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主虽不是太后所生,但她性格活泼率真,幼年时就很得各宫嫔妃的喜爱,后来众皇子夺嫡她也没有掺和进去,故而与太后的关系一直不错,不然也不会邀请太后出宫来,她顺着太后的话问道:“难道儿臣就不温柔漂亮了?”
太后脸上的笑容加深,笑她道:“你也漂亮,至于温不温柔嘛,你问问驸马去。”
五公主红了脸,低头道:“母后就会笑话儿臣。”
她的脾气即便不像皇上那样暴躁,但跟温柔也不挨边,围观众人纷纷随着太后一起笑了起来。
只是他们心中还是忍不住去想,这百香园里温柔漂亮的姑娘不知凡几,怎么就宣平侯夫人入了太后的眼,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
正当众人想观察一下这位宣平侯夫人还有什么过人之处的时候,就见到坐在太后身边的小王爷突然起身,他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走到李钺面前,站好后仰起头,他的小嘴张张合合了好一会儿,最后说出一句:“来,你叫一声皇兄我听听。”
李钺:“……”
孟弗:“……”
他们两个立刻就听出小王爷是在模仿李钺从前对他说过的话,小王爷不太理解俗世之事,却能看出他们两人互换了身体。
众人不明所以,太后倒是一下子笑了起来,她以为九王爷只是单纯地在表达自己喜欢孟弗,毕竟除了自己和皇上,他再没与旁人说过话,虽然小王爷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太后没有多想,只是说:“看来小九是真的很喜欢你。”
她想了想,又说了句:“好孩子,你以后若是有时间,多来宫里走走,陪哀家说说话。”
太后说这话的时候是有点心虚和内疚的,自己这么做多少是有些对不起宣平侯的,她下意识地往谢文钊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谢文钊盯着园子里的另一个小姑娘发呆,太后突然间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还不想办法让宣平侯夫人与宣平侯和离,他难不成打算一直这么下去?回头有时间得好好问一问他。
周围众人看向李钺的目光充满嫉妒与羡慕,这谁不想与皇家拉近关系,但陛下后宫无人,他们连个门路都找不到,从前听闻太后与皇上关系不睦,现今看来人家母子俩好得很,这讨好了太后,就等于是讨好的皇上。
他们看出来,宣平侯夫人能得到太后的喜欢,应该是有些九王爷的原因在里面,但说实话,想要讨好这位九王爷,估计比讨好陛下都难。
这种宴会没必要太过严肃,孟弗让这些宾客们也都随意些,起初大家碍于陛下在场,不敢言语,后来见陛下与唐将军聊得开心,他们也渐渐放开了些,园中有许多的少男少女,听太后说想要再热闹些,五公主就安排他们上前表演,有演奏乐器的,有当场作诗的,也有说笑话的,逗得太后笑个不停。
待到大部分人都表演完毕,天色暗下,一轮圆月悬在空中,孟瑜起身走过来,她跳了一支舞。
她舞跳得一直很好,月光如银纱般披在她的身上,身上的金银配饰随着动作一闪一闪,在场有不少的青年都看傻了眼,孟弗借着喝酒的动作,往李钺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陛下微微蹙着眉头,像是在沉思,孟弗判断了一下,陛下大概是想孟瑜的腿脚不是不大好吗,为什么可以跳得这么高?
李钺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转过头便对上孟弗那双带笑的眼睛,李钺登时笑了起来,还对她眨了眨眼睛。
孟弗便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月色动人,暗香浮动,丝竹之声泠泠不绝,周围的所有人都在看孟瑜跳舞,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在昏黄灯火下这一霎的互动。
李钺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一瞬间盖过了百香园内所有的声音,仿佛此间只剩下了他与孟弗二人。
孟瑜一舞结束,四周的掌声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有好些年没有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心中自是喜悦非常,她没有立即退下,而是偷偷抬眼看了眼皇上,皇上却在看向别处,孟瑜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看得出来,太后倒是很喜欢她这支舞蹈的,但是完全没有要叫她上前的意思。
孟瑜心中不忿,讨得太后喜欢的人为什么不是自己,如果是自己……自己一定可以让孟家重现往日的辉煌。
众人热闹了一阵儿,孟弗见太后脸上出现些许倦色,便准备起驾回宫。
太后很有心机地说舍不得宣平侯夫人,让李钺陪她再走一会儿,等远离了人群,太后说想歇一会儿,带着九王爷和几个宫人去凉亭那边坐下,此处只剩下孟弗与李钺两人。
孟弗:“……”
太后的演技似乎也需要精进一下。
她转过头,发现李钺一直盯着自己的脚下,问道:“陛下您看什么呢?”
“我看你走得直不直。”
见孟弗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李钺解释道:“我看到你喝酒了。”
孟弗道:“没有,我提前让高公公把酒换成了白水。”
她知道自己即使换到了陛下的身体里,酒量也没增长分毫。
李钺问:“唐明启就没发现?”
孟弗笑道:“唐将军一直在跟我抱怨,根本没注意。”
季允在发现自己的私房钱暴露以后,很快查到是唐明启透露的风声,季允完全不能理解他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大家都是藏了私房钱的男人,男人何苦为难男人,为了让唐将军能够体会到自己的痛苦,便把当年他在北疆还藏了好几坛酒的事告诉了唐夫人,这下唐明启最后剩下的这点酒也被唐夫人给没收了。
可怜的唐将军在孟弗面前严厉谴责了季允的无耻行为,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被陛下出卖的。
李钺听闻两位兄弟的悲惨遭遇,不仅没有同情,还很骄傲地说:“我以后肯定不会藏私房钱。”
“嗯?”孟弗不是没听清陛下说了什么,她只是没想到陛下会这么说。
李钺被她这样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有些害羞,他咳了下,转头看向别处,说:“没,没什么。”
孟弗没追问他,李钺反倒有些失落。
孟弗仰头望向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蓦地想起文康十一年的上元节,她轻声说:“陛下,今晚的月亮很圆啊。”
若是旁人说了这样的话,李钺多半要回一句这不是废话么,八月十五中秋的月亮当然圆了,但是这话是孟弗说的,他只觉得今晚的月亮比从前的月亮都要好看。
他侧过头,看得不是天上的月亮,而是孟弗眼睛里的月亮,他轻声回道:“是很圆。”
月色皎皎,风也温柔。
孟弗让宫人送李钺回百香园,太后见剩下她一人了,才起身走过来,问她:“说完了?”
孟弗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他们要说的话在由暗卫传送的信中差不多都说了,只是不好辜负太后的好意,才闲聊了两句。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同孟弗道:“哀家是真的很喜欢她的,只是不知道皇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管是想要封妃,还是立后,总得让人先跟宣平侯分开吧。
孟弗微抿着唇,不知该怎么回答太后。
太后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向来行事是很果断的,这次怎么这样的磨唧,她不解其中原因,只能道:“你自己想想吧。”
孟弗应了一声,可这些并不需要她去想。
她坐上御辇,掀开一侧的帘子,将目光投向寂静的长街,不知她与皇上什么时候会换回去。
中秋一过,孟弗按照陛下的意思通知那些监视宣王的暗卫们可以收网了。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宣王集合了手下的所有谋士,联合先太子剩下的旧人,准备调兵起事,暗卫们动手时,这位殿下正在对众人发表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他以为陛下将帝都的兵马都派去了东南,北疆有异族挑事,必然不可能放松,帝都内的兵力薄弱,这一次是优势在我!
他这一句“优势在我”刚落下,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直接了结了他身旁谋士的性命,没等宣王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暗卫们身形飘忽如同鬼魅来到这些反军将领中央,各种各样的兵器映着摇曳的火光,令人胆寒,暗卫们在这里极为迅速地收割人头,有奋起反抗的,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转眼间这里横尸遍地。
翌日清晨,红日高升,万丈日光破开云层,穿过千万里的山河大海,铺陈了人间,昨夜这里发生了一场屠杀,然等到第二日,这里的尸体都被清理掩埋,兵器军资都被收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宣王被俘获,关进牢中,因昨天晚上有两个先太子旧人被一位不知名的高手救走了,孟弗想来看看宣王是否知道那名高手的身份。
宣王殿下可能是受了太大刺激,一见到孟弗开始冷笑,孟弗站在牢门外面,自始至终都是表情平静地看他,宣王嘴角都快笑得抽筋了,她的表情也无甚变化,宣王顿时有些羞恼,他感觉自己像个被人观察的傻子。
宣王听到暗卫询问他那高手的关系,刚想要回一句不认识,临出口时突然意识到这对自己来说极有可能是个活命的机会,改口道:“本王是不会告诉你们的。”
孟弗一眼就看出宣王根本不认识那人,若是他真结交了这样的一位高手,得知对方救了旁人没救自己,依着宣王的性格绝对不可能是这么一副表情。
宣王不认识对方也在孟弗的意料之中,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宣王家里有几条亵裤暗卫们都调查得清清楚楚,若他真认识了这么个绝顶高手,暗卫们不会毫无察觉。如今留着宣王的性命也无用处,孟弗离开天牢,依着陛下的话写了赐死的圣旨。
朝中官员乍听到宣王谋反,也都吓了一跳,他们还记得前些时候先太子余党作乱,陛下以铁血手腕一次清除了许多人去,不知这次是不是还会将百官再来一回大清洗。
于是近几日早朝的上得格外乏味,百官一个比一个会装鹌鹑,尤其是那些曾与宣王交好,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惹怒了陛下,拖出去给宣王陪葬。
刘长兰这几日是十分煎熬,从前宣王总以一副喜好山水风月的面目示人,常常请刘长兰作画,两人交情匪浅,如果陛下深究此事,他可能小命难保。
魏钧安倒是没给宣王作画,但他自己的小儿子与宣王有些交情,听闻宣王被赐死,竟然掉了两滴眼泪,把魏钧安气得够呛。
朝中还有不少同僚都和他们怀着相同的忧虑,虽没参与谋反,但总怕会牵扯到自己。
魏钧安与刘长兰私下商量了一通,下朝后主动到紫宸殿外请罪,要怎么处置只盼陛下能给个痛快。
他们有没有参与谋反暗卫们都调查得很清楚,李钺在处理这事的时候根本就没给过他们两个眼神,孟弗有自己的成算,柔声道:“朕知道此事与两位爱卿无关,你们不必如此,都起来吧。”
魏钧安与刘长兰对视一眼,一时不敢相信陛下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
孟弗给他们两人赐了座,又对高喜说:“高喜,上两杯茶来。”
她缓缓说道:“朕知道你们多多少都与宣王有些关系,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有没有参与谋逆之事,朕心中是有数的,朕相信两位爱卿的忠心,你们定然不会让朕失望。”
刚刚坐下的刘长兰与魏钧安听了此话,连忙跪下叩谢吾皇圣恩,孟弗一边让宫人把他们扶起来,一边又说了些安抚人心的话。
这类话陛下是从未说过的,刘长兰今日才知道原来陛下是如此信任自己,他不禁抬手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旁边的魏钧安虽没有刘长兰那般感性,但也甚是动容。
孟弗见这二位一副要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模样,便知火候差不多了,与他们聊了几句那些武官们是如何处置宣王手中的兵卒,然后随口道:“再有两日武官们就要入朝了,他们中有不懂朝上规矩的,两位爱卿帮忙指点指点。”
虽说官员们同意在朝中增设武官位置,但他们心中对此有所不满,到时多半会与新来的武官针锋相对,若是有刘长兰与魏钧安两人先示好,他们便不至于闹得太厉害。
陛下提拔武官入朝,可不是想让他们成日与文官们吵架。
刘长兰与魏钧安二人听闻这话,连忙向孟弗保证说:“陛下放心,微臣知道该怎么做。”
孟弗对此很满意,刘长兰与魏钧安也很开心,离开紫宸殿时还想着陛下真好,希望陛下能一直这样。
宣王事了,转眼九月了,孟弗与李钺二人这段时间忙着处理宣王谋逆一案,几乎找不到空闲出去,只能麻烦暗卫来回传信,陛下偶尔会在信中夹上一朵开得很好的月季,或是形状奇特的叶子。
九月还要秋猎,每年秋猎的地点都定在桾山围场,桾山距离帝都并不算远,骑马过去只需要两个时辰,秋猎的队伍人数比较多,行进速度慢一些,大概会花上一日的时间。
孟弗这段时间再没练过射箭,原本练好的那点本领估计又还给陛下了,为了不让陛下在围猎上太丢面子,在出发的前一天,她还抓紧时间在御花园里射了几箭,成绩果然很不理想,看来还是得托病。
回来后有宫人在殿中做打扫,抬手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架子上的一个紫檀木做成的匣子。
匣子落到脚下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钝响,紧接着匣子打开,从里面掉出一枚玉佩,宫人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请罪。
孟弗的目光一顿,她来不及处置宫人,快步走过去,低头看着那玉佩。
那是一枚小小的双鱼玉佩,只有一半的双鱼玉佩。
她恍惚了一瞬,弯下腰,手指有些颤抖地将它从地毯上拾了起来。
那是文康十一年上元节,疯疯癫癫的老和尚从她与少年身边走过,将一块双鱼玉佩分成两半,分别塞到她和少年的手上。
其实冥冥之中,一切早有注定。
第58章
高喜见孟弗的表情有异,忙过来问她:“皇上怎么了?可是玉佩被摔坏了?”
陛下有多重视这枚玉佩高喜是知道的,前几年他不小心把这玉佩给弄丢了,陛下是专门让暗卫又给找回来。
好半晌过去,孟弗回过神儿,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没有。”
不过高喜仍旧觉得皇上此时的神色有些古怪,随后他听到陛下问自己:“这玉佩一直跟在朕身边吗?”
高喜心想陛下这是问的什么问题,有没有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他哪里知道?
虽然最近皇上的脾气好了很多,可这种话高喜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他答道:“有些年了吧,您去北疆的时候不也带着的吗?”
“是吗?”孟弗没再说其他,她微微歪着头,打量着手里的玉佩,最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原来是陛下。
是陛下啊。
她该早点认出他的。
她呼了一口气,把玉佩放进小匣子里,又把匣子放回架子上,做完这些,孟弗垂眸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宫人,宫人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掉个不停,孟弗也不欲难为他,挥挥手把人给打发下去了。
这下殿中只剩下她与高喜二人,孟弗转身到龙塌上坐下,她试图在脑海中再次描摹出那少年的形象,此前她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事,可或许是时间过得太久远,最后浮现在她眼前的脸总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是那时候她有信心,以为只要少年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自己一定会一眼就认出他。
然而她并没有做到,若不是今日看到了这枚玉佩,不知还要多久,她才会知道少年是他。
孟弗脑海中少年的模样渐渐清晰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的脸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清晰,就好像,他是站在自己的面前的。
孟弗抬眼,让不远处的高公公拿了一面镜子过来,镜子中映出陛下的脸,他看起来比从前更成熟了,也更英俊了,孟弗的目光最后落在他左边脸颊的那道浅浅的疤痕上,那些年陛下在北疆一定吃了许多的苦,上一次在西郊的靶场,他本来要与自己说说他在北疆的故事,但最后只说了一个开头。
孟弗把手中的镜子放下,她不知道陛下现在还记不记得自己,但是这件事她想要当面与陛下说,她现在非常非常地想要见到他,可惜明日就要出发前去桾山围猎,只能等回来后再提了。
即便不能立即见到陛下,今日的这个发现对孟弗来说也是个很大的惊喜,她洗了澡早早躺下,想要养足精神,为明日出发桾山做准备,然而寝殿里的灯都已熄灭多时,孟弗的精神却异常亢奋,没有半分的睡意。
她一会儿回忆起文康十一年的上元节,少年是如何痛打那些流氓的,一会儿又想起陛下在她面前怎么痛骂朝中的那些大臣们,脑海中盛放着记忆的匣子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随着那只装着玉佩的匣子一起被打翻,各种记忆片段纷至沓来,关于少年的、关于陛下的、关于孟弗自己的,无穷无尽,让她不得半刻安宁,直到东方的天际,孟弗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去后,孟弗做了一个梦。
梦中又是上元佳节,她却在漆黑的长夜里不知目的地跋涉了千万里,有人站在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看到了少年,还有那漫天的灯火。
少年在一瞬间长大,成了李钺现在的模样,他牵起孟弗的手,带着她向灿烂灯火里走去,从远处飞来一只巨大的蝴蝶,停落在这片灯火之中。
他们坐到蝴蝶上,蝴蝶载着他们飞过连绵的群山,飞过一望无际的平原,带着栀子花香的晚风拂过她的长发,孟弗一抬起手,就摸到了星星。
这是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东方欲晓,长夜褪去,万物初醒。
现在已经是秋天,转眼间李钺与孟弗交换身体快有三个月了,最近孟弗总空不出时间来,没法出宫与李钺见面,之前见不到她,李钺自己一个人出去打马球、逛集市也挺开心的,现在却突然觉得都没意思。
最后李钺去了一趟白马寺,怀明那个秃子一看到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这回李钺也不忍着,直接与怀明动起手来,怀明大概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自己落了下风,幸好没人看到。
这秃子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问李钺:“陛下,您现在还觉得这算不上是一桩好事吗?”
是好事吗?
李钺抿着唇,没有说话。
但这也算是一个回答了。
毕竟第一次怀明这么问他的时候,他很干脆地来了一句“你放屁”。
李钺昨天午后小寐的时候没关窗户,今天早上起来便觉得脑袋晕晕的,四肢都没有力气,李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发烫,他啧了一声,把青萍从外屋叫了进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对青萍说:“青萍,去叫个大夫来。”
青萍问他:“夫人您怎么了?”
李钺打着哈欠说:“有点发热了。”
青萍走过来瞧了瞧,站在床边抱怨说:“昨天奴婢走的时候,跟您说了好几遍,现在天气凉了,您要是想要睡了,就把窗户给关紧了,您非是不听,那窗户还是奴婢回来给您关上的。”
李钺听得更加头疼,他催促青萍道:“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能唠叨?快去快去。”
青萍叹道:“那奴婢再抱床被子给您,您可别再开窗了。”
李钺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被子就不用了,你快去找大夫吧。”
青萍走后,李钺又睡了个回笼觉,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只是到后来感觉耳边一直有人在说话,吵得他心烦,他睁开眼,见青萍已经回来,问她:“外面怎么这么吵?”
青萍有些无奈地说:“夫人您忘了,今日是老侯爷的生辰啊。”
这事自己前天才与夫人提过这件事的,夫人忘得也太快了吧。
李钺抬手按了按额头,他只记得孟弗今天要离开帝都了,这样至少又有四五天见不到她了,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的病情加重,更加难受了。
青萍跟大夫出去抓药,李钺把身边的两个暗卫叫出来,这侯府里已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他担心孟弗此次去桾山可能遇见危险,便让他们去孟弗身边待着。
孟弗知道陛下把这两位暗卫送回来,没多说什么,老实领了陛下的好意。
临出发前,庞神医过来跟孟弗请罪说:“草民家中有事,不跟着您一起去桾山了,就剩下这么一两日了,您可千万别动怒,这药您带好,每日日出日落时各服一次,一次一粒,如此三日,您身上的毒差不多就全好了。”
孟弗从庞华珍的手上接过那只小玉瓶,点头说:“朕知道了。”
庞华珍又连嘱咐了好几句,才退了下去,
参加围猎的队伍整装待发,为了给陛下保住面子,孟弗提前就称自己身体不大舒服,所以坐在马车里面看书,马车沿着帝都中央的大道缓缓行过,孟弗看书看得眼睛有些累了,掀开帘子往外眺望,不知是怎样的天意,她这一抬眼竟看到陛下站在街边。
陛下身上披了一件灰色的大氅,头顶戴着帷帽,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孟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他来,青萍站在陛下的身边,正叽叽喳喳的在与他说着事,就在这个时候,陛下伸出手,对她挥了挥。
他站在万万人中,与她挥手告别。
青萍看到李钺的动作,满脸疑惑地问他:“夫人您在跟谁挥手呢?”
夫人非要出来,她将自己包裹成这个样子,有谁能认出她来?
去桾山的队伍很快消失在长街的尽头,看不到孟弗了,李钺转过身,仍是没有回答青萍的问题,只同她说:“行了,回去吧。”
青萍心中有些担忧,不管怎么说今日也是老侯爷的生辰,虽然说夫人不管家了,但她作为宣平侯夫人,今日府上有许多的宾客要来,她不可能完全不管事,多少也要帮忙应酬一下,本来可以以生病为借口把这些事给推脱一二的,他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出了府,这下恐怕不大好找借口了。
青萍十分好奇,夫人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人?她怎么一点没注意到?
马车里孟弗也很快从暗卫口中得知陛下染了风寒。
孟弗握着书简的手紧了一紧,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既是染了风寒,陛下何必出来呢?
陛下这样……
她放下书简,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谁又能做到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呢?
如果她真是天下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如果她真能放开世俗间的各种目光,这个时候她一定会跳下马车,跑到陛下的面前,与他说一说文康十一年的旧事。
她不是,她也不能。
孟弗决定要放过自己了,或许会让很多人感到愤怒可笑,觉得不可理喻,会用形形色色的目光去打量她、揣测她,她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出这个俗世,可是她可以在这个俗世寻找一个能让自己舒服一点的平衡之所。
孟弗让暗卫退下,一个人坐在车厢里,他们的队伍已经走出帝都,今天傍晚就会到达桾山。
身后的帝都在视线之中越来越小,最后全都看不见了,去往桾山围猎的王公贵族加上士兵足有上千人,孟弗的车驾走在这些人的中间。
下午的时候走到骆山,孟弗在车中坐得有些闷,想出去骑会儿马,然晴朗的天空突然之间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前路昏暗,远处风积山在烈烈长风中巍峨矗立,像是一尊落了漆的佛像,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
仅仅过了几息,雨便落了下来,豆大的雨滴在地上噼里啪啦地砸出一朵朵带泥的水花,这雨太大了,孟弗不得不让队伍先停下,寻找个避雨的地方。
四周没有人家,士兵们只能就地扎营,帐子快搭好了,孟弗正要下马,驾车的车夫却是鞭子一扬,驾着马车猛地向前方冲去,正在扎营的士兵们见状赶紧翻身上马,要追上去,却听轰隆一声,数块巨大的石头从骆山上滚落,直接将前路阻断,这里这有这一条路能通向桾山,若是想要换条路走,就只能原路返回,快马加鞭也要花上几个时辰,但那时候他们又要去哪里寻陛下?
马车突然暴走,孟弗也被吓了一跳,当后方的轰隆声停止,向外看了一眼,驾马的马夫大概知道自己不是李钺的对手,已经跳车逃了,拉车的两匹烈马被人刺伤,尖锐的疼痛让它们在暴雨中仰首长嘶,发了疯一般向前方跑去。
马蹄踏水如擂鼓,车厢在颠簸中轰鸣作响,孟弗紧紧抓住一侧的扶手,她不知这两匹马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她不能一直待在车厢里面。
孟弗深吸了一口气,从车厢中出来,她的衣服很快就被大雨淋湿,当天空中的最后一点光亮被黑暗吞噬,一条银白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瞬间又将整个世界照亮。
马跑得太快,无法跳车,孟弗屏气凝神,在天空再次被闪电照亮之际,她从马车上俯身一跃来到马背上去,她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双手抓住缰绳时仍不免心有余悸,但此时没时间容她安抚自己,她按照李钺曾教导她的那样,双腿用力夹住马腹,拉紧缰绳,努力使这两匹马停下。
雷声轰隆没有片刻断绝,孟弗胸腔里的心脏从不曾跳得这样快,只是越在这种关头,越需要冷静,雨点纷乱,落入茫茫林间,这些声音与马蹄声融在一起,更添了几分紧张。
身下的这匹马渐渐慢了下来,可不等孟弗松口气,就看见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他们高举长剑,口中叫嚷着狗皇帝拿命来,向孟弗扑来,好在暗卫们终于赶来,护在孟弗周围,与这些黑衣人们缠斗在一起。
这些黑衣人的武功不错,与暗卫们交手竟是打得有来有回,领头的黑衣人武功更是厉害,三四个暗卫围在他的周围都奈何不了他。
风雨如晦,天昏地暗,刀光剑影。
孟弗立刻想到在宣王被擒时出现的那个无名高手,这些黑衣人说不定也是先太子留下的人。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射去一箭,虽没有射中,但也让那人分了心,死在暗卫的剑下。
与此同时,领头的黑衣人破开暗卫们的包围,他不管不顾,直直向孟弗袭来,黑云翻滚,天地浑浑,一道雪白剑光映在孟弗的脸上,孟弗握紧手中□□,连发数箭,但都没能阻挡此人的身影,孟弗心中一紧,难不成今日真要命绝于此?那陛下要怎么办?
长剑直罩孟弗的面门,高公公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他毫不犹豫以自己微胖的身躯挡到孟弗的面前。
眼看着高公公就要血溅当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头顶沉沉的天幕被人撕开一道口子,有人砸出十方闪电向孟弗直直劈来,巨大的光亮像是可以将这片天地都摧毁,孟弗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而时光就在这一刻停驻。
不知过了多久,亮光褪去,云销雨霁,万丈阳光倾泻而下,一切恢复原样,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它携着万钧气势,好像只是为了送来最后的那一道闪电。
在那闪电落下之时,打斗中的众人都不由得停下了手,他们齐齐看向皇上,如今异象褪去,暗卫们更是小心地注视着陛下,不敢说话,只能用眼神做无声交流。
陛下刚才是被雷给劈了吗?
怎么没有人上前去?
他们回去是不是要准备后事了?
这谁能想到,做暗卫的原来不仅要挡刺客,还得挡天雷?
领头的黑衣人也被异象惊得忘记自己是要杀了这个狗皇帝,现在回过神儿来,也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突然大笑起来,他露出大仇得报的表情,大声道:“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啊!他李钺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如今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要雷劈了他!殿下你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高喜义正严词厉声喝道:“胡说!刚才那分明是天降祥瑞,赐福陛下,天雷打通了陛下的任督二脉,陛下武学更进一步,这乃是天下之福!万民之福!”
四周的气氛顿时有些凝固,其他几位暗卫纷纷看向最后发表看法的高喜,无不为之叹服,这个马屁拍的好啊,不愧是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就从最底层爬到陛下身边的男人,果然有点东西。
高公公,行!
不久前,宣平侯府里的李钺喝了药,生出些许困意,便躺在床上睡去,他正在梦中与孟弗骑着小马四处游玩,耳边忽的传来阵阵吵闹之声,扰了他的好梦。
烦死了。
他这一醒过来就听到高喜说自己任督二脉被打通了,陛下皱了皱眉头,颇不耐烦道:“都在这扯什么淡呢?”
第59章
李钺一开口便意识到自己与孟弗换了回来,这早不换晚不换的,非要等他生了病才换回来,刚才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还听到有人在喊苍天有眼,这不是瞎说吗!
高喜听到陛下说他们在扯淡,一时间竟感到无比的亲切,他转过头,表情谄媚问道:“皇上,您没事吧。”
李钺扫了一眼四周,问高喜:“没事,这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皇上不应该比他们更清楚吗?
高喜想了想,陛下可能是被雷劈得有些迷糊,他老实回答李钺:“您遇刺了,刚才天降福瑞,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钺心想高喜是真会扯,刚才的异象多半是因为他与孟弗交换了身体。
看着周围的这些黑衣刺客们,李钺的脸上也不见什么紧张的神色,不过眼下的情形似乎比让孟弗感染风寒要严重一些,这个时候换回来也未尝不好。
黑衣人的首领见李钺被雷劈了,身上却不带任何的伤,想起刚才高喜说的那话,他不禁冷笑一声,道:“看来老天还是不长眼,狗皇帝你的命还是得我亲自来取!”
李钺抬眸看了这人,问高喜:“这谁啊?”
高喜不疾不徐地答道:“回皇上,奴婢看他用的武器是阴阳双剑,应该是江湖里被称为‘双剑大侠’的苏鹤真。”
黑衣人的头领听到这话,登时笑道:“你这太监有点眼力,可惜你们今日都要死在这里了。”
李钺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是嗯了一声,又向高喜问道:“这人很厉害?”
江湖之中使用双剑的人何其之多,但只有苏鹤真得了这个“双剑大侠”的名号,高喜答道:“在江湖众多的高手里,他能排进前三。”
李钺脸上仍不见担忧,他继续问高喜:“他是宣王的人,还是先太子的人?”
“这奴婢不知。”高喜答道。
对面的苏鹤真此时听着他们一问一答,他出离的愤怒了,他们这还闲聊上了,到底有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
他冷笑一声,双手举剑,对李钺道:“到了地府你们知道了。”
话音落下,他如同一只大鸟猛地向李钺扑来,手中双剑如同两道银色闪电,携疾风倏忽而至,他是要直取李钺的性命。
李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苏鹤真心头划过一丝疑惑,却未想太多,他只想赶紧了结了李钺的性命。
眼见苏鹤真手中的双剑将要刺向李钺的眉间,只听铮的一声,高喜竟是徒手用二指夹住了苏鹤真的剑,紧接着他转身反手将双剑向后一弹,剑身受内力作用向苏鹤真扫去。
苏鹤真被生生逼退半步,虎口处隐隐发麻,他大骇,抬头震惊问道:“你是什么人?”
高喜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到李钺的手上,随后转过身,他慢悠悠道:“奴婢司宫台内侍监,高喜。”
苏鹤真之前听说过高喜的名字,可他只知道他是李钺身边的贴身太监,一个阉人罢了,能起多大的风浪。
但现在高喜只出了一招,便让苏鹤真胆丧心惊,他行走江湖数年,还从来遇见过如此可怕的对手,高喜刚才同李钺说,苏鹤真的武功在江湖里能排到前三,但其实他遇见前三的其他两位,也未必会输。
长风又起,云层遮蔽了头顶的太阳,天空再次变得昏沉,飘下细细的雨丝,李钺拿着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催促高喜道:“快点的吧。”
高喜应道:“是,陛下。”
另一边的暗卫向高喜扔来一长一短两把剑,高喜提剑上前,他走向苏鹤真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和善的微笑,然一出手,剑气凛冽,似万丈雪山崩塌而下,冰晶四溅,雪浪翻滚,夺人心魄,令人胆寒。
疾风骤雨,叶落花残,几招下来,苏鹤真手中双剑只余其一,他且战且退,完全不是高喜的对手,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皇宫内院之中竟会有如此顶尖的高手,而这个高手竟然还是个阉人!苏鹤真稍不留神,身上又被高喜刺出一道口子,鲜血喷涌而出,他哑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高喜脸上笑容依旧,苏鹤真继续道:“我想起数年前江湖上曾出现过一无名高手,他一人单挑了魔教十大高手,见过他的人说他面白无须,声音尖细,那人可是阁下?”
高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以长剑拦住苏鹤真的去路,短剑直接刺透他的胳膊,苏鹤真发出一声惨叫,想要举剑格挡,却被高喜踹了一脚,整个人都飞出好远。
他倒在地上,身上满是高喜刺出来的伤,转眼间将身下的土地染得一片鲜红,苏鹤真咳嗽两声,非常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他问高喜:“你武功高强,世间少有,为什么甘心留在这个狗皇帝身边!”
高喜心想奇了怪了,苏鹤真武功不错,不一样是为他口中的殿下卖命,干嘛还要问自己呢?至少自己的主子还是皇帝呢!
他仍不理他,转头问李钺:“陛下,可要留活口?”
李钺站在蒙蒙雨雾之中,他神情冷漠,淡然道:“不必了,杀了便是。”
不管是先太子的人,还是宣王的人,都不重要,来一个他杀一个,来两个他杀一对,他倒要看看他们的手下还有多少人。
高喜将手中短剑甩出,正中苏鹤真的心脏,苏鹤真立即毙命。
苏鹤真一死,余下的黑衣人武功虽也不弱,但比起在死人堆里摸爬滚了多年又擅长诡招的暗卫们还是差了些,半个时辰过去,暗卫们将他们全部剿杀。
这雨又下大了几分,鲜血溶进雨水里,汇成一条条小溪,在林地间奔流。
薄暮冥冥,时候不早,高喜站在李钺的身边,为他撑了把伞,向他问道:“陛下,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其他人呢?”李钺问道。
高喜回答道:“皇上您的马车受惊离开后,从骆山上面落下数块巨石,把道路阻隔,其余的人一时怕是不能赶过来。”
李钺道:“那让他们在原地等着吧,派人运些火石去把路炸开,朕先去桾山,你顺便跟朕说说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高喜便为陛下将今天的这桩刺杀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但因为他们一出事他们便追着陛下来了,所以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日后细查。
李钺只听了一会儿,思绪便跑到别处去了,现在孟弗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应该发现自己染了风寒,此前李钺被青萍抱怨了那么长时间他只嫌青萍烦,现在一想到会被孟弗知道自己因睡觉没关窗而生了病,心中陡然生出些许心虚。
高喜说完后,有些担心陛下要发脾气,抬眼偷偷打量了陛下一眼,却见陛下摸着微微翘起的唇角,表情很是荡漾。
这遍地的尸体还没有收拾干净,陛下露出这副样子,多少有点变态了。
高喜也跟陛下一起笑了起来。
外面下着绵绵细雨,孟弗猛地惊醒过来,她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睁眼环顾四周的摆设,孟弗便知道自己这是与陛下换了回来。
一瞬间,孟弗的脑中闪过无数中可怕的猜测,她希望陛下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像在文康十一年上元节时她写在河灯里的愿望,平安喜乐,万事顺遂,无忧无虑,可是她不知道陛下到底能不能应下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