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果然没有猜错,无十三的野心果然不小,如果他真的能娶到“碧玉山庄”的大小姐,不但碧玉夫人要气死,大婉也要一头撞死。

铁震天忽然问大婉:“我们能不能让他替谢姑娘做衣服?”

“不能。”

铁震天道:“天下有没有不会做衣服的裁缝?”

“好像只有一种。”

“哪种裁缝不会做衣服?”

“死裁缝。”

这个裁缝居然好像还听不出他们的意思,居然还在笑。“我不是死裁缝,我是好裁缝。”

“只可惜好裁缝也会变成死裁缝的,”铁震天冷笑,慢慢的伸出了手。他的伤已经快好了,他的铁掌伸出,全身骨节暴响,密如爆竹。

这个裁缝就算真是笨蛋,现在也明白他的意思了,忽然大叫:“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你说。”

“我要说的话,也只能对马如龙一个人说。”

“他不想听,”铁震天一步步逼近:“我知道他不想听。”

马如龙忽然走进来。

“这次你错了,”马如龙道:“他也是人,他说的话我为什么不想听?”

马如龙带着裁缝走了,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反对。只要是马如龙决定的事,就没有人反对。这个裁缝究竟有什么秘密要告诉马如龙?为什么只肯告诉他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大家都信任马如龙,就好像相信他们自己一样。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可是现在情况已经这样子了。

过了很久很久,马如龙才回来,是一个人回来的,大婉立刻问他。

“那个裁缝呢?”

“在后面的房里替谢玉宝量衣裳。”

“你为什么让他去?”

“因为他是个裁缝,他本来就要来量衣裳的,”马如龙道:“世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裁缝,我不让他去,别的裁缝就会来了。”

他的解释实在不能让人满意,现在他们最需要争取的就是时间,多争取一刻,就多一分机会。这道理马如龙明明应该懂的,可惜他偏偏不懂,杂货店里面的人都忍不住要叹气,杂货店外面的无十三却忽然大笑。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佩服过别人了,”无十三道:“现在却不能不佩服你。”

“你佩服我?”马如龙居然问:“你为什么要佩服我?”

“因为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马如龙,这些人本来全都是你的冤家对头,早就应该把你活埋了的,”无十三道:“可是现在他们每个人好像都服了你,有什么秘密都只肯告诉你一个人,就算觉得你做的事情有点笨,也没有人反对,像你这种人,实在不应该陪他们一起等死的。”

“我应该怎么办?”马如龙居然问。

“你应该出来,跟我见个面,交个朋友。”

马如龙居然立刻答应道:“好,我出去。”

他居然真的出来了。无论谁都想不到他会出去的,就连无十三自己都一定想不到。可是他居然把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做了出来。难道他真的想跟那个疯子交朋友?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一出去就可能会死在那个疯子手里?难道他也是个疯子,跟无十三一样的疯子,平时看来虽然不疯,其实却疯得厉害。

看到他推开门板上的一个小门走出去,每个人都吓了一跳,铁震天看着大婉,大婉看着铁震天。两个人都不能相信马如龙竟忽然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

“他是不是疯了?”

“好像没有。”最了解马如龙的本来是大婉,现在却连大婉也没有把握能确定了。

“他看起来好像也不算太笨。”

“他绝不笨。”

“那么他为什么要出去?”

“天知道。”这种事好像的确只有天知道。

铁震天忽然又问:“你看那个裁缝是不是有点怪?”

“不但有点怪,而且怪得要命。”无论谁能够忽然从身上变出两大疋绸缎来,都绝不会是个平凡的人。

“我知道江湖上有种摄心术,能够让别人的本性迷失。”

“是真的有。”

“你看马如龙是不是被那裁缝用摄心术迷住了。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子。”

这种想法当然非常有可能,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那个裁缝已经制住了谢玉宝,用谢玉宝来要胁马如龙。

铁震天和大婉都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同时冲入了那道挂着布的门帘。一冲进去,他们又大吃一惊,远比刚才看到马如龙走出去时更吃惊,比看见鬼更吃惊。铁震天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么惊人的事。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第三十二回 吓人的手

里面这间屋子里的情况已经和他们离开时不同了,那张终年都像虔诚事佛的人家中的神案般摆在屋子中的大床,现在已被拆除搬去,平常连更衣洗手都要经过一番费力挣扎的谢玉宝,现在竟已站了起来,站得很直。这并不就是让铁震天和大婉吃惊的原因。

他们吃惊,只因为他们又看见了马如龙,和大婉并肩站在一起的,竟不是那个裁缝,而是马如龙。他们刚才明明亲眼看见马如龙已经从前面走了出去,但是现在他们又明明亲眼看见马如龙站在他们面前。

其实他们看见的并不是“马如龙”,他们两次看见的都是“张荣发”。在他们的印象中,“张荣发”就是“马如龙”,两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人。这里也只有一个“张荣发”,刚才既然已经走了出去,此刻为什么还在这里,那个裁缝为什么反而不见了。

本来摆着大床的地方现在已全无所有,但是马如龙和铁震天却好像对它很感兴趣。两个人一直站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这块空地,看见大婉和铁震天,马如龙立刻伸出一根食指,封住了自己的嘴,叫他们不要出声。大婉和铁震天总算是非常能沉得住气的人,总算没有叫出来。他们并没有忘记那个疯子连毒蛇交尾、乌龟生蛋的声音都听得见!

大婉立刻又冲出去,把她平时记账的笔墨账簿拿了进来,她以笔墨代替她的嘴问马如龙。“你是谁?”

她已经不能分辨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那个扮成张荣发的马如龙。这个人是马如龙,谢玉宝也证实了这一点。

“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是那个裁缝。”

大婉和铁震天虽然已想到了这一点,却还是不大相信。

“那个裁缝怎么会变成张荣发的?”

马如龙笑了笑,用秃笔蘸淡墨在那本破账簿上写:“她既然能把我扮成张荣发的样子,她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张荣发。”

大婉怔住,她实在太惊奇,实在太欢喜,她实在想不到这个人会到这里来。现在她当然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铁震天却不明白。“你们说的这个人是谁?”

大婉立刻写出了这个人的名字,一个神奇的人,一个神奇的名字:“玲珑玉手玉玲珑。”

一件表面看来极复杂神秘惊人的事,如果说穿了,答案往往反而极简单。现在铁震天也明白了,“玲珑玉手玉玲珑”,这个名字已足以说明一切。

她以妙绝天下的易容术,扮成了一个相貌平凡,绝不引人注意的裁缝,代替无十三请来的那个裁缝,混到这里来。

没有人想到她会来,所以也没有人能看出她一点破绽,她和马如龙单独见面时,又用她早已准备好的器具和药物,将自己扮成了另一个张荣发。

大婉现在才想到,“那个裁缝”和“张荣发”的容貌,本来就有些相似之处,只要经过她的玲珑玉手稍微整型改动,很快就可以变成张荣发。这当然也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以马如龙的身份出去见无十三呢?大婉和铁震天还是想不通。

本来摆床的地方,现在除了一点灰尘外什么都没有了,马如龙和谢玉宝在看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把这张大床拆除搬走?

大婉和铁震天也想不通。他们问马如龙,马如龙只对他们笑笑,于是他们也只好陪着他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看着这块根本没什么可看的空地。就在他们觉得自己非常傻瓜的时候,他们忽然又被吓了一跳。因为他们又看见了一件很吓人的事。

这次他们看见的是一只手。这块什么都没有的空地上,竟忽然有一只手从地下冒了出来。一只宽大结实粗糙有力的手,就像是一株小树忽然破土而出,中指小指和无名指伸得很直,食指和拇指做了个圆圈。这种手式的意思,通常都是表示什么事都已解决,什么事都不成问题了。

这是谁的手?这只手怎么会从地下冒出来的?这当然是只活人的手。

死人的手绝不会打手式。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这屋子的地下怎么会有个活人。

看见这只无论谁看见都会吓一跳的手,马如龙居然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他也伸出手,用手指在这只手的拇指指甲上轻轻弹了三下,隔了一阵,又弹三下,连续弹了三次。这只手忽然又缩回去了,缩入地下。

空无所有的地上忽然又变成空无所有,只不过多了一个洞。一个可以让一只手伸出来,也可以让一只手缩回去的洞。手不见了,洞还在。

手是从洞中来的,洞是怎么来的?这块地也与大地联结,这块地上的泥土也和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也许能够生得出草木果实花树,却绝不会凭空生出一个洞来。一个里面随时都会伸出一只手的洞。

第三十三回 洞 中

大婉看着铁震天,铁震天看着大婉,然后两个人一起去看马如龙。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知道马如龙一定知道。马如龙没有看他们,他在全神贯注看着这个洞。

本来像碗口那么大的一个洞,忽然变大了,洞旁的硬泥地,忽然像潮水般起了波浪。波浪越来越大,动得越来越剧烈,就像是一锅水已煮沸。忽然间,沸腾的泥土全都平定落下,一个小洞忽然变成了一个大洞,比桌面还大的洞。一个人从洞中冒了出来,方方正正的脸上满是泥土,眼睛里却在发光。他对马如龙笑了笑,对大婉笑了笑,对每个人都笑了笑。但是他并不认得他们,因为他们也不认得他。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这个人已经从洞里钻了出来,站在他自己刚钻出来的这个洞旁边,看看这个洞,眼睛里充满了欢愉得意欣赏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艺术家在欣赏着他们自己最得意的杰作。他看了很久,才转过身,拿起那根秃笔蘸淡墨,在破账簿上写了四个字:“请君入洞。”

这个洞好像好深好深。这个洞根本不是一个洞,而是条地道,又深又长的地道。这条地道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挖到这里来的,出口绝对在那片已铺满黑石的空地之外。大婉终于明白了。每个人都明白了,这条地道就是他们惟一的一条活路。所以每个人都钻进了这个洞。

地道比想像中还要长,出口已经在几条街之外的一条虽然阴暗却很宽阔的横巷里。出口处停着一辆只有在王公豪富人家中才能看得到的豪华马车,漆黑的车厢光可鉴人。拉车的四匹马无疑也都是久经训练的良驹。还有三辆同样的马车分别停在横巷两端,赶车的也已扬鞭待发。

这个从洞中钻出来的青衣壮汉向他们解释:“为了避免无十三的追踪,所以我们另外还准备了三辆车,车上也同样有六男一女七个人,留下的车辙蹄印绝对完全相同。”他说六男一女,只因为大婉还是男装,他自己也准备要坐上这辆马车。

“我们不必等玉大小姐,她一定有法子对付五十三,一定有法子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