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过头了?”我问。

  “是。”

  “啊?”我吓了一跳,“那你怎么不早说?”

  “你在笑。”她说,“我不想打断。”

  “可是……”

  “我希望你笑、喜欢你笑。这让我觉得,你很开心。”

  我略转过头看着她,她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很轻松、很满足。

  我也很满足,因为我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侧面。

  在找地方回转车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场景是我们第一次遇到。

  这是我第一次开车载着她,她安静地坐在我旁边。

  我突然有种我们都长大了的感觉,觉得以前的我们太年轻了。

  以前的我们,总是做好即将面对风浪的心理准备;

  而现在的我们,仿佛是经过风浪后,珍惜难得的平静。

  回顾过往,我脑中常会出现很多定格画面。

  这些定格画面有的是我走在她左手边,有的是我坐在她右手边,有的是我们同时仰望一个东西,有的是我们同时聆听一种旋律。

  所有的光与影、声音与影像,在我心里异常清晰。

  现在我开着车,她坐在我右手边,我们一起看着街景、红绿灯。

  从挡风玻璃看着这个世界,这个我们生活的城市。

  紧闭车窗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车内只有我们的交谈声,还有我刚刚的笑声,和她微笑注视我的神情。

  我相信即使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清晰地看到这个定格画面。

  聂鲁达的著名诗句: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这句话看似悲观,也令人难过,但还是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解读。

  也就是说,如果所有在一起的细碎回忆与定格画面,都必须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忘记,那么不就表示几乎忘不掉?

  既然忘不掉,可能趋近于永恒。

  “前面右转。”她说。

  “好。”

  “然后……”她拉长尾音。

  “快到了吗?”

  “然后我看一下这方向对不对。”

  我又笑了起来,她果然还是没有方向感。

  但这次我不敢笑太久,怕笑完后已经开到台北了。

  “刚刚右转的地方,应该左转。”过了一会儿,她说。

  “那又得回转了。”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人生不能回转。”她说,“开车时多回转几次,弥补一下。”

  “其实你很有幽默感。”我笑了笑。

  “我们现在这样……”她眼睛看着前方,语气很平和,“应该也像是在人生中回转吧。”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然后我们保持沉默,这应该也会成为一个定格画面。

  终于到了早餐店,要回转两次才能抵达的店。

  太久没吃早餐了,本想跟她点一样的,她却坚持要我选。

  “我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她说。

  我只好随便点了一样碰碰运气,她却点了其他两样。

  “你食量不是很小吗?”我很惊讶,“难道你早餐特别能吃?”

  “多点几样,命中的概率才大。”她说。

  “命中什么?”

  “你喜欢吃的东西。”她笑了笑,“反正你食量大。”

  早餐的分量并不多,所以我们两个吃三人份也还好。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她一起吃饭,但看着坐在对面吃饭的她,还是会感到很新鲜。

  我突然觉得,我们好像从没一起生活过。

  所谓的“一起生活”,并不是狭义的住在一起过日子,而是指日常生活中有更多交集,或是有共同目标,或是一起注视某个地方、一起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她在A星球生活,我在B星球生活,然后我们在C星球交会,一起聊天、走路,看看C星球的一切。

  短暂的交会过后,她回到A星球,我回到B星球。

  然后我在B星球想着A星球的她,她在A星球想着B星球的我。

  十几年前是这样,现在似乎也是一样。

  在恋人的世界里,没有桃花源的存在,各处都有自己的美丽与哀愁。

  我不知道其他恋人们的世界里,什么地方美丽,什么地方哀愁,但在我们的世界里,美丽就是跳脱彼此的生活进入纯粹美好的时空,而哀愁就是无法让那些纯粹的美好,进入我们彼此的生活中。

  “走吧。”她站起身,“上班不要迟到。”

  我点点头,也站起身,一起离开早餐店。

  再度上车后,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易拉罐咖啡。

  “你上班时可以喝。”她递给我。

  “这是从冰箱拿出来的?”我接下时,感觉有点冰。

  “不然是从烤箱吗?”

  嗯,她吃饱了,像插上电的冰箱,可以制造低温了。

  “咖啡是你特地买给我的?”我问。

  “不是。”

  “买给别人的?”

  “也不是。”

  “捡到的?”

  “神经病。”

  “我记得你从不喝咖啡。”我很纳闷,“你买咖啡干吗?”

  “我不想说。”

  “噢。”

  简单应了一声,算是结束话题。我直接开往她的上班地点。

  “下班后,我载你去修车厂?”抵达后,我说。

  “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

  “会很麻烦。”

  “哪里麻烦?”

  “我们在抬杠吗?”

  “我下班后顺便来载你去修车厂。”我说,“请问哪里麻烦?”

  “我今天上班的心情。”

  “这跟心情有关?”

  “我会一直期待下班时刻赶快到来,上班就无法专心。”

  “噢。”

  “你只会说‘噢’。”她下了车,“你不用来载我。快去上班吧。”

  又结束了在C星球的短暂交会,她要回到A星球上班,我也要开车到B星球上班了。

  随手摸了一下那罐咖啡,冰凉的触感让我灵光乍现。

  我赶紧停车熄火,下车跑进她上班的大楼,在电梯口追上她。

  “你又开始买咖啡了?”

  “嗯。”她说。

  “我们到底在干吗?”我有点激动,“为什么不想见就见呢?为什么要搞成我像虱目鱼、你买自己根本不喝的咖啡呢?”

  “虱目鱼?”

  “那是比喻。”

  “莫名其妙的比喻。”

  “虱目鱼不是重点,”我说,“重点是你买了咖啡又不能喝,又要放冰箱。冰箱满了怎么办?”

  “就让它满。”

  “你妈会觉得很奇怪吧?”

  “我不在乎。”

  “你……”我一时语塞。

  “其实我有喝。”她说。

  “你是说你喝咖啡了?”我大吃一惊。

  “不然是喝啤酒吗?”

  “可是你喝咖啡会心悸啊。”

  “我知道。”

  “知道还喝?”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音量变大。

  她静静地看着我,没说什么,似乎在等我平静下来。

  “你为什么要喝咖啡?”我音量恢复正常。

  “想知道是不是一样的。”她说。

  “什么一样?”

  “我喝咖啡会心悸,心跳忽快忽慢,有点晕眩,有时会呼吸困难。”

  “所以呢?”

  “跟想你时的心情,很像。”

  我凝视着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光芒。

  这光芒让我的心一下子雪亮。

  重逢至今,我感受到她的样子跟以前一样,但又觉得好像有点不一样,只是一直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现在突然醒悟,原来她变得很有勇气。

  她很胆小,又有语言表达障碍,很多感受从不说出口,即使说出口,也只能淡然地表达内心的汹涌。

  或许她潜意识里认为这是造成我们以前没办法在一起的原因,才会留下遗憾。

  于是重逢瞬间,为了弥补遗憾,她变得异常有勇气,敢于泄露以前从来说不出口的感受。

  她甚至说出很喜欢这种字眼,以前的她根本不可能说出口,因为她从不把喜欢和爱挂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