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场厚重又孤冷的雪,哪怕春日来临时会化尽,也保留着他自己独有的色彩。

  这样的人,真的会任由卞清璇驱使吗?

  若是前世,师萝衣能找出一万个他害自己的理由。如今,她却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会。”

  至于为什么不会,她也说不上来。

  茴香表情更复杂,低声道:“小姐竟然不把他当成坏人了啊。”

  她的话让师萝衣觉得很奇怪:“茴香,你好像一直都不讨厌他。为什么?”

  茴香说:“小姐不记得两年前竹林比剑的事?”

  纵然在这样糟糕的境况下,茴香提起竹林比剑,还是让师萝衣感到些微羞耻,她郁闷得很,不说话。

  茴香有些想笑。

  但茴香看师萝衣没有异样的脸色,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小姐并不知道“竹林比剑”后发生的事。

  茴香最早看见卞翎玉,就是那时候。

  那约莫是小姐最糟糕的一段往事,刀修少女在卞清璇无形的打压下,改学剑,苦练了一整年,决定去找卞清璇一雪前耻。

  师萝衣自小天赋极佳,学什么都快,剑法很快也有模有样,那个时候她刚成年,年少轻狂,自信满满,惦记着要跟一个丹修一决高下,不让人说她爹爹教女无方。

  在师萝衣心中,两人都是半路学剑,她不用刀,就公平得很。

  茴香试图拦,没拦住。

  年轻的刀修和剑修一样,生来都是战斗狂魔。但没想到,师萝衣要跟卞清璇切磋,卞清璇竟然也同意了。两人相约在后山的竹林中,那里僻静,最适合比剑。

  茴香听说的时候,她们已经比完了,小精怪们很慌张地来通知她:“茴香姐姐,快去看看吧,萝衣小姐被卞清璇三招打败了。”

  它们七嘴八舌:“萝衣小姐好像还受伤了。”

  “对,剑气伤到眼睛了。”

  “萝衣小姐还哭了,受的打击很大,茴香姐姐快去接她回家。”

  骄傲的小姐都哭了,这得被打击成什么样啊!

  茴香一听,急得不得了,连忙就往竹林赶。她确实看见了失意的小姐,也像精怪们说得那样,她坐在地上,眼睛被卞清璇的剑气所伤,流了满脸的泪,却倔强地握着剑,充满了不解。

  师萝衣其实并没有哭,只不过剑气伤了眼睛,眼泪就控制不住,她失魂落魄,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卞清璇的差距,三招被一个丹剑双修的弟子打败,对师萝衣来说,无异于毁灭性的羞辱。

  但出乎茴香意料,她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是茴香第一次看见卞翎玉,他站在师萝衣的三步开外,几个竹条做的人偶围着师萝衣,无声布了一个法阵,在治疗她的眼睛。

  茴香惊讶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

  少年皮肤很白,眼眸狭长,透着一股子清冷感,他的神情冷冷淡淡,仿佛竹条人偶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路过罢了。

  茴香警惕地说:“你是谁?”

  少年的眼睛终于从师萝衣脸上移开,看向茴香,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人偶也顷刻钻进地里,消失不见。

  他走路的姿势很怪异,一瘸一拐的,看上去就跟骨头错位,躯体破烂一样。把茴香看愣,一时都忘了去拦。

  后来,茴香也很多次见到卞翎玉,他的情况一次比一次好。但是小姐每每见到他,就没什么好脸色,一提他们兄妹俩就来气。

  好几次,还直接骂他们兄妹俩是一丘之貉。茴香看着那少年冷冰冰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莫名觉得他有些可怜。

  茴香知道,他明明都可以避开小姐,偏偏他没有走,哪怕凑上来也只是被冷哼和迁怒。

  渐渐的,茴香心里有个古怪的想法。

  她总觉得那个冰冷的、不近人情的卞翎玉对小姐有着异样情愫。然而这话茴香不曾说出口,也不好说,毕竟卞翎玉看上去很淡漠,有时候看着小姐的眼神,和看一棵树,一株草差不多。加上小姐还有和卫大公子的婚约。茴香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如今小姐和卫大公子退了婚,茴香依旧觉得他们之间不可能。一个是时刻行走在刀尖的仙门后嗣,一个日渐走向衰落、身子不好的凡人。

  小姐不懂是件好事,茴香不会说。就像卞翎玉自己也不会说一样,他也知道他们永远不可能。

  茴香推测卞翎玉不会害师萝衣,为了解除这次的危机,她出主意说:“一会儿执法堂的长老派人过来,小姐要不要说和昨夜和卞翎玉在一起?”

  师萝衣自然想过这样辩解。

  可这个念头,很快被她否认。卞翎玉不一定愿意替她作证。修士不同于凡人,不会那般看重名节,于是总有外门清隽的弟子,为了讨好内门修士,出卖色相。这种弟子往往是最被人瞧不起的,位于外门弟子中的最底层,会受排挤。

  师萝衣知道外门弟子的日子并不好过,卞翎玉不同于卞清璇,有绝佳的天资傍身,先前薛安就欺负过他。若再让他背上“不夜仙子玩物”的名声,日后万一自己斗不过宗主,出了事,他明里暗里不知会被多少人欺负。

  背后有数只无形的大手,惦记着要毁了自己。她何苦再拖一个卞翎玉下水。自己没有办法保护他,依仗着卞清璇,他才能过上好日子。

  沉默良久,师萝衣道:“我不会说出他,茴香,我会尽量自保的,若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就找个山林好好修炼,不管发什么事,永远都不要来找我。”

  茴香并不知道师萝衣是真的有心魔,见她这样郑重,在她再三要求下,只好点了点头。

  果然当日下午,师萝衣就等来了刑罚堂的传召。

  师萝衣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可能让他们验灵气和搜魂。

  她的身份也确实有这个底气。

  来人是卫长渊和另几个师弟。

  退婚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她本以为卫长渊既然已经如愿以偿,那必定和小师妹如胶似漆,再见卫长渊,他会是轻快高兴,甚至春风得意的。

  但并不是这样,卫长渊竟然清减了很多。

  他的眼睛曾经明澈如星辰,她很喜欢拖着腮望着他的眼眸,直把他看得耳根泛红,捂住她的眼。而今,那里面像是落了灰。

  但他的情绪十分平稳,面对自己,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

  他看着师萝衣,低声开口:“萝衣,执法堂传召,跟我们走一趟。”

  “好。”师萝衣跟上他们。

  几个人不远不近地走着,卫长渊看向几个师弟:“可否容许我和师妹说几句话?”

  执法堂的几个弟子对望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自然知道师萝衣与卫师兄以前是什么关系,按理说为了查张向阳的死,他们不该让卫长渊单独与师萝衣讲话。

  可是,卫师兄一直光明磊落,以前师萝衣犯错,他作为执法堂的首席弟子,也从不容情,还把师萝衣气红了眼圈好几次,宗门里人人都知道。

  卫长渊在弟子们心中很有威信,他们相信师兄不会做出格的事。

  两个人走到一边。

  卫长渊注视着漫山还没开花的树,突然道:“我前几日回了家中一趟,对爹娘说了我们解除婚约之事。”

  师萝衣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嗯,伯父伯母怎么说。”

  卫长渊仍只是看着那些枯树,哑声说:“他们说,你很好,是我没有这个福气,也是我先背信弃义,让我把卫家应有的补偿,给你。”

  师萝衣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背信弃义,是我们都长大了,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也望你不怪我曾经年幼无知,拖累你良多。”

  师萝衣看着他怀里拿出来那个眼熟的乾坤袋,有一瞬怔愣。

  那哪里是什么卫家的补偿,明明是卫长渊自己的东西。她堕魔后也看见过这个乾坤袋。

  师萝衣前世用了六十年,才学会了以前不懂的些许人情世故,父亲一沉眠,这门姻亲对于卫长渊来说,一直都是负担。

  卫家父母若得知她愿意解除婚约,只会欢喜,而非让卫长渊来赔罪,这些东西,都是卫长渊自己想给她的。

  他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并不好。

  师萝衣这次没有收,但她心里再次释然不少,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哥哥,她心平气和道:“既不再相爱,解除婚约是我们两个人的选择,不是过错,也不该补偿,长渊师兄收着吧。”

  卫长渊也没多说什么,颔首。

  两人又回到了弟子们中间,继续去刑罚堂,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提起张向阳半个字。

  师萝衣也不会觉得,卫长渊会为了自己徇私枉法。他从小就被世家教得极好,不仅是卫家的骄傲,也是明幽山的骄傲,更是仙门的未来。

  天下需要卫长渊这样风骨的修士,她年幼时犯错,卫长渊就没包庇过她,他宁肯事后再替她受罚。

  师萝衣从没有怪过卫长渊,比起自己需要什么样的道侣,他们这些被好好教养长大的孩子,更明白三界需要什么样的未来。

  不是儿女情长,是心中的正直与信念。

  仙山的春日比人间还来得晚些,约莫印证了高处不胜寒。

  卫长渊走在所有弟子的前面,他背着那柄象征天下正义的轻鸿剑。面上没什么表情,袖子下,他收紧拳头,捏碎了一缕只有不夜山才有的千香丝。

  那是从张向阳身上搜来的证物。

  这是他最后能为师萝衣做的事,此后,他就永远没法看顾她了。

  三堂会审,放在以前是师萝衣最怕的场景。她总怕自己入魔被发现。前世在发现自己杀了人以后,她接受不了,逃避般地离开了明幽山。

  这辈子终于要被查心魔,她却十分平静。哪怕前面等着自己的是惊涛骇浪,她也已经有了面对的勇气。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那六十年的流亡,并非什么都不曾给她留下。

  堂前是张向阳的尸身。

  因为被魔气穿透身体,他脸色呈现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黑气。师萝衣蹙眉打量了一眼,发现他这死法非常眼熟。

  很像自己第三次心魔发作后,“杀”死的弟子模样。

  心中惊讶之余,她难免生出疑窦。张向阳自然不是自己杀的,重生回来,她的心魔没有发作过。那么前世那些人,有没有可能,根本也不是她杀的?

  在她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是否有人杀了人,嫁祸给她?

  “长老,弟子师萝衣带到。”卫长渊抱了抱拳。

  最上座的刑罚堂长老颔首,冷声道:“师萝衣,昨晚,弟子张向阳在后山被杀,这段时日,只有他与你有龃龉,为了证明清白,你可愿一试灵珠?”

  他示意师萝衣看堂前的灵珠。

  那是测试弟子是否修魔的法器,长老们在里面输入灵力,那灵力会顺着灵珠进入被试者的身体,然而此法多多少少,都会对被使者身体造成损伤,尽管这比搜魂好得多。

  外面也有许多来看张向阳之死的弟子,人人诚惶诚恐。其实一个弟子死了,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但在仙山之中,被魔修、甚至魔物杀害,这意味着魔物猖狂,人人都有危险。

  “不愿。”师萝衣道,“我确实与张向阳有过冲突,但我不夜山之训,便是不伤同门,不伤凡人。我没有杀过张向阳,仅凭你们怀疑,为何要受试灵之辱?”

  长老默了默,倒也没有立刻反驳这个说法。

  一旁站着的姜岐是宗主派来查探魔气来源的,笑了笑,却是为师萝衣说话:“师妹说得不错,要说嫌疑,当日去过后山的弟子都有嫌疑,自然不到试灵这一步,长老不妨听师妹说说,她昨晚去了哪里,是否有人作证?若有证人,那便不能轻易揣测。”

  所有人都看向师萝衣,她沉默片刻,打算和他们硬刚。

  验什么验,证什么证,我不认,你们为了那点不欺负孤女的清名,敢逼我验灵吗?大不了声名狼藉,反正也不差那点了。

  她不开口,一个刑罚堂的弟子得意开口:“看来你是没有人证,那么……”

  一个声音冷冷打断道。

  “她昨夜在我那里。”

第28章 风月

  卞翎玉说出这句话,自然就想过后果。

  他看了一眼卫长渊。

  袖中骨刺狰狞暴起,对着卫长渊带着浅浅杀意,险些没受控制。

  他蹙起眉,骨刺屡屡失控。卞翎玉脑海里又浮现了来的路上那一幕。

  其实卞翎玉比师萝衣更早出发去刑罚堂,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他一出门,丁白吓得就去通知了卞清璇,卞翎玉并不在乎他的举动。

  三年来卞翎玉鲜少出院子,又没有穿外门弟子的衣裳,一路走来,不少弟子都好奇地看着他,猜他是谁。

  抵达刑罚堂前,卞清璇还是追了上来。

  卞翎玉道:“要与我动手?”

  卞清璇笑了笑:“怎么会,我只是请哥哥看一场好戏。我昨夜思考了一整夜,既然你让我停手,我便暂且停手吧。”

  顺着她的目光,卞翎玉看见了远处卫长渊把乾坤袋给师萝衣那一幕。

  有的事,身处其中的人不清楚,身在局外却看得分明。

  卞翎玉的视线在卫长渊和师萝衣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那只乾坤袋上。

  “我都快感动了呢,哥哥不知道吧,卫长渊在不化蟾的乾坤之境中,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师萝衣。他只是一时被我的幻术所惑,你说,若我放开他,他们会发生什么。他还能这样冷静吗,会不会后悔自己离开了师萝衣?”

  卞清璇见卞翎玉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眼里又冷又凉薄,看不出是喜是怒,仿佛并不在意。

  他这幅样子,让卞清璇莫名想起了他传说中那位父亲,她翘起唇角,古怪地笑了笑。她果然猜的不错,与前未婚夫“藕断丝连”是卞翎玉的心病,他母亲就这样做过。

  卞清璇虽然没见过卞翎玉的父亲,却自小听了那位大人物不少事迹。

  据说那位也曾经也高高在上,仿佛一切都入不得他的眼,三界崩塌都不动容。却在卞翎玉的母亲与他人生下孩子后,从战场回来,把那个奸夫吊起来,冷眼命人活寡了他,连神魂都没放过,寸寸用来喂了狗,还把夫人禁锢在怀里,与他一起看。

  卞翎玉的母亲,就是从那时开始癫狂报复的。

  卞翎玉到底是那个人唯一的子嗣,和与那个人流着一样的血。他真的有那么大度,完全不在意么?

  “刺眼得很,是不是?”卞清璇循循善诱,“所以别继续了吧,哥哥,她若真的回心转意与卫长渊重归于好,你又能做什么。回头看看我,我陪你十年了,世上只有我,永远不会背叛和伤害你。”

  她说完,发现卞翎玉正看着她。

  在他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下,她下意识退了一步,偏头道:“哥哥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清璇。”他漆黑的眸落在她身上,冷不丁道,“你喜欢的人,真的是我吗?”

  她唇角的笑意淡了淡,声音带着自己都没觉察的颤与强硬的坚定:“自然。”

  卞翎玉注视着她,突然冷冷笑了笑。

  他有自己的选择,从来就没被卞清璇摆布过,最后仍是去了刑罚堂。

  卞清璇却因为他那句话,在原地待了许久,发现手指竟不知何时陷入石中半寸,血迹斑斑。

  她垂着头,在卞翎玉问出那句话后,她发现自己连阻止他离开都忘了。

  此时在刑罚堂。

  座上的长老蹙眉看着卞翎玉,难得对他还有淡淡的印象:“卞翎玉?”

  “是。”

  这个名字让许多弟子都面露惊讶,三年前蘅芜宗大开仙门,对外收徒。卞清璇在考核中胜出,当日天上七星异彩,龙气环绕,小师妹被批为天命之女。

  卞清璇拒绝许多宗门抛出的橄榄枝,最后不仅拜入丹阁,还恳求宗门收留她的兄长。

  如此良善心肠与重情重义,令小师妹声名大涨。许多人只听过卞翎玉的名字,却不曾见过他。

  他被卞清璇藏得很好,又鲜少踏出院门,不少人这是第一次看见卞翎玉。

  他们没想过卞翎玉长得这样好看,而且一出口便是说昨夜师萝衣昨晚在他那里。

  外门弟子的生存方式,许多内门弟子都心照不宣。他们往往没有什么资质,为了活得更久些,延长寿命,换取灵物,有姿色的便会出卖自己,因此大家的神情颇为微妙。

  本来大家都很关心宗门混入魔修之事,可没曾想到,能听到这般私事!小师妹的凡人兄长竟自甘堕落,去做了内门弟子的玩物!再一想,长渊师兄也在这里!天呐,新欢旧爱,这是何等的刺激。

  众人忍不住去看卫长渊的反应。

  卫长渊蹙着眉,没有说话。说到底,如今他与师萝衣没什么关系了。

  师萝衣本来打定主意硬撑过去这场验灵,万万没想到卞翎玉会来为自己作证,他这样,不管今日之后结果如何,都不亚于自毁名声。

  卞翎玉体弱,卞清璇将他藏得那般好,这是卞翎玉第一次站在所有人面前,却是为了给她作证。

  卞翎玉的有情有义让她感到意外,师萝衣的心情莫名有些复杂,在这种情况还能分出心思去想,若是卞清璇知道,恐怕得气死吧?

  座上的长老脸色铁青,他最见不得这样的腌臜事,恨不得把这些自甘下贱的外门弟子踩进泥里,他出口语调就成了冷哼:“那你倒说说,师萝衣在你那里做什么。”

  他倒要看看,这个凡人能说出什么来,难不成在堂前也恬不知耻。

  众人都看向卞翎玉,卞翎玉却突然看了眼卫长渊。

  师萝衣难免在心里捏了把汗,见卞翎玉的神色不变,无奈之余,她还感到了忧虑。

  她以为卞翎玉不善言辞,不懂得为他自己的清名辩解,也不懂前来作证的后果。

  她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让验灵,她到底是师桓的女儿,明幽山不可能逼着她验灵,只不过背上残害同门的怀疑,她的日子会更难过,宗主要对付她也会更容易。

  她不会有事,卞翎玉却不一样。明幽山不会尊重一个外门弟子,他的证词并不一定会被取信,还会令他的名声和处境也变得糟糕。

  师萝衣突然有些庆幸这辈子没有再因为卞清璇对他恶言恶语,她没有再次伤害这个少年。卞翎玉来得这样及时,证明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她蒙冤,他很好,和卞清璇完全不一样。

  师萝衣已经做好卞翎玉的证词不被取信、自己替他圆过去的准备。

  没想到卞翎玉却撩起了一截袖子。

  上面是一大片烧伤,透着青色的痕迹。

  别说是长老,连师萝衣也愣了愣,怎么会这样?

  长老惊讶地看着她的伤口,险些站起来:“你遇见了苍吾兽?”

  卞翎玉说:“昨日我上山采药,遇见了妖兽,幸得不夜仙子试炼回来,被她所救。”

  “那苍吾兽呢?”

  大家都看向师萝衣,要知道,苍吾兽是许久之前,一位大能飞升之时留下的爱宠。后来无人管教,窜入山林,前几年跑来了明幽山,每隔几十年就出来兴风作浪一次,叼走财物,伤害弟子,偏偏躲藏得极好,宗门感到十分头疼。

  偏偏这是个臭不要脸的老家伙,还会喷磷火。

  苍吾兽在哪里,师萝衣也不知道,她默默地看向卞翎玉,她是没法帮他圆过去了,只能等着他说。

  卞翎玉道:“不知去了何处。”

  说完,他摊开掌心,里面有一撮红色的毛,赫然就是苍吾兽身上的。

  “捡的。”

  这下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连姜岐都没想过事情会这样发展,他笑了笑,道:“那你与萝衣师妹的运气还真不错,没有性命之忧就好。”

  卞翎玉扫视他一眼,眸光有点冷,并不说话。

  姜岐被他这一眼看得笑意减了减,心里生出几分毛骨悚然来。卞清璇看自己,尚且没有都这样的感觉。

  他垂下眸,这兄妹俩,到底什么来头?

  长老们也没法再继续审下去,一个凡人不可能撒遇见苍吾兽这样的谎,这样的伤痕伪造不出来。他既然说的是实话,师萝衣昨夜从苍吾兽口中救了他,自然就没了杀同门的嫌疑。

  长老们挥了挥手:“既如此,你们都先回去吧。”

  他们看向卞翎玉的目光没了鄙夷,知道他没有做那样腌臜的交易,反而多了几分怜悯。要知道,苍吾兽弄出来的伤,几乎不可能会完全痊愈,他一个凡人若撑不下去,只会受几日折磨后再死去。

  难怪他的脸色看上去那般苍白。

  卞翎玉颔首,做完了证,他就没必要留在这里,他转身往外走,弟子们被他手臂上苍吾兽弄出来的伤口骇住,竟不自觉给他让开一条路。

  师萝衣见卞翎玉离开,连忙追了上去。

  外面正下着小雨。

  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地面。卞翎玉背影颀长,也不在乎淋着雨,往回走。

  风吹起他的袖袍与衣衫,仍旧是孤冷的滋味。

  师萝衣也没管下雨,连忙追上卞翎玉。她怕弄伤他,只能轻轻拽住他袖子,使他停下,她心里焦急,道:“卞翎玉,怎么会这样,你真被苍吾兽伤了?我带你去找涵菽长老。”

  她没敢用力,生怕让他的伤口雪上加霜,本以为没法阻拦卞翎玉的脚步,但这样轻的力道,却让他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控制下来情绪,已经能很平和地与她说话,道:“没有,只是看上去像罢了。”

  “可你的伤口……”她想起那个狰狞的青色烧伤,难得有点儿急,怕出人命,“我看看好不好?”

  师萝衣嗓音揉入雨中,十分温柔。她的发丝被打湿,睫毛也变得湿漉漉的,看着人时,十分真诚,令人很难不心软。

  卞翎玉眉间带着郁色,想起那个狰狞难看的伤口,摇了摇头。

  他不让看,师萝衣也没法强迫他。

  “下着雨,我送你回去。”

  从刑罚堂回外门弟子院子的路途很远,还要穿过一小片山林。她跟在卞翎玉身后,知道他身体不好,支了一个结界,笼罩住他的身体。

  卞翎玉脚步顿了顿,袖中骨刺颤了颤,想往后延伸过去,触碰身后少女。被他及时拽住,他没有再看身后的师萝衣。

  他并不喜欢在师萝衣眼中看见感激与责任,他不屑这样的东西,世间男子对情爱再无知,也懂什么是恩义,什么才是风月。

  他今日虽诘问住了卞清璇,但却发现,自己在走和父亲一样的路。

  卞清璇的修为也在变弱,卞翎玉不确定如果她最后还是喜欢卫长渊,他会不会像变成父亲那个可怖不堪的样子。

  两人走到院门口,丁白在门口躲雨,卞翎玉进去后,师萝衣想了想,说:“若身子还是不适,你让丁白来找我,我带你去涵菽长老那里。”

  以她的性子,她其实更倾向绑了人去,可她已经强迫过卞翎玉一次,发誓永远不再强迫他第二次。

  “好。”卞翎玉撑了一路,苍吾兽弄出来的伤带着剧毒,他几乎快控制不住脸上鳞片长出,他点了点头,让丁白把门关上。

  师萝衣看着他们阖上门,撤去了为卞翎玉挡雨的结界。她自己是不在意下雨的,任由雨水落在自己的发梢和肩膀。

  她到底还是不放心卞翎玉,于是也没立刻回去,掉转脚步,去了涵菽那里。

  这个时间点,丹阁大殿冷冷清清的,弟子们都在自己的丹房里炼丹。

  她拨开珠帘,往涵菽的房间走,然而涵菽并没在房里,童子看见她,说:“萝衣师姐找长老呀,她在丹房给清璇师姐治伤呢。”

  师萝衣应了一声,笑着答谢他,转而往丹房走。

  她虽然不想碰见卞清璇,但事急从权,她更担心卞翎玉出事。

  如弟子所说,涵菽确实在丹房。她虽然是个严师,可也是个心肠极好的修士。

  师萝衣抬手敲了敲门,涵菽转头看了看过来:“萝衣?”

  涵菽叫出师萝衣的名字,师萝衣还没怎么,涵菽身前满脸是伤的卞清璇倒是僵了僵。

  她别过头,挡住涵菽要给她上药的手,哑声道:“弟子无碍,师尊既然有客,先待客吧。”

  她身上的伤,全是师萝衣将她踹下冰谷弄出来的。

  以往每次见到师萝衣,卞清璇总少不了可怜兮兮引着师萝衣生气,但这一次,她冷着脸,也没看师萝衣,从她身边错开,说走就走。

  师萝衣蹙眉,怎么今日她古古怪怪的?

第29章 流放

  师萝衣没精力管卞清璇的古怪,把卞翎玉的伤给涵菽形容了一下。

  涵菽顶着一张高冷的脸,直截了当道:“若真是苍吾兽,那就不必治了,横竖都是一个死。”

  “……”

  “但若是其他妖兽咬伤的,你从丹阁领些昊元丹让他服下,养一段时间就能好起来。”

  事已至此,师萝衣只能相信卞翎玉说的话,伤口并非苍吾兽咬的,她拿了涵菽的手谕去领丹药。

  明幽山对于丹药管控严格,弟子们领走哪些丹药都会登记在册。巧的是,方才看也不看她一眼的卞清璇也去了丹阁里。

  她守着一个丹炉,旁边几个师兄喋喋不休在关怀她的伤势。

  “师妹身上的伤这么重,到底是哪个歹毒的伤了你,说出来,师兄给你报仇。”

  “对,咱们丹阁也不是好惹的,打不过,咱们就给他下腐肌丸,碎骨丹!”

  师萝衣刚好一只脚踏进了阁楼,发现他们口中的“歹毒”之人恰好是自己。

  师萝衣的步子顿了顿,下意识的,她警惕地看向卞清璇。师萝衣觉得头疼,偏偏在这个时候撞见这幅场景,若卞清璇柔柔弱弱来一句不怪师姐,都是清璇自己的错。恐怕她身边那些疯狂的弟子也不会给她昊元丹了,像他们说的,会给她一瓶腐肌丸。

  火光跳跃在卞清璇身上,她看了一眼师萝衣,脸色冷冰冰的,没有像以前一样给师萝衣下绊子,反而率先转开了目光,重新盯着丹炉。

  卞清璇不吭声,师萝衣拿丹药就出乎意料地顺利。

  师萝衣取了丹药路过她,卞清璇仍然没有抬眸。卞清璇的师兄弟许也觉察到了不对劲,没有再絮絮叨叨去打扰她,各做各的事,一个个在卞清璇面前,安静得像小绵羊一样。

  师萝衣瞥了一眼这幅违和的场景,不得不再次怀疑卞清璇身上有种神秘的力量,谁靠近她,谁仿佛就会变傻,成她手下纸人。

  师萝衣自身难保,也救不了这群人,拿了丹药就重新回了卞翎玉的院子。

  一来一去,天色已经晚了,丁白落了锁,她敲门,示意自己想去给卞翎玉送药,一向爽快的丁白,这次支支吾吾:“师姐改日再来吧,公子睡下了,不见客。”

  师萝衣只好把丹药交给丁白,细细叮嘱他喂给卞翎玉吃。丁白点头如捣蒜,收下了丹药。

  师萝衣道:“我之后再来看他。”

  丁白张了张嘴,想起屋子里那位的情况,还有那只苍吾兽,小脸泛白,真想说师姐你快跑吧别来了,但他不敢说出真相,也不敢替卞翎玉拿主意,生怕被屋里那位的骨刺杀了,苦着小脸点点头:“师姐你晚几日来也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公子的。”

  师萝衣一离开,丁白蹑手蹑脚地回到院子。

  满院子的梨花树,在灵力暴动下全部枯死,连往日去厨房偷米的老鼠,也全部化成了黑灰。

  丁白颤巍巍走到卞翎玉卧房外:“公子,萝衣师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