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从轻度语言表达障碍变成重度语言表达障碍,但她却同时有更多的勇气去突破障碍,而且这勇气似乎与日俱增。

  于是我反而比以前更清楚地知道她内心深处在想什么。

  就像她以前会买咖啡但不喝,而现在却有莫名其妙的勇气喝咖啡。

  我也是一样。

  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现在也没变,甚至只可能更严重。

  面对自己一直想要把握住的人,也没有伸手用力抓住她。

  就像森林中的猴子,没有伸手抓住新的树藤,便只能在原地荡来荡去。

  或许我潜意识里认为这是造成我们以前没办法在一起的原因,于是突然拥有很强的决断力,说要见她就见她,不管时间多晚,不管已经有十几年没见了。

  而想多留住她一会儿,就立刻折断雨伞。

  这种只想挽留她,完全不考虑其他,马上说做就做的决断力,我以前根本没有。

  但这不是我真正的样子,只是为了弥补遗憾而出现的反射性动作。

  也就是说,我的决断力和她的勇气,都只是弥补遗憾的反射性动作。

  我本质上依然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她也始终胆小,有语言表达障碍。

  “你再不走,上班会迟到。”她说。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噢。”

  “你只会说‘噢’。”她说,“快去上班吧。”

  “你不要再喝咖啡了。”我说。

  “要你管?”

  “如果我偏要管呢?”

  “好。让你管。”她说,“然后呢?”

  “然后……”

  “要让你管,你也不知道怎么管。”她笑了起来,“快去上班吧。”

  我也笑了起来,路过要搭电梯上班的人,应该会觉得我们疯了。

  “所以你想到我时,心情就很糟糕?”我问。

  “有时想得凶,就像喝咖啡时的心悸。”她说,“能不糟糕吗?”

  “噢。”

  “你还是只会说‘噢’。”她说,“赶快去上班吧。”

  “你把咖啡都给我吧,别再喝了。”我说。

  “好。”

  “也不要再买咖啡了。”

  “好。”

  “你怎么这么爽快地说好?”

  “只要你能快点去上班,我什么都好。”

  “你还剩几分钟?”我问。

  “十分钟。”她看了看表,“你呢?”

  “也是十分钟。只不过你只要搭电梯到五楼,我还要开车。”

  “你再不走,我要叫警卫了。”

  “叫吧。”我说,“多叫几个。”

  “你真的会迟到。”她说。

  “我知道。”

  “知道还不快走?”

  “不管了。”

  不管了,我不要再当虱目鱼。

  再走一次十几年前走过的路也好,重新走一条崭新的路也罢,当我们这两根浮木碰触时,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不想离开她的眼睛和她的四分之三侧面。

  即使我们好像从未一起生活过,但我始终可以因她而惊艳,而她在我心里,也永远温柔地存在着。

  “候鸟每年春秋两季沿着固定路线,往返于繁殖地和度冬地。如果你是候鸟,你认为哪里才是故乡,繁殖地?度冬地?”

  “如果我是候鸟,我不在乎故乡在哪里。”

  “为什么?”

  “因为不管往哪儿飞、飞多远,我总是思念着南方。”我说,“而你,就是我的南方。”

  春天到了,甚至提早。

  我和她的大学生活剩下最后一个学期,毕业后会面临离别。

  对平时在一起的恋人而言,毕业后如果距离和环境的改变不大,那么可能只是彼此要学会调适而已。

  但对我们而言,这种状况很可能致命。

  我们之间的最大问题,在于每走一步,鞋里的沙都会磨痛脚,必须忍受一些痛苦才能往前走。

  就像拿着一根长竹竿走钢索的人,勉强维持平衡往前走。

  但只要一只鸟停在竹竿的一端,就可能让他失去平衡而摔落。

  毕业后面临的变量,可能就是那只鸟。

  我其实已做好心理准备,打算当鸟停在右端时,双手迅速往右移动,当鸟停在左端时,双手迅速往左移动。

  无论如何,我要让竹竿保持水平,继续向前走。

  然而她在学期初告诉我,今年夏天结束后,她将到美国留学。

  说这些话时,她坐在M栋侧门水池边的石椅上,眼睛看着水面。

  那时是黄昏,天气晴朗,凉风徐徐,水面泛着阵阵涟漪,但我心里刮起狂风暴雨,水面波涛汹涌。

  我们足足沉默了半个小时,直到天色昏暗。

  “其实这样很好。”她终于打破沉默,语气很平淡,“以后应该不用压抑,也不必克制,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或许想做什么也可以做什么。”

  原本看着水面的我转头看着她,但她的双眼始终注视着水面。

  如果你在住院,有天医生突然告诉你: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担心油腻、胆固醇,不必运动或养生,而且喝酒、抽烟、熬夜都没关系。

  那么这代表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在宣布你的死期,而且无药可救,怎么保养身体都没用。

  看来这只停在竹竿上的鸟,是只巨大的老鹰。

  我已经无法维持平衡,只能摔落。

  从此之后,她绝口不提出国时间、念哪所学校、多久回来等。

  同样地,我也是。

  这大概是认识她以来,我们两个很有默契的第二件事。

  或许别的恋人知道死期后,会选择提前结束,但我们却是好好珍惜剩下的日子。

  见面的频率比以前高,见面的时间比以前长,见面时所做的事也比以前多。

  可惜她说话时的平均温度,并没有比较热。

  然而我一直对她说的那句“其实这样很好”耿耿于怀。

  那句听起来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有时胡思乱想,觉得她那句表达了“终于可以离开”的解脱之意。

  她是认识我之前就有了出国的打算,还是认识我之后才有的?

  如果是认识我之后才想出国,是不是因为她始终离不开、回不来,于是干脆远走国外,让我们之间自然结束?

  而我呢?

  原已准备战战兢兢迎接任意一只鸟落在竹竿上,没想到发现是只老鹰后,却立刻束手待毙。

  我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游不出她的旋涡、上不了岸,于是潜意识里在等待一个理由或力量拉我上岸?

  这只老鹰的出现,是让我们一起逃避,还是一起解脱?

  去看夕阳吧,珍惜太阳还挂在天上的时候。

  我和她各骑一辆机车,约好在海边碰面。

  我本想载她就好,何必搞得这么麻烦?但她坚持各骑一辆。

  “你不是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我说,“我想骑车载你。”

  “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说,“我想自己骑车。”

  她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即使死期快到了也是一样。

  除了认识她第一天时骑车载过她,后来就没载过她了。

  如果约在校外,我们总是先说好时间和地点,然后各骑一辆机车去。

  我会提早到,然后静静等她。而她总是迟到。

  我也突然想到,她从不跟我一起吃饭。

  我约过几次,她总是拒绝,而且没有理由。

  刚开始很纳闷也很沮丧,后来习惯了,便把这也当成她莫名其妙的坚持。

  她说约在海边碰面就好,我只能苦笑。

  她到底知不知道所谓的“海边”有多大,这跟“水池边”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

  还好她总是迟到,我便在海堤上来回快速走动,有时还跑步,边走边睁大眼睛看她到了没。

  来回走了十分钟,已经有点喘了,才终于看见她。

  我走向她,她缓缓停好机车,收好安全帽。

  “走吧。”她说。

  “其实我跟时间一样。”我说。

  “嗯?”

  “一直在走。”

  “神经病。”

  我们一起走上海堤,再走下海堤,踏进沙滩。

  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很工整,几乎是四条笔直的线。

  走到离海浪拍打十公尺处,她停下脚步。

  “再往前一点?”我问。

  “这距离是我的极限。”她说。

  她坐了下来。我也坐了下来,在她右手边。

  “待会儿夕阳下山后,一起吃个饭?”我说。

  “我那时应该还不会饿。”

  “那就等饿了再吃。”

  “我饿了也不吃。”

  嗯,果然不跟我一起吃饭,而且没有理由。

  今天的夕阳很美,颜色是浓浓的黄,也没被云层遮住,是个完整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