人说,他不仅不是清璇师姐的亲兄长,还是当年杀害卞家父母马贼的奸生子,这样的人,怎么配以师姐兄长的身份自居。”
师萝衣听了个大概,却只觉得荒谬。
若卞翎玉的身世真有问题,以卞清璇的精明,会等到现在隐忍不发?他们兄妹俩到底闹了什么矛盾,卞清璇竟然要这样逼卞翎玉。
外门弟子想留在蘅芜宗,都是要干杂活的,师萝衣问:“那你知不知道,卞翎玉被分去了哪里?”
“本该和弟子们一起洒扫砍柴的,他反倒自己去守枯山去了,喏,就不夜山对面那座。”弟子摇了摇头,“那地方清净,但每隔几年,就被妖兽叼走一个守林人,还冷得很,原本不夜山道君还在,没有低等妖兽出来兴风作浪,现在就不一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妖兽叼走了。”
他说得唏嘘,师萝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正是明幽山和不夜山中间的一座小小荒山。这样的荒山,往往会流放犯了错的外门弟子当守林人,他们不被重视,往往枯萎老死,或不得善终。
她心里一紧,难以想象那般清冷如神祇的少年,在那种地方渐渐老去死去。
前世这个时间,明明不曾发生这样的事,她很快就因为杀了同门被迫叛离师门。难道今生是自己重生带来的改变,才让卞翎玉如此悲惨么!
师萝衣朝弟子口中的荒山走去。
她心里莫名含着一股子气,身世不论真假,卞翎玉明明没有犯错,他们为什么任由他流放到荒山?让他去做最危险的事!
第30章 守林
荒山建了一个破败的木屋,蘅芜宗犯了错的弟子会被赶到这里,成为守林人。
守林人到死也不许下山,对于蘅芜宗的弟子来说,不异于一种无形的囚禁。
屋里光线暗沉,又脏又破,角落里还有蜘蛛在织网。屋里摆了几张木床,上面的被子又脏又黏腻,隐隐散发着臭味。
天色将明时,几个汉子打着呵欠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来。有走到角落放水的,有咋咋乎乎聊天的。
不管他们如何吵闹,最角落的木床上,银白衣衫的少年始终闭着眼,仿佛冷玉雕琢。
卞翎玉就睡在这里,他已经来了五日,涤魂丹的作用过去,他如今连走路都艰难,骨刺也再不能使用。
晨光照在他身上,似一种温柔的眷顾。纵然过去了五日,同屋的汉子看见他,还是忍不住看呆,在心里暗骂,娘嘞,这小子长得也太好了。
今日天气并不算好,天空乌压压的,大雨将倾。汉子们陆陆续续出门,准备去捡点山货和山下的百姓做交易。
这群犯过错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好人,也没什么天资。被关住都不忘骄奢淫逸,饮酒作乐。岁月在他们脸上深深浅浅留下痕迹,有的人看上去三四十,有的更加年迈,已逾五十。
只有一个看上去年轻力壮的,叫做赵强。
一行人走远,赵强频繁眺望山下的村庄。众人心照不宣地笑开:“赵强又在想姑娘了。”
赵强被点破心事,笑骂道:“滚滚滚。”
“不过赵强想也是白想,我看那阿秀啊,一眼就看上了屋里那位。以往阿秀也来送东西,可你们谁见过她来得这么勤?昨日我回去得早,见阿秀还主动给那小子带了饭,还问他要不要帮忙请大夫和洗被子。”
赵强听着,脸色阴郁,哼了一声:“一个病秧子,我早晚要他好看。”
其他人在心里幸灾乐祸。
卞翎玉与他们格格不入,五日前他过来,不与他们讲话,甚至连名字也懒得告诉他们,没有丝毫讨好他们的意思。
他看上去冷冰冰的,也不搭理人。
一个弟子撞了撞赵强,在他耳边小声猥琐地说了几句,赵强眯起眼,笑起来:“看来不用我出手,我就知道,那小子长成那样,肯定会被那群人惦记,到时候咱们都晚点回去,给他们让个方便,别打扰了好事。”
他们一群人走远,天色亮起,卞翎玉睁开了眼睛。
他坐上轮椅,自己去林间溪水处洗漱。
春花还未开,原本荒芜的山看上去更加荒芜。几只竹片小人从地上钻出来,给卞翎玉行了礼,四散去给他寻果子。
卞翎玉知道卞清璇想做什么,她在师萝衣那边彻底失败,她要重新熬鹰,使自己屈服。
可待在荒山,对卞翎玉来说并不算难熬。他幼时被母亲囚在天行涧,百年与一堆骷髅相对,没有食物,也没有水,那样的日子他都能过去,何况现在。
他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卞清璇不把所有的办法试完总归不会甘心。
竹片小人还没回来,阿秀先上山了。
修士虽然不许下来,可山下的村民可以上来送东西或做交易,只是不准入深山,深山里面有灵兽或妖兽,对凡人来说不安全。
阿秀提着篮子,她今日特意换上了新衣裳,一身碧绿的衣裙,篮子里还有她娘做的早饭。
她爹是村里的大夫,阿秀自及笄以来,偶尔和村民一起上山,与修士们换些药材。她不必担心修士们敢伤她,蘅芜宗门规森严,为了防止他们败坏门风,若敢伤害山下凡人,这群本就犯过错的修士会被立刻处死,神魂俱灭。
阿秀远远见到卞翎玉,脸就羞红了。她不像村里一般女子羞涩,一直大大咧咧,但一看见这个人,心跳就情不自禁加快。
她动作也放轻了,走到他面前:“我娘今日蒸了馒头,今年的新面呢,十分香软,你尝一尝吧?”
她的馒头递过来,卞翎玉淡淡道:“拿开。”
阿秀难掩失落,把馒头收回篮子里:“我先去放东西。”
她把弟子们要的酒放进屋里,看见满屋子脏污,有些嫌恶,再看卞翎玉,毛遂自荐道:“改日天气晴朗,我来给你洗洗被子可好?”
卞翎玉说:“不必。”
阿秀咬了咬唇,一连几日被拒绝,但她没法生气,她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样气质和样貌的人,简直比爹爹书里的贵公子还好看。她本也有几分自信在的,毕竟在村里她的样貌算顶尖,父亲又是唯一的大夫。
直到她前几日见到卞翎玉,才明白什么叫自惭形秽,惊如天人。
若卞翎玉是蘅芜宗内门弟子,连念想她都不敢生出来!可被流放的荒山的,哪个不是修为低下,枯坐等死的?男弟子们人人都盼着山下有姑娘看上他们,给他们留个后,活着有些念想。
阿秀也知道赵强的心意,可她不愿,但若是卞翎玉,她给他生再多的孩子、哪怕留在荒山和他一起过日子也心甘情愿。
可惜卞翎玉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一开始话都不和她说,她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阿秀这回学聪明了:“我把篮子放石头上,你饿了就过来吃,我晌午再来看你。”
说完她也不看卞翎玉,兀自下山了,总归宗门不会再要他回去,她有很多时间和卞翎玉磨。
竹片小人陆陆续续跑回来,在冬日找果子并不容易,五个果子有四个尝起来都很涩。卞翎玉面色如常,把果子吃完,一眼也没看阿秀送来的馒头。
吃完早饭,他让竹人们也进山,去找他要的东西。
他得自己炼制涤魂丹,否则朱厌降世,以他现在的身躯,很难打那只畜生。
但卞翎玉也知道,若再一次大量服用涤魂丹,会把他这幅残躯彻底耗尽,会老还是会死,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卞翎玉坐在院子中,安静削竹条,这几乎是一眼能望到头的一条路,但卞翎玉没觉得不甘和苦,他会平静地把这条路走完。
很快晌午就到了,距离阿秀再次上山的时辰也近了。
卞翎玉如今的五感与凡人无异,听见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声,他手下动作没停,眸色冷冰冰的。
他以为仍是阿秀,可当那人最终在自己面前站定,他手指一紧,匕首在手上划出一条血痕来。
师萝衣连忙在他面前蹲下:“我吓到你了吗,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结了个印,想给卞翎玉止血,可不知为何,她止血的术法对卞翎玉起到的作用不大,师萝衣蹙着眉,一连施了好几次诀,也没多少作用。
卞翎玉收回手,垂在身侧:“没用的,我体质特殊,过一会就好。你来这里做什么?”
师萝衣已经把木屋的环境纳入眼中,方才心里的怒气,看着眼前平静的卞翎玉,变成了说不出的难受。
她低声解释道:“前几日花真夫人仙逝了,我小时候夫人对我有恩。我前往卫家吊唁,后来去找长明珠,不知时间流逝,今日归来看你,才知已经几日过去,你与卞清璇分开。你先前的伤好了吗?”
卞翎玉一直安静地听她说完,道:“无碍,探望过了,你就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的语气并不带责备,甚至有种出乎她意料的平静。
不再带着几月前对她的愠怒,就像划清界限般淡漠地接受夙命。这令师萝衣有些不安:“可我们说好了,我要为你炼好丹药。”
“不必。”卞翎玉看着她裙摆被脏污的地面弄脏,移开眼睛,从怀里拿出一本丹书递给她,“你把丹书拿走,有空再炼,炼好那日,交给丁白,今后别再来这里了。”
师萝衣盯着他递给自己的陈旧丹书,她自然记得这本书,除了普通的丹方,里面甚至还有一页她一直苦苦寻找的祛除心魔丹方,尽管不知真假,神之血肉听上去也是天方夜谭。
当带着卞翎玉温度的丹书放在手中,她下意识去看卞翎玉。
他有一双墨灰色的瞳,若他不笑,会显得十分冷漠凉薄。很早以前,他就用这双凉薄的眼,远远望着她,师萝衣从没懂过那样的眸光。
此刻,暗沉的天空下,他居高临下看她,对上她的眼睛,卞翎玉没有再率先移开目光。
师萝衣心里莫名颤了颤,说:“我带你离开吧,即便卞清璇不管你了,你也不可以住在这里。山里有妖兽,把你吃了怎么办?你并非犯错的弟子,也非蘅芜宗的正式弟子,你告诉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送你下山,或者送你回以前的家,天地辽阔,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卞翎玉的目光撞入她杏仁般的双眼,久久凝视,仿佛要将这一眼记住。可他最后只平静地垂下眸,注视着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手腕,冷冷道:“离开吧,师萝衣,别管我的事了。”他在走一条决绝孤单的路,她也管不了。
他知道没可能,所以宁肯不再碰。她什么都不懂,不懂也最好。至少他此刻可以平静而平等地望着她。
已经第三次被他驱赶,放在以前,说不定师萝衣真的就走了。
严格说起来,两个人相识并不算久。
修士漫长的生命,动辄百年,师萝衣与卞翎玉相处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都记得很深刻。以前他的身边总有卞清璇,让她看见就来气。师萝衣对他的最初印象,就是来源于卞清璇。
可是现在不同,她想起卞翎玉,第一印象再不是当初站在卞清璇身边,沉默不语看着自己、惹自己火大的少年。
而是月光下,那个安静做桃木剑的男子。
他锋锐,平静,孤傲,这些印象,组成了另一个卞翎玉。
一个让她有时候抑制不住几分心软的人,所以她会在清水村把他护送到卞清璇身边,也惦念给他从冰谷带一朵雪莲,被诬陷不再怀疑他。
现在,就算他叫自己走,师萝衣也不打算听。
以前师萝衣不管他,是因为卞清璇总是把他照顾得很好。今非昔比,卞清璇把他扔到这里,就不会管卞翎玉死活。她要是真走了,卞翎玉被妖兽叼走了怎么办?
在她心里,卞翎玉站出来为自己作证那一刻,就是她今生除了蒋彦之外,认定的第二个朋友。
她就不信自己那么倒霉,交的每个朋友都想捅她刀子。
师萝衣见他倔强成这个样子,有些手痒。他到底知不知道她们这种不擅长讲道理的刀修,一般逼急了会做什么可怕的事?
卞翎玉这样的人,一看就有他自己的性格和主意,也不知道她直接粗暴地把他打晕带走行不行?届时她把卞翎玉往一个舒适宅子一放,再卖点自己的东西,让人妥帖照顾他一生,总比留在山里强。
师萝衣决定好心地给他个心理准备:“我要是现在对你做什么,你不会怪我吧?”
听她这样问,卞翎玉顿了顿,凉凉的目光再次看过来,没了方才的冷漠,竟然有几分一言难尽。
竹林里不知哪个修士喂的公鸡跑过来,从他们身边飞窜而过,扑在母鸡身上。大公鸡膘肥体壮,母鸡扑闪着翅膀惊慌到处躲避。
师萝衣盯着它们,在这一瞬突然开了窍,恍然大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不是想、总之不是要对你那样。你别误会,那种事只那一次,下不为例,我早已在心里发过誓,再也不碰你了!”
眼见他握住轮椅的手越来越紧,现在已经不是自己要不要打晕他,而是卞翎玉会不会忍不住打自己了。
又尴尬又急切的情况下,师萝衣举起双手:“我走,现在就走,你别生气!”
这回她说走就走,一瞬跑出去老远,也不知为什么,想到卞翎玉方才那个表情,师萝衣突然有些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背对着卞翎玉,这几日第一次露了一个轻快的笑容。
师萝衣觉得卞翎玉还是这样好。
会暴躁,会忍不住掐死自己,远比方才自己看见的决绝冷漠令人放心。
刚刚看卞翎玉那个意思,把丹书都给了自己,是打算一辈子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因为一句乌龙破了功。师萝衣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一点都不在乎那件事。
许是做过魔修,羞耻心远不如上辈子,师萝衣想到他心里其实在乎得很,面上去却冷冰冰的,就很想笑。
这貌似非常缺德。
可是对于卞翎玉来说,这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对于师萝衣却已经过了一生。她连当时的感觉都忘得差不多了,哪里还能像卞翎玉一样,每次都联想自己干过的坏事。
她表面是跑远了,中途又暗暗折返了回去。师萝衣本就执着。她不会因为卞翎玉发火就真的不管他,一来她得确保卞翎玉的安全,二来她还有些好奇,卞翎玉不是不想活的人,可他为什么不肯跟自己走?
旁的事情她可以由着他,但生死攸关的大事,卞翎玉走不走她不会由他,等他平静了,她再强行带走。她再坏的事都对卞翎玉干过了,也没见他真的被自己气死,区区一个打晕,他事后应当不会计较吧?
第31章 主意
今日的天气确实不算好,没一会儿便下起雨来。师萝衣远远坐在树上,双腿晃着,观察卞翎玉。
自她离开后,卞翎玉兀自坐了一会儿,他脸上神情复杂,微微带着愠怒,片刻后平静下来,继续削他的竹片。
之前师萝衣也见他削过竹片,但并不知他拿来做什么用,此时好奇地看着他。
卞翎玉做事一直都很专注,这一点他们倒很像。他的睫毛很长,但并不像师萝衣睫毛那般翘,他垂着眼睫时,会在下眼睑留下阴影,不带阴郁,反而有一种过分干净的少年感。
师萝衣本来不算个有耐心的人,但她看卞翎玉专注做事,竟然不觉得无聊。
刚开始下小雨的时候,卞翎玉没有进屋子,师萝衣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他向来爱干净,并不喜欢那屋子里恶臭的气味。
几只寒鸦飞到树梢上躲雨,被师萝衣轻轻弹了弹:“嘴硬。”
不知道是在说寒鸦还是在说人。
寒鸦感觉到她身上不带攻击的仙气,被她弹得嘎嘎乱叫,没有跑,反而看上去凶巴巴的,也很像那个人,师萝衣不禁笑了笑,又道:“我先来的,你们还敢臭脾气!”
知道卞翎玉没什么特殊癖好、并不喜欢这里就够了,那她把他带走就容易些。
可卞翎玉为什么不和她走,师萝衣至今还没想明白。
天色愈发暗沉,明明才晌午,天边已经乌云蔽日,闷雷滚滚。春寒料峭,开春时的温度并没有比冬日好多少,师萝衣本来打算卞翎玉再不进屋子,就开始动手,没想到卞翎玉这次倒是进去了。
他阖上门,师萝衣看不见他。
师萝衣心里放心几分,上次见过他发烧,看上去很痛苦,再生病可不好。
她和一群寒鸦待在一起,闲得没事,也没嘴硬的卞翎玉观察,干脆把卞翎玉塞给她的那本书拿出来看。
再次翻到天玑丹那一页,师萝衣手指抚过每一个字。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东西是好东西,就是炼丹的材料实在太遥不可及。
师萝衣把需要的灵材又记了一遍,打算有机会还是先收集。不管多渺茫,她都要一试,她从不认命。
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师萝衣看过去,发现一个人披着斗笠往山上走。
看身形是个姑娘,那姑娘拎着篮子,淌过泥水,嘴里碎碎念骂着天气。
师萝衣前世见过的凡人不少,一眼就看出她应该是山下那几个村庄里的姑娘。在这样的天气有勇气上山来,着实不容易。
师萝衣看她行走的方向,竟然是往木屋那边去的。
阿秀起先还骂骂咧咧的,到达小院门口,就变得文静下来,她不舍得早上那件新衣裳弄脏,此刻已经换上了平日干活穿的粗布衣。她外面披着蓑衣,跑到木屋的屋檐下,上前去敲门。
师萝衣远远看着木门打开,露出卞翎玉的脸。
他们交谈了几句,师萝衣隔得太远,天空又有闷雷声,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但她能大致看清他们的神情。
师萝衣第一反应是卞翎玉该不会因为这个姑娘,才选择留下的吧?
很快她发现并不是。
姑娘要把篮子往卞翎玉怀里塞,被卞翎玉冷着脸推了回去。
他没有拒绝阿秀在木屋躲雨,但是兀自转身离开,没有和阿秀待在一处。阿秀提着篮子,脱下蓑衣,脸上显而易见带着失望。
师萝衣看了一会儿,有些恍惚。上辈子她流亡时,少数想起卞翎玉的时候,也曾联想过这幅画面。
卞翎玉总归要成亲生子的。
卞清璇能活千年,但卞翎玉作为凡人,生命不过区区百年,总会老去,死去。兴许在她逃离宗门后没几年,他就下山和其他女子成亲了。
但如今看见卞翎玉这个样子,师萝衣又很难想象他上辈子真的过完了那样的一生。
卞翎玉像一片荒原,世人能见到荒原的辽阔和苍茫,却无人能把他占据。
就像现在,他和阿秀共处一室,阿秀起先还羞红了脸,可是越来越不自在,显得坐立难安,局促极了。
卞翎玉却很冷漠,做着他自己的事,仿佛屋子里没有阿秀这个人。
他们两人,一个像高坐庙堂的冷漠佛子,根本不关心众生。另一个像诚惶诚恐的信徒,就差跪下来叩拜。
师萝衣看了许久,在心里悄悄把“将来在人间给他找个贤惠的好娘子”一条化去。
再好的娘子,估计也受不了他的冷淡,师萝衣看着都替阿秀着急,还是随缘吧,也不知道卞翎玉能喜欢什么样的。
雨小了一些,师萝衣敏锐地感觉到不远处又多了几丝生人气息。觉察到了恶意,她眯着眼望过去。
三个身穿蘅芜弟子服的男子走过来。
其中两个师萝衣不认得,只有一个,师萝衣认识,是薛安身边的跟班,好像叫做宋隗山,家世也很不错,在蘅芜宗是个出名的纨绔。
他们走到了师萝衣这边来。师萝衣的修为比他们高不少,他们没发现师萝衣,师萝衣却听见了他们说的话。
起初师萝衣还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待到听清后,她目光越来越冷。
“宋兄,我们动那小子,不会出事吧。他以前好歹是小师妹的哥哥。”
宋隗山伸了个懒腰,轻蔑地说:“怎么,你怕了,怕就回去。卞清璇要是真的还在意他,就不会任由他被流放到这破地方。”
另一个嘿嘿笑道:“就是,难得有这么好的货色。上一次他出来替师小姐作证,远远看见他,我就心痒痒。”
最先出声的人反驳:“谁、谁怕了,我就是看他那个样子,不像是能任由我们玩的,之前好像还被妖兽咬了,身体估计不好,届时闹出人命怎么办?”
宋隗山说:“嗤,说得好像你以前没闹出过人命一样,五年前有个犯了错的弟子来这里,你上得比谁都积极,当时爽死了吧。”
那弟子有些不安,但总归不说话了,也没离开。
另一个勾肩搭背安慰道:“放心,这些外门弟子,少有性子烈的。人人都想长命,不知道已经被玩过多少次,说不定也是师小姐玩腻的,到时候咱们弄完了,赏他点什么,晾他也不敢说出去。”
宋隗山摸了摸下巴,笑道:“这件事不许让薛少爷知道,一会儿悠着点,留条命,下次还可以来。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倒是方便得很。”
他们聊天间,很快走到了院中。
没人看见师萝衣冷冷地看着他们,神陨刀火红,带着杀气,一如她渐渐变红的眼眸。
屋子里,阿秀看见这群修士,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妙,紧张得站起来:“你们是谁?”
“宋兄,怎么这里还有个村姑。那群人不是说,已经安排妥当,不会回来打扰吗?”
“这村姑该不会是卞翎玉的相好吧?”
一行人哄笑起来,宋隗山饶有兴致挑了挑眉,另一个弟子意会,知道他玩得花,这是亢奋了。有人施了个法,把阿秀困住。
“小娘们儿,好好看着,我们是怎么玩你相好的。”
阿秀涨红了脸,望向卞翎玉:“你快跑!”
卞翎玉看向宋隗山等人,若是十年前,他初临人间,对世间人伦的认知还如同稚子,只是一柄冷冰冰的杀人凶器。如今已经知道他们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