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一直不肯上车的马如龙,微笑道:“她特别要我关照你,千万不要等她,因为她知道你这个人有点牛脾气。”
幸好马如龙这次并没有再犯他的牛脾气,他一上车,赶车的立刻扬鞭打马,十六匹健马同时扬蹄,三十二个车轮同时开始滚动,四条路上都留下了同样的车辙蹄印。
青衣壮汉道:“这四条路一条可以到天马堂,一条可以到嵩山,一条可以到碧玉山庄。”
“另一条呢?”
“另一条是无十三的来路。”青衣壮汉道:“可以到死谷。”
“我们走的是哪条路?”谢玉宝充满希望:“是不是回碧玉山庄去?”
“不是!”大婉道:“一定不是。”
“为什么?”
青衣壮汉道:“因为无十三一定会想到我们最可能走这条路。”
谢玉宝叹了口气,大婉道:“你准备送我们到哪里去?”
“死谷。”青衣壮汉道:“因为谁都不会想到我们会到死谷去。”
他又补充:“而且玉大小姐也坚持要我们走这条路,她自己也会去死谷。”没有人再问“她为什么要去?”每个人都相信玉大小姐这么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车行平稳迅速,车厢里宽大舒服,大婉一直在注意这青衣壮汉,忽然问:“你是不是丐帮弟子?”每个人都认为他应该是的,要完成如此周密的计划,只有丐帮那种庞大的人力物力才能办到,敢出手管这件事的,也只有江南俞五。
青衣壮汉却摇了摇头,“我不是丐帮弟子,”他微笑道:“我根本从未在江湖中走动。”
这回答每个人都觉得很意外,大婉又问:“你贵姓大名?”
青衣壮汉迟疑着,好像很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姓,好像觉得说出来是件很丢人的事。只不过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叫俞六。”“俞六?”大家更意外,都忍不住要问:
“江南俞五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五哥。”
江南俞五名满天下,统率江湖第一大帮,亲朋故旧遍布江湖。他的弟弟本来也应该是个很有名的人,奇怪的是,谁也没有听过“俞六”这个人。
“你们一定不知道俞五有我这么样一个弟弟。”俞六道:“你们一定奇怪,江南俞五的弟弟,为什么从未在江湖中露过面?”
“你为什么?”
俞六苦笑:“有了江南俞五这么样一个哥哥,我还在江湖中混什么?就算再混一百年,也只不过是俞五的弟弟而已。”他看看自己一双宽大结实粗糙的手,慢慢的接着道:“何况我什么本事都没有,我只会挖洞。”
马如龙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尊敬之色。他一向尊敬这种有志气的人,尊敬这种独立自主的人格。
“你说你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不过挖了一个洞。”马如龙道:“只不过从四条街之外,挖了一个七八十丈长的洞,而且算准了出口一定是在那个杂货店的中间屋子里。”他叹了口气,又道:“你说你什么本事都没有,可是像这样的洞,除了你还有谁能挖得出?”
俞六笑了。“听你这么说,我自己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本事了。”他用笑眼看着马如龙:“现在我才明白,我五哥为什么会那样说了。”
“他说什么?”
“他说你最大的好处,就是你从来不会忘记别人的好处。”俞六道:“他还说,像你这样的人他一生中只见过两个。”
“哪两个?”
“一个是他自己,”俞六微笑:“另外一个就是你。”他的笑眼中充满温暖:“所以他还要我问你,肯不肯跟一个只会挖洞的人交朋友?”马如龙已经伸出手。
第三十四回 华屋恶夜
江南俞五不但是江湖中的名侠,也是名士,才子,惊才绝艳,洒脱不羁。俞六却完全是另外一种人,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他看来确实像是个粗人,粗手大脚,平凡朴实。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连一点聪明的样子都没有,只有在微笑的时候,才可以看到一点俞五的影子。可是,现在每个人都对他有了好奇心,都觉得他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平凡简单了。每个人都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因为每个人都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从来没有在江湖中走动?你都在做些什么事?”
“什么事我都做,”俞六回答:“只不过通常我都在替别人盖房子。”
“你是个泥水匠?还是木匠?”
“泥水匠我也做,木工我也做,”俞六道:“只不过通常我都是在打样子。”
要盖房子,一定要先把样子打出来,也就是先把图形打好,房子应该盖多高?屋顶应该有多大斜度?能够承受多少重量?地基应该打多深?每一点都要计算得极精确,绝对错不得。只要有一点错,房子很快就会垮的。
挖洞也一样,也需要计算,计算距离,计算方向,只要有一点错,出口就不在原来计划中的地方了。如果他把那条地道的出口挖到杂货店外面,挖到无十三的面前去。那么他就等于替他自己和这些人挖了个坟墓。
大婉叹了口气。“现在我才知道,你五哥为什么要特地请你来挖洞了。”大婉道:“要挖那么样一条地道,一定比盖房子还难。”
“那条地道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挖得出来的,刚才坐另外三辆马车走的人,全都是我的帮手。”
这当然也是已计划好的,那些人来的时候帮他挖地道,走的时候又可以替他把无十三诱入歧途,每个人都发挥了最大的效用。
“他们当然都是你五哥派来的,都是丐帮的子弟。”
每个人都认为如此,俞六却又笑了笑道:“他们也不是丐帮子弟,”他说:“他们都是帮我盖房子的人,所以他们也会挖洞。”
每个人都很意外。“这件事全是你计划的?”
俞六微笑:“我五哥既然要我替他来做这件事,我当然要替他办好。”
如此周密的计划,如此庞大的行动,居然全是这么样一个“粗人”主持的。他看起来虽然还是粗粗脏脏笨笨的,手上脸上衣服上鞋子上全是泥,连指甲缝里都是泥,可是已经没人会觉得他又粗又脏又笨了。
只有人问:“你五哥呢?”
俞六叹了口气:“他把这件事交给我,自己就什么都不管了。”
铁震天忽然也叹了口气:“如果我也有你这么一个兄弟,我也会像俞五一样,什么都不必操心了。”
他叹气的时候,眼睛却在盯着绝大师,每个人都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他的兄弟铁全义。他的兄弟也许比不上俞五的兄弟,可是他的兄弟却可以做得出别人的兄弟做不到的事。他的兄弟随时都可以为他而死。
绝大师没有反应。不管别人说些什么,他都好像没有听见。
子夜。他们上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现在只不过走了两个多时辰。每个人都认为俞六一定会连夜赶路的,可是每个人都想错了。
他们刚走入一个很大的市镇,刚经过一条很宽阔的大街。从车窗中看出来,街道两旁的店铺虽然都已打烊,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市镇的繁荣热闹。就在他们往外面看的时候,车马忽然转入了一条死巷。
巷子的尽头处没有路,只有一户人家,看来无疑是个大户人家。朱门大户,门外蹲踞着两个很大的石狮子,还有条可以容马车驶进去的车道。朱漆大门是关着的,他们的车马,却直驶上这条车道。好像已经要撞在大门上了。就在这时候,朱漆大门忽然洞开,车马直驶而入,停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车马一驶入,大门就关了起来,车门却已被俞六推开。
“各位请下车。”
“下车?下车干什么?”
“今天晚上,我们就留在这里!”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俞六笑了笑:“因为无十三一定也认为我们会连夜赶路的。”
每个人都认为他要连夜赶路,所以他偏偏要留在这里。铁震天忽然也笑了笑:“这是个好主意!”
院子很大,屋子也很大,画栋雕梁,新糊上的雪白窗纸,在夜色中看来白得发亮。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桌椅,没有家具,也没有灯光。虽然没有灯光,却有星光月色。虽然有星光月色,却衬得这栋一无所有的华屋更冷清凄凉。
俞六解释:“这是我最近替人盖的一栋房子,屋主是位已退隐致仕的高官,要等到下个月中才会搬进来。”
现在下弦月还高高挂在天上,所以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
“刚才开门的人是谁呢?”
“也是帮我盖房子的人,”俞六道:“我保证他绝不会泄漏我们的秘密。”
这个人,当然绝不会泄漏任何人的秘密。这个人是个聋子,不但聋,而且哑,又聋又哑又跛又驼又老,对人生,已经完全没有欲望,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打动他。
一栋空空洞洞的华屋,一个迟钝丑陋的残废,一盏阴暗破旧的灯笼,一个月冷风凄的春夜,七个亡命的人,破旧的灯笼在风中摇晃,丑陋的驼子,提着灯笼一跛一跛的在前面带路,别人不愿看见他的脸,他也不愿让别人看见他。
他将七个人分别带入了四间空屋。马如龙和俞六一间,大婉和谢玉宝一间,铁震天和王万武一间,绝大师单独住一间。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也不愿接近任何人。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晚上,一个他这么样的人,单独留在一间什么都没有的空屋里,前尘往事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时,他将如何自处?
每个人都觉得很疲倦了,非常非常疲倦,但是能够睡着的人却不多。谢玉宝没有睡着。地上铺着床草席,她睡在草席上,窗外的风声如怨妇低泣。
“你睡着了没有?”
“没有。”大婉也没有睡着。
“你为什么睡不着?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谢玉宝又问她。
“我什么都没有想,”大婉道:“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谢玉宝忽然笑了笑:“你用不着骗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哦?”
“你在想马如龙,”谢玉宝道:“我知道你很喜欢他。”
大婉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却反问道:“你为什么睡不着?你心里也在想什么?”
谢玉宝的回答无疑会使每个人都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