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不珍惜,我们可以都不要见面。”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觉得我不讲理,就不要跟我说话。”
她把头转回,视线又回到水池,不再说话。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原地。
我们都保持沉默,让原本安静的这里,更加安静了。
这样耗下去我很吃亏。因为她坐着我站着,我比较累。
“水里有鱼吗?”我试着开口。
她依然没说话,只是看着水池,身体动也不动。
我也是动也不动,但我的脚开始酸了。
我抬起头看着天空,蓝天白云,午后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
“天上有飞机吗?”她终于开口。
“没有。”我揉了揉双腿,“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还没下雨。”
“这么好的天气,怎么可能下雨?”她问。
“可是应该下雨才对。”
“为什么?”
“刚刚你拼命打雷闪电,照理说马上就会下雨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但闪一下就消失了。
这是很好也很美的闪电,可以照亮所有阴霾。
困扰着我的问题终于有答案了,答案是:我跟她很熟。
我走到她身旁的石椅边,坐了下来。
“对不起。”我说。
她没回话,只是静静看着水面。
我也看着水面,不再多说。
这圆形水池周围由石头砌成,又被树木和灌木丛环绕,人迹杳然,像隐身在校园中的桃花源。
阳光只能从树叶间洒下来几点,地上散落了些枯叶。
我和她分坐在池边两张石椅上,微风拂面,很宁静也很舒服。
“水里有鱼吗?”过了许久,我先打破沉默。
“应该有吧。”她说。
“你有想过珍惜吗?”我问。
“珍惜什么?”
“所以你根本不珍惜。”
“不要学我说话。”
“你如果不珍惜水里的鱼,我可以把鱼都捞光。”
“神经病。”
“你刚刚就用这三部曲对付我耶。”我笑了笑。
“本来就是。”她说,“我说得不对吗?”
“你那么美,说什么都对。”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闪过一抹笑容。
“好久不见了。”我说。
“嗯。”她点点头。
“最近好吗?”我问。
“现在很好。”
我们同时笑了笑,然后又恢复静默,继续享受校园中的宁静。
从此偶尔她下课后,会约在M栋侧门水池边碰面。
我们都没有特地想个见面的理由,只是单纯约好见面,仿佛她下课后我们在水池边碰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总是提早到,然后静静等她出现。
我和她会坐在水池边的石椅上说说话,或是看着水面享受宁静。
每当我凝视水面时,常会出神,甚至有正看着她眼睛的错觉。
我很喜欢她的眼睛,它有一种很有深度的美。
眼睛的美有很多种,多数是表面的。
但她眼睛的美,很深很深。
如果把她的眼睛比作一面湖,这面湖当然漂亮,所有经过的人都会说:“好漂亮的湖。”
但湖的漂亮不只是平面的,尤其她这面湖是立体的,平面不足以形容。
而且湖不只有表象意义上的美,还有抽象意义上的美。
多数人只看到湖面,了不起看到湖边,但我仿佛可以看到湖水深处。
一面湖即使漂亮,但只要水浅,漂亮就有限,而她这面湖很深很深,感觉湖水里有好多东西,丰富而立体。
这是表象意义上的美。
如果在湖边坐下,凝视湖面很久,甚至闭上眼睛,当起身离开时,会发现自己变轻了,心情变舒畅了,空气变柔和了。
这就是抽象意义上的美。
我以为,这才是这面湖最美的地方。
可能是我太喜欢看她的眼睛,所以每当四目交接,便是凝视。
刚开始我会在几秒后轻轻移开视线,有时是她先移开视线。
渐渐地,凝视的时间变长,可能将近一分钟,才有一方移开视线。
到后来,我已经忘了凝视的时间有多长,甚至移开视线后,还是有正看着她眼睛的幻觉。
我惊觉,我好像溺水了,因为我总是游不出她的眼神。
而她的眼睛,也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深邃。
有次在水池边等她时,只见她抱着三本厚厚的书走来。
“我想去图书馆还书。”她说。
“书给我。”我说,“我陪你去。”
她把书给我,我双手拿着,跟她一起走向图书馆。
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她突然停下脚步,说。
“请说。”我也停下脚步。
“我希望我们可以做很久很久的朋友,很久很久。”
“当然好。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现在终于知道我怕什么了。”
“你怕什么?”我很疑惑。
“明明床给我的感觉就是放松和舒服,为什么会害怕呢?”她说,“因为怕离不开、不想离开,却一定得离开。”
“离开?”
“床不是不舒服,相反,正因为舒服,只要一躺下就会起不来。但我一定得起来,所以我怕的是那种起不来的感觉。”
像床一样舒服却是张不舒服的床,我好像能理解这个意思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像夜里的大海,充满未知。
“我们要做很久很久的朋友,很亲近。但不可以亲近。”她说。
我已经可以理解她这种看似矛盾的抽象表达了。
“我可以在心里筑起高墙吗?”她问,“可以吗?”
“可以。”但我的双手几乎拿不稳书。
然而在意识到该筑堤防时,洪水已经来到眼前。
第5章
就像某些遗忘的记忆突然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一样,某些以为已逝去的情感也会涌上心头,突如其来,猝不及防,而且依旧炽热。
爱情像拔河一样,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只要一方放手,另一方就会受伤。
失去她音讯那瞬间,我便跌跌撞撞,遍体鳞伤。
然而失去她的当下并不算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失去她之后的日子竟如此艰难。
时间变得非常缓慢,但每一秒都很结实而锐利,在我心里切出一道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她离开后的头几年,她变成了一种偶尔由朋友的朋友口中,才知道住在哪座城市、做什么工作的陌生朋友。
再过几年,便一无所知了。
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
时间久了,跟她之间的所有记忆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跟这辈子的我无关。
我只是忘了喝孟婆汤或喝太少,于是残存一些前世的记忆而已。
我知道,我被困住了,无法从跟她有关的记忆中走出来了。
我得把这些记忆,放进大门深锁的记忆仓库,任它尘封。
因为没了这些记忆,我才可以重新开始。
《韩非子》里提到,龙是一种温驯易亲近而且可以骑的动物。
但龙的喉咙下方有一块倒生的鳞片,叫逆鳞,一旦有人碰触这块逆鳞,龙立刻性情大变,凶狠地杀人。
于是在心底某个受伤的角落,她似乎成了我的逆鳞。
只要轻轻碰触这块逆鳞,我的心脏就会瞬间瓦解崩溃,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人,包括我碰触这块逆鳞。
这世界总是要让人的心成长或成熟或更懂得衡量现况,但我的心一直拒绝成长。
好像从她离去的时间点开始,我便锁上了心门。
我逐渐明白,为什么在十几年的完全空白后,再遇见竟然能够如昔。
因为那些情感或记忆,从不曾消失,只是被埋藏得很深很深。
当尘封的情感或记忆被唤醒,也感受到那股炽热的温度后,我和她该如何?
曾听过一个笑话,小明和小华去爬山,小明跌下山崖,小华赶紧打小明的手机,问:“你伤得严重吗?”
小明说:“我没受伤。”
小华说:“太好了。那你可以自己爬上来吗?”
“恐怕不行。”小明说,“因为我还没落地。”
现在的我跟小明一样,也是还没落地,正在失速坠落中。
或许跌到地面后,我会死或重伤或手脚断裂,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还在失速坠落中,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我只能接受她在心中画的那条红色界线:最多一个月碰面一次,最多三个月吃一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