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跟你一样,我也在想马如龙,”她叹息着道:“这几个月来,他每天晚上都跟我睡在一间屋子里,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现在我怎么会不想他?怎么能睡得着?”

大婉没有再说什么,却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在这个夜深如水的晚上,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被人触动了心事,她还能说什么?

谢玉宝却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

“我没有姐妹,我这一辈子最接近的人就是你,”谢玉宝道:“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你会害我,所以那天你忽然出手点住我的穴道时,我实在吃了一惊。”

她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已经明白你那么做是一番好意,但当时却真的吃了一惊!”

大婉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谢玉宝又说:“如果那时候我已经完全晕迷反倒好些,可惜我居然还很清醒,你对我做的每件事,我全都知道,”谢玉宝慢慢的接着说:“那些事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她又叹了口气:“你把我带到那个衙门里去,把我关在一间小房子里,脱光我的衣服,让我躺在一张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还带了一个男人来看我的身子,每件事我都知道。”

大婉忽然也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晕过去了,所以……”

谢玉宝没有让她说下去,忽然问她: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感觉?”谢玉宝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被男人看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谢玉宝说:“因为你还没有被人脱光衣服,还没有被男人看过。”

她忽然笑了笑:“可是我保证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大婉的脸色变了,身子忽然跃起,箭一般往窗外窜出去,可惜她还是迟了一步。就在她身子窜起时,谢玉宝已经从她背后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

谢玉宝要报复。——大婉已经有了警觉,所以已经准备逃走。这种想法当然绝对合情合理,可是你如果这么想,你就错了,完全错了。

大婉刚才变色跃起,并不是因为她已警觉到谢玉宝会出手。她根本没有听见谢玉宝在说什么。刚才她变色跃起,想窜出窗外,只因为她看到一件极惊心可怕的事。一件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亲眼看见的事。

如果她能说出来,以后就不会有那些可怕的事发生了。可惜她已说不出。谢玉宝一出手就点了她六七处穴道,连她的哑穴道已被封死。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如果谢玉宝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一定也会大吃一惊的,可惜谢玉宝不知道,所以她还在笑,笑得很愉快。

“现在你很快就会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感觉了,”谢玉宝吃吃的笑着道:“因为我也要用你对付我的法子来对付你,也要让马如龙来看看你。”

马如龙也没有睡。他想找俞六聊聊,可惜俞六一倒在草席上就已睡着。俞六不是江湖人,不是武林名侠,也不是出身世家的名公子,他没有名人们的光荣,也没有名人们的烦恼。马如龙心里在叹息,他也希望能做一个俞六这样的平凡人,每天一倒在床上就能睡着。可惜他是马如龙。

窗户半开半掩,风在窗外低吟,他忽然看见窗外有个人向他招手,是谢玉宝在向他招手,要他出去。

“我要带你去看样东西,”谢玉宝的眼睛发亮,说:“我保证,你定会喜欢看的。”

她笑得又愉快又神秘,马如龙当然忍不住要跟着她去。他们回到谢玉宝和大婉的那间房子里,地上有两张草席。她把大婉放在一张草席上,用另外一张草席盖住。

“你把草席掀起来看看,”谢玉宝道:“先看这一头,再看那一头。”

她要马如龙先看大婉的脚,再看大婉的脸。马如龙照她的话做了。他先看了看这一头,脸色就已改变,再看了看那一头,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砍了一刀。

谢玉宝又笑了,吃吃的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不会这么吃惊的,因为你也应该想得到,我一定会报复。”

马如龙的脸色看来更可怕,过了很久才能开口问:“你要报复的是谁?”

“当然是大婉,”谢玉宝笑笑道:“以前她怎么样对我,现在我就要怎么样对她。”

“以前她怎么对你,现在你就要怎么对她,”马如龙将这两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听起来也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你是不是也把她的穴道点住?是不是把她放在这张草席下面了?”

谢玉宝点头,一面点头,一面笑。马如龙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却忽然把上面的一张草席掀了起来。谢玉宝忽然笑不出来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像是忽然被人砍了一刀,狠狠的砍了一刀。刚才她明明是把大婉放在这里,用这张草席盖住的,可是现在草席下面这个人竟不是大婉,草席下这个人赫然竟是那又聋又哑又驼又老的残废。

第三十五回 恶夜惊魂

现在这个残废已经和别的人没什么不同,因为他已经死了。每个人都会死.死人都是一样的,无论他生前是英雄也好,是美人也好,死了之后就变成一样的了,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这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惟一不同的地方是他的人虽然已死,一双手却还是紧紧的握着,就好像一个守财奴在握着自己的钱袋。他手里握着什么?

马如龙扳开了他的手,脸上的表情好像又被人砍了一刀。这只残废的手里握住的是一块石头;又圆又亮的黑色石头,只有死谷中才有这种黑石。

谢玉宝失声惊呼:“无十三!”

如果无十三真的来了,大婉到哪里去了?这问题马如龙和谢玉宝都不能回答。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是:“俞六的计划绝对周密,无十三是用什么法子找到这里来的?”

铁震天睡着了。像他这样的老江湖,只要有机会能睡下时,通常总是能睡着的,他也认为俞六的计划很周密,这地方很安全。

只不过,像他这样的老江湖,也很容易被惊醒。他被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所惊醒,醒来时王万武已经不在屋里,连铺在地上的那张草席也不见了。

屋子里惟一的一道门和两面窗户却还是拴得好好的,他也没有听见王万武开门开窗的声音,何况门窗都是从里面拴上的,王万武出去之后,绝不可能再把门窗从里面拴上。可是现在门窗的栓明明没有动过,王万武却不见了。他是怎么离开这屋子的?

惟一的解释就是这屋子里另外还有秘密的出口。大户人家住的地方,本来就常有地道暗室复壁,何况这屋子又是俞六盖的。

铁震天却找不到这个出口。所以他更奇怪,王万武也跟他一样,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他找不到出口,王万武怎么能找得到?另外当然还有别的问题。王万武为什么不好好的在屋里睡觉?为什么要悄悄的溜出去?就算他要出去,也不必从地道中走。

这些问题铁震天都没有多想,想不通的事,他从不多想,他已经开始行动。他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正是谢玉宝把马如龙叫出去的时候,铁震天看见他们,却没有叫住他们。

在一个夜凉如水的晚上,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想悄悄的去谈谈心,他为什么要去打扰?他从不愿做这种煞风景的事,他只想找到王万武。

他们住的地方是一个跨院中的厢外,外面就是占地极大的后园。庭园也还没有经过布置,在这静寂的春夜里,显得说不出的阴森荒凉,他走过一条用圆石铺成的小径,忽然听见假山后有人在呻吟。他听不出是谁在呻吟,却听得出这个人声音中充满痛苦。

假山后只是个荷塘水池,虽然还没有荷花,池水却已从地下引入。一个人赤裸裸的从水池中钻出来,倒在池边的泥地上,全身已因痛苦而痉挛。这个人不是王万武。这个人赫然是绝大师。

铁震天怔住。他从未想到绝大师会变成这样子,可是他很快就看出绝大师是为什么痛苦了。绝大师也是人,也有欲望,也有被欲望煎熬的时候,却不能像别人一样去寻找发泄,只有在夜半无人时,一个人偷偷的溜出来,用冷水使自己冷下来。铁震天忽然发现他是个可怜人,他的冷酷和偏执,只不过是他多年禁欲生活的结果。绝大师已被惊动,忽然跃起,披上僧袍,吃惊的看着铁震天。

铁震天叹了口气:“你用不着怕我告诉别人,今天晚上我看见的事,绝不会有第三者知道。”

绝大师惊惶,羞怒,悔恨,不知所惜,忽道:“你知不知道铁全义已死了?”

铁震天握举双拳:“是你杀了他?” 

“不管是谁杀了他,你要为他报仇,现在就不妨出手。”

铁震天看着他,非但没有出手,反而又叹了口气:“现在我不能杀你。”

“为什么?”

——因为现在他对绝大师只有怜悯同情,没有杀机。这些话铁震天并没有说出来,就听见了一声尖锐的惊呼。呼声正是谢玉宝看见那残废的尸体时发出来的。

尸体上没有血渍,也没有伤口,致命的原因是他心脉被人用内家掌力震断。一种极阴柔的内家掌力,震断人心脉后,不留丝毫掌印痕迹。铁震天赶来时,俞六也来了。显得惊惶而恼怒。

“是谁杀了他的?”俞六问:“为什么要来杀一个可怜的残废?”

铁震天也同样愤怒,“那凶手要杀人从来用不着找理由。”

“你说的是无十三?”

“除了他还有谁?”

俞六更惊奇:“他怎会找到这里来的?难道我的计划有什么漏洞?”

这问题每个人都想过。

谢玉宝忽然道:“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那恶魔连乌龟生蛋的声音都能听见,怎么会听不见你在掘地道?”谢玉宝道:“他一定早就等在那地道的出口外,一直都盯着我们。”

“不对,”俞六说得很肯定:“他绝对听不到我在掘地道。”

“为什么?”

“如果他将耳朵贴在地上,专心一意的去听,也许能听得见,”俞六道:“他一定也是用这种法子听见乌龟生蛋的声音。”

何况“乌龟生蛋”这句话,也只不过是种形容描叙的词句而已。乌龟生蛋是不是有声音?谁也没有听见过,谁也不知道。

“我掘地道的时候,他所注意的只不过是那杂货店里的声音,怎么会听见远处地下的声音?”俞六保证:“我们的行动都非常小心,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对自己有信心,别人也对他有信心,所以问题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

“如果无十三没有听见挖掘地道的声音,这计划也没有漏洞,他怎么在半天之间就找到这个地方来了?”

铁震天忽然道:“这计划只有一个漏洞。”

“漏洞在哪里?”

“在王万武身上。”

俞六立刻道:“你认为他是奸细?在路上做了暗记,让无十三追到这里来。”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除了王万武之外,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可能会做奸细,如果没有奸细,无十三也不可能追到这里来。

“王万武的人在哪里?”

“他的人已经不见了,”铁震天道:“我醒来时,他就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