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的一声,琴弦断开,那琴声也戛然而止,谢文钊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儿来,他抬头看向曲寒烟,温和地笑了一笑,向曲寒烟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呀?身体不舒服吗?大夫来看过了没有?”
曲寒烟摇摇头,没有说话。
“那是怎么了?”谢文钊问,“我听你今天的琴声……你好像有些不高兴。”
“没有。”曲寒烟冷冷说道。
然而她身边的小丫鬟玲儿却是几乎与她一同开口,为她抱不平道:“侯爷您是不知道。”
谢文钊问:“我不知道什么啊?”
没等玲儿说话,曲寒烟皱眉打断她,道:“玲儿你退下。”
玲儿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嘴巴撅得都能挂个油瓶。
谢文钊笑道:“没事,你尽管说。”
玲儿抿了抿唇,看了曲寒烟一眼,忿忿不平道:“就是今天早上,我们姑娘听了您的话去霁雪院给夫人请安,结果夫人反悔了也就算了,还把姑娘骂了一顿。”
听到曲寒烟被孟弗给骂了,谢文钊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不可能。”
玲儿叫道:“怎么不可能?那么多人都看着呢,我们姑娘她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委屈!”
曲寒烟开口阻拦:“玲儿别说了。”
谢文钊仍是不信,他虽与孟弗相处时间不多,但她嫁进侯府也有几年了,他自认对她说有些了解的,她就像是书本里走出来的那种大家主母,温柔贤惠,不骄不躁,行事周全,进退有度,不会争风吃醋,不会打压妾室,很多时候,她还都愿意给几房姬妾一个方便。
这么些年过去,谢文钊从来没听说过孟弗会骂人。
今日有户部的同僚从宫里回来,还在那儿感叹今儿个的太阳说打西边出来了,孟弗要是会骂人,那太阳可能就真的是从西边出来的。
“那我等会儿去霁雪院看看吧,”谢文钊安抚曲寒烟说,“你身体不好,不要生气,我想办法帮你把院子换了。”
曲寒烟低着头,脸上也不见笑,淡淡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怕侯爷你去了夫人要连你一起骂的。”
谢文钊登时就乐了,曲寒烟进府这么久都没笑过几次,现在都会说笑话了。
孟弗怎么可能骂人?还骂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孟弗要是会骂他,那府里的公鸡都能下蛋了。
谢文钊越想越觉得好笑,也不知道今早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曲寒烟说出这么有意思的话来。
……
霁雪院中,青萍一脸震惊地看着在院子里打拳的李钺,嘴巴半张,眼睛瞪圆,她这副有点痴傻的样子已经保持了足足有一刻钟,她一度以为说自己睡觉没睡醒,不然的话这个世界也太玄幻了,她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他们夫人会换把裙摆剪短,把袖子束紧,在院中打拳,还打得大汗淋漓,那虎虎生风的架势……青萍是真的是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李钺又打了半刻,身体实在撑不下去才停下手,咳了两声后在院中一边慢走,一边调整呼吸。
上午他把那些姨娘都给打发走后,原是想要出府打听打听宫里的消息,结果没走两步就喘得不行,头晕眼花,加上青萍在旁边叽叽喳喳劝个不停,搞得他差点以为自己是快要死了。
那确实不能死在外面,于是李钺又回了霁雪院,派了几个下人出去打听,好在这位夫人的性子虽然过于柔和,但在下人当中还是很有威严的,他这一发话,他们就麻溜出去办事了。
将这事安排好后,李钺又低头打量起自己,这身体的确是太差,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具身体里待多久,这么柔弱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思来想去,只吃药肯定是不够的,他必须得锻炼起来,于是便有了让青萍觉得整个世界都魔幻起来的一幕。
李钺走了没一会儿,他上午派出去的那些下人们都回来了,随着下人们一起过来的还有住在荣辉堂里的几个老人,当年在桾山围猎的时候,老侯爷救了先皇,这些跟在老侯爷身边的下人也出了很大的力,现在他们的年纪大了,侯府不能赶走他们,就建了荣辉堂养着他们。
他们每个月中旬会来孟弗这里要银子,如今他们的儿子孙子也都成了家,要花钱的地方更多了,所以胃口越来越大。
上个月他们每人要了三十两,这个月他们准备再多要点,夫人脸皮薄,顾忌侯府脸面,不好不给,而且侯府这么大的家业,肯定不差这点银子。
他们对今天这一趟信心满满,心里想好等下要怎么说,只等孟弗开口问话。
然后李钺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他坐在石凳上,听下人们回报说并没有听闻宫中有何大事发生。
他眉头微皱,不是很满意这个结果,转念又想,算了,至少宫中没传出皇帝驾崩的消息,也算是一件好事。
下人们见他脸色不好,身上的压力陡然增大,夫人很少会对他们露出这般凝重的表情,莫非是在嫌弃他们无能,于是他们赶紧把自己出去这一趟的所见所闻仔细说来,这些对李钺都没什么用处,直到听到有人道:“我们回来的时候路过魏府,见魏大人从轿子里下来,看起来似乎非常高兴。”
李钺的脸刷的一下沉下来,魏钧安那个老狐狸能满面春光地回了魏府,看来考绩这事多半是黄了,以这位夫人柔顺的性子,或许还黄的非常之惨烈。
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明明是炎炎夏日,下人却觉得四周的空气似乎都被冻住,他们被李钺看上一眼,心中就会涌出一股跪下喊饶命的冲动。
准备上前要钱的几个老人见他这副模样,也都咽了口唾沫,默默将自己伸出的那只脚给收了回去。
李钺扫了这些下人们一眼,收回目光,没理他们,起身绕着石桌转圈,他这人脾气虽然大,但是从来不对无辜之人泄愤,这一院子的人都挺无辜,魏钧安那些个官员们都不在眼前,他只能将胸中的这股气生生憋下来,憋的那是相当难受。
孟弗的身体不好,李钺越走越快,也越走越难受,而这一院子的下人随着他的脚步忽远忽近,心都提了起来,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夫人这般烦躁,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钺心想,魏钧安那个老狐狸极少给人笑脸,这次既然能笑着回府,想来在朝上买少占便宜,可他现在成为孟弗,进不了宫,也去不了魏府。
这么一想,李钺更气了,他极少有这种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的时候。
“夫人,您先停停,”青萍大着胆子走过来,拉住李钺小声道,“侯爷来了。”
“他来干什么?”李钺将袖子从青萍手中抽出来,不耐问道。
“奴婢也不知,”青萍停了一下,又有些担忧地说,“不过听说侯爷从汀水阁那边过来的,会不会说曲姨娘向侯爷告了状?”
李钺冷声道:“她还有理了她?”
就这还好意思告状?
青萍心道,这有理没理的,还不是得看侯爷的意思,而侯爷的心一直都是偏的。
“来了也好,让他滚进来。”李钺道。
他正好心中有气没处发,现在是谢文钊这个倒霉蛋自己撞上来。
第8章
青萍有些惊恐地看向李钺,她刚才是不是是不是听错了?他们夫人让侯爷滚进来?
院中下人们齐齐后退两步,低头看着脚下,瑟瑟发抖。
来要钱的那几位老人此时也有点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开口。
青萍本来就很担心谢文钊此时过来是给曲寒烟出头的,现在看李钺这个态度,她更加担心了,夫人不会和侯爷打起来吧。
从前的青萍从来不会有如此离谱的想法,可不久前她刚见了打拳的夫人,现在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见青萍还站在原地,李钺开口问她:“还有其他事吗?”
青萍呆滞地摇摇头,回道:“没有。
“那出去叫谢文钊吧。”李钺说。
青萍应了声是,转身往外走去,她刚走出两步,又被李钺叫住:“等一下,先给我搬一把椅子过来。”
那石凳他坐着不舒服。
他说完看了看青萍那小细胳膊小细腿,改口道:“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搬吧,你出去吧。”
李钺转身要往屋里去,太阳一照就觉得有些头晕,他坐回石凳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他现在的胳膊腿也没比青萍粗多少。
他随手指了两个下人道:“去屋里搬把椅子过来。”
下人一刻不敢耽误,连忙进屋抬了把贵妃椅出来。
青萍来到霁雪院外,谢文钊站在石阶下,他身穿了一件蓝色的圆领长袍,脸上倒是不见怒色,反而因这一路上都在想曲寒烟说的孟弗会骂人一事,脸上还残留了些许笑意,青萍屈膝行礼,道:“夫人请您……进去。”
谢文钊奇怪青萍说话怎么还一顿一顿的,他嗯了一声,抬步走进霁雪院。
霁雪院里,李钺坐在一株极大的椿树下面,树影斑驳落在他散开的裙摆上,他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得极快,凉风吹动他的衣衫,簌簌响动。
青萍走过来,轻声道:“夫人,侯爷来了。”
李钺嗯了一声,却连头都没抬一下,继续扇着扇子。
谢文钊往前走了两步,他发现今日的孟弗似乎的确有几分古怪,从前的她绝对不可能穿成这个样子坐在外面,也不可能听到他来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为何,谢文钊身上的压力陡然增大,院中虽有不少的下人,可四处除了摇动扇子时风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随即谢文钊便安慰是自己想多了,这里是侯府,是他的家,有什么需要紧张的?他收起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绪,开口向李钺问道:“你的病怎么样了?今日大夫来看过吗?”
李钺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谢文钊微微皱眉,这实在不像说孟弗会说出的话,她今天是怎么了?
他无声地打量了孟弗一眼,此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坐在那里,眉眼低垂,左手搭在石桌上,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她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这副样子无端地让谢文钊感到害怕。
当谢文钊察觉到自己心中害怕的情绪时,顿时失笑,自己已经没用到这个田地了吗?会被一个后宅夫人吓到?孟弗能有什么好怕的?她做过的最可怕的事便是生生拆散了他和孟瑜,她再也没有值得他在意的地方。
谢文钊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的脸色渐渐冷下来,问李钺:“今天早上寒烟来给你请安了吧。”
谢文钊在帝都内经常被姑娘们形容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唯待孟弗极为冷淡,在孟弗刚嫁入侯府的那一年,他甚至见都不愿见她一眼。
孟弗对这桩亲事本也没抱有什么期待,从新婚之夜谢文钊宿在书房里时她便知道谢文钊不喜欢她,不过没有人说过婚姻必须要两个人互相喜欢,她对谢文钊的冷淡习以为常,对他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妾室无动于衷,现在换成李钺,就更加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
李钺撩开眼皮,斜了谢文钊一眼,随后刷的一下收起扇子,慢悠悠道:“是啊,怎么啦?”
这要是在宫里,高喜见到他这副模样,此时定然已经跪下请罪,然而此时谢文钊还意识不到危险的到来。
他继续问道:“她向你提霁雪院的事了?”
“提了。”李钺道。
“你是怎么说的?”
李钺从贵妃椅上站起身,缓缓转过身,看向谢文钊,合起的扇子轻轻落在手心里,发出一声脆响,他说:“我说,不行。”
随着李钺话音的落下,不远处的下人们只觉得心脏一紧,特别想逃离眼前的这座院子,好像这里是什么魔窟血池。
而谢文钊的反应其实比这些下人们还要大,他从来没有见到孟弗这个样子,但又觉得这个语气有那么些许的耳熟,他的声音无意识地软下几分,对李钺道:“昨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李钺呵了一声,他此前见过谢文钊许多次,虽算不上十分了解,但觉得这人也还凑合,没什么大才,却也不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现在真是来替曲寒烟兴师问罪的,原来又是没长脑子的,跟魏钧安他们一个样。
他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冒上来,挑眉问谢文钊:“我与你说好了吗?”
“你说会考虑。”谢文钊道。
“所以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李钺又笑了声,脸上却没有任何的笑意,他问谢文钊,“我说考虑了便是与你说好了吗?”
谢文钊抿着唇,不知要如何回答,在往常,孟弗说要考虑,差不多就是答应自己道意思,即便偶尔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实现,最后也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
她今天是怎么了?被什么妖魔鬼怪上身了吗?
李钺哼笑了一声,讥讽道:“真不知道你这样是怎么在户部任职的,你平日里都是怎么办事的?是靠自己的臆想吗?钱东舟说考虑一下,就是应了你们?真好啊,朕……我不知道在户部办事能这么容易,我都想去找个官做了,说不定钱东舟见了我,也会说考虑一下的。”
谢文钊很少与人交恶,从小到大更是从来没有与姑娘吵过架,李钺说的这么难听,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最后深吸一口气,道:“孟弗,你不必这样冷嘲热讽,我为什么会以为你答应了这件事,那是我原本以为你素来温柔大度,识大体,懂分寸——”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李钺厉声打断,道:“谢文钊!”
李钺将手中折扇往石桌上重重一摔:“你说以什么身份过来替曲寒烟要这霁雪院的?宣平侯府的侯爷?还是她的夫君?或者是一个想要闲着没事干的好心人?”
“我便不说宠妾灭妻这些没用的话,从前温柔,那是从前愿意给你们脸,现在我发现你们是越发的不要脸了,这样实在不好,你们是根本没想着给自己留点脸面,”李钺停下来,咳了一声,又继续骂道,“作为一个侯爷,你插手后宅之事,还闭着眼睛乱插,是你昏了头,作为夫君,曲寒烟的院子不好你没法解决,那是你自己无能,而作为一个闲着没事干的蠢货,迷信这些风水八字之事,那就完全是你脑子不清醒了,现在是谁不识大体,是谁不懂分寸,你来给我好好地说一说。”
李钺向来擅长阴阳怪气、冷嘲热讽,骂起人来更是不留余地,他现在说起自己从前温柔竟也没觉得一点心虚。
“怎么不说话?”李钺抬手在石桌上用力一拍,下人们跟着就是一哆嗦,“说话啊!”
从被李钺叫了全名的那一刻起,谢文钊就有些懵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到了朝堂上正在被陛下训话。
尤其是那声谢文钊,他差点当场就跪下了。
他半晌憋出一句:“……你刚才叫我的名字?”
“有问题?”李钺冷笑道,“你都叫我名字了,我凭什么不能叫你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比较金贵,还是这三个字叫了会死人?”
谢文钊动了动唇,又不知自己该从哪里反驳李钺。
李钺说的太理直气壮,他觉得自己要是认真与他计较此事,最后说不定还得被他嘲笑一顿。
“还有,曲寒烟身体不好,想换一间院子,怎么?她是没长嘴吗?要你来说?”李钺看着谢文钊这副样子就来气,嗤笑一声,讥讽道,“贱不贱啊你!”
谢文钊觉得李钺现在说的实在太过分,他在汀水阁的时候本来还不信孟弗会骂人,曲寒烟叮嘱他的话被他当做是一个笑话,结果来了霁雪院后被李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他此时也有些恼怒,道:“你简直不可理喻,不就是间院子吗?你至于这样吗?”
“不就是间院子?你觉得她住的院子不好,你把你的院子给她啊!”李钺转身在贵妃椅上坐下,又是冷笑,明明现在他坐着更低一些,却仿佛谢文钊自己才是那个被彻底压制的人。
李钺道:“谢文钊啊谢文钊,慷他人之慨,你要不要脸?要不要脸?你还好意思过来问我至于吗!不是自己找骂是什么!”
“你这个侯爷是怎么做的?竟迷信这些没用的东西,被个姑娘牵着鼻子走,我若是你,现在被人点醒了,早就找一根绳子吊死了,你竟然还有脸过来,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你怎么还有脸站在这里?是要我给你准备绳子?”
谢文钊气得手都哆嗦,在此之前,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然而现在李钺开口的时候,他完全插不上话。
除李钺骂的太快外,也是因为他不敢插嘴。
他竟然会不敢。
谢文钊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气得两眼发晕,脑子一片空白,最后拂袖离开。
青萍以及满院子的下人们直接呆住,夫人的气势未免也太强了,这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谢文钊挡杀谢文钊啊!
第9章
李钺对着谢文钊发了一顿火,现在心里舒服多了,就是孟弗的身体不大好,刚才骂谢文钊的时候有点影响他的发挥。
他将手中扇子重新展开,轻轻摇着,有椿树的叶子从上面飘落下来,停在他的肩膀上,他抬手将那片叶子拂去,合上扇子,挥一挥手,倒是有几分风流潇洒的意味。
院子里的下人们战战兢兢,浑身发颤,都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他们进侯府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夫人发怒,真是太可怕了。
侯府里的这几位主人脾气都不算大,至少他们很少在下人面前动怒,只有老侯爷偶尔会对他们吼叫两声,但比起夫人刚刚那副样子,那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从孟弗生病以来,她对侯府的掌控比之前小了许多,府内的下人们人心浮动,不少人都藏了些去巴结其他院的小心思,但是从今天以后,他们就该把这些小心思全都给压下去了,甚至有下人觉得,夫人让他们留在院子里听她骂侯爷也是别有深意,这或许是在杀鸡儆猴。
就是这只鸡的来头有点大。
有下人小心地弯下腰,想要把刚才掉在地方的帕子捡起,弯到一半时,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发凉,他抬起头,见夫人正看向自己,登时腿一软,直接扑通一声脸着地摔了下去。
李钺觉得侯府的下人们质量是真不行,平地也能摔跤,他摆摆手,对他们道:“你们没事都下去吧。”
下人们听了这话像是得了赦令一般,赶紧离开,只是荣辉堂的那几位老人还站在原地,他们是来向孟弗要钱的,可发生了刚才的事,他们也有些不敢同她开口了。
李钺站起身,伸了伸胳膊,见他们不走,走了过去,问道:“你们几个还有事?”
这些人偷偷抬头看了看彼此,愣是谁也没敢说话,夫人她可连侯爷都骂了,他们说的话若是不合夫人的心意,是不是得把他们赶出侯府去,他们现在完全不敢与李钺对视,有人已经心生退意,想着既然夫人的心情不大好,他们不如改日再来。
至于改到哪一日,那可就不好说了。
见自己的这些个兄弟们都不说话,吴三勇敢地从后面走过来,这白来一趟岂不是让其他的下人们都看了笑话,今日他们要是退下了,以后怕是更没有勇气来了,况且侯爷让孟弗痛骂一顿,那是侯爷做的太过分,他们来要钱则是按照规矩来的,其实听刚才夫人骂侯爷的话,夫人还是讲理的。
……是吧。
吴三稍微有了些底气,他对着孟弗拱手行礼,道:“夫人,我们是过来拿这个月的月钱的。”
李钺虽然没管过家,但也知道这事应该不用自己亲自来处理的,他们能来找他,其中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宣平侯府还不至于连下人的月钱都发不出来吧?
“有这事吗?”李钺侧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青萍,青萍刚从侯爷被夫人痛骂一顿的巨大震惊中回过神儿来,整个人还有点恍惚,此时听到李钺的提问,她抿着唇,僵硬地点了点头。
“行,你们要多少?”李钺问。
“五、五五……”吴三伸出手,张开五指,然一看到夫人的那张仍有些阴沉的脸,他五了半天硬是没把完整的话说出来,他们原本是商量好的,先向孟弗要五十两,若是孟弗不应,可以适当减少,至少得每人要个四十两。
然而现在被李钺这么随意地扫上一眼,便叫他浑身发颤,心脏紧锁,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
李钺皱眉,这怎么还是个结巴,就不能来个说话顺溜的?谢文钊这个侯爷做的是真不行,他脸上表情更加难看,有些烦躁地问道:“五什么?五钱?”
吴三赶紧摇头,五钱和五十两差得未免也太多了吧。
“那是五文?”李钺粗略地查了一下他们的人数,足有七八个,他道,“给你们五文你们这些人也分不匀,一人一文好干什么?”
吴三当即瞪大眼睛,心中极度无语,夫人今日未免太抠,五文也就算了,还是给他们所有人一共五文,侯府不会是要揭不开锅了吧?
李钺懒得跟他们在这里耗下去,他向青萍问清楚这些人的身份,知道他们对老侯爷有恩,他干脆道:“算了,我做主,大方点,给你们五两,你们去给自己买套好点的衣服。”
吴三他们来要霁雪院前特意把几年前满是补丁的旧衣服给翻找出来,就是为了向孟弗诉说他们如今生活的艰难,这现在他们还没说呢,夫人就都说了。
没等他们开口,李钺摆摆手,又道:“行了,你们也不用谢我,都下去吧。”
吴三张开嘴,他弄不懂夫人这是真的以为他们这么多人过来就是为了向她要五文钱,还是在嘲讽他们,可这个月他们若是只在夫人手上拿了五两银子,日后恐怕也不会多了,他忙道:“夫人,那个不是……”
“嗯?”李钺偏头看向吴三,淡淡问道,“不是什么?”
就是这么轻飘飘地一眼,吴三登时定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他年轻时候随着老侯爷上过战场,也是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可怕的景象。
李钺转过头,吩咐青萍说:“去拿五两银子给他们”,然后他径直走进屋里,再没回头。
青萍今年十六岁,她从十岁起就跟在孟弗的身边,随她一起来到侯府,她目睹了孟弗在侯府里遭受的一切,她很心疼她的小姐,今日孟弗骂了谢文钊,又用五两银子就打发了那群倚老卖老的家伙,青萍虽担心她接下来在侯府里的处境,可心底也是觉得爽快的,她应道:“是,夫人。”
这些荣辉堂的人又是细心筹划,又是精心准备的,最后却只拿了五两银子离开,这事说出去能让人把牙都给笑掉,其他几人离开霁雪院后纷纷抱怨起吴三来,怨他在夫人面前话都说不明白,五什么五啊,五十两银子烫嘴吗?这么难说出口,平日里嘴皮子不是挺利索的吗。
吴三听到这些话也来气了,他质问道:“那你们刚才怎么都不说话?我是结巴了,那你们是哑巴了吗?”
众人呐呐不说话,当时夫人把侯爷都骂得跟个孙子似的,谁敢说话啊,尤其夫人最后看他们的那一眼,他们在老侯爷的身上都没见过那样的气势,仿佛能将世间一切都不放在眼中,他们有些理解谢文钊在他的面前为何是一种完全被打压的姿态。
这些荣辉堂来的老人们齐齐叹气:“五两啊,怎么才五两啊?”
“我这回去可怎么跟我家的那个老婆子交代呀!”
“什么五两?这我们几个人分一分,连一两都没有。”
“要不我们去跟老侯爷说说?”
“倒也是个法子,”吴三点头,“这也不好直接说,我们回了荣辉堂再商量商量。”
这位夫人能骂侯爷,总不可能把老侯爷也给骂了。
……
李钺回屋后坐在塌上将从书架上拿下来的书随手翻过两页,现在他必须得想个办法尽快见到皇宫里的那位皇上,或许考绩这事还有挽救的可能,但他这副身体想要硬闯皇宫,完全是白日做梦,不硬闯的话,他要挖地道进去?那从哪里开始挖呢?
青萍放慢脚步,停在他的眼前,圆圆的小脸上满是忧愁,她说:“夫人,今天侯爷回去应该会很生气吧。”
李钺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他生气怎么了?我也很生气啊。”
青萍张了张唇,思考半天,还真说不上来谢文钊生气有什么可怕的,他待孟弗向来冷淡,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而孟弗在宣平侯府中立足靠得也从来都不是他。
她停顿了良久,对李钺说:“老夫人要是知道了,可能要为难你。”
“老夫人?”李钺仔细想想,自己对宣平侯府老夫人的印象实在不多,只是少年时在宫廷的宴会上见过几面,他问,“她能怎么为难?”
青萍想了想,说:“可能要会让孙姨娘帮着你管家。”
李钺等了半天再没等到青萍的补充,他问青萍:“就这?”
青萍卡了一下,点头说:“好像是的。”
李钺把书合上,放到一遍,道:“那我觉得我现在还能把谢文钊再骂一顿。”
青萍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说什么了。
那头谢文钊怒气冲冲地从霁雪院离开,刚回了自己的松轩堂,就有下人进来禀报说,宫里来人了。
谢文钊不敢有丝毫的耽搁,给自己猛灌了两壶茶水,把火气压下去,赶紧出去迎接,来的是个身穿青色袍子的小太监,年纪不大,官职应该不高,但毕竟是宫里来的,不能慢待。
谢文钊来到太监面前,笑问道:“不知公公今日来侯府是为何事?”
太监道:“陛下今日晚上在麟德殿设宴,邀请帝都中三品及三品以上王公大臣前来赴宴,奴婢特来告知侯爷。”
“多谢公公,”谢文钊让身边的小厮给这小太监塞了张银票,问道:“不过陛下今日为何会突然设宴?”
太监笑笑,道:“这奴婢哪里知道,陛下圣恩,您到时可带家眷一同前往。”
谢文钊想起自己今天在霁雪院遭的那顿骂,他除非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想带孟弗同去,不过这事倒也不必专门同眼前的这位公公说,平白让人家笑话,他颔首道:“我知道了。”
“那奴婢就告辞了。”
“公公慢走。”
小太监还急着要去通知帝都内其他的大臣们,他翻身上马,驾马离开。
……
紫宸殿中,孟弗正在翻阅案上的奏折,她从早朝后一直看到现在,好在这些奏折写得简略,没有那么多修饰的辞藻,她看书又极快,一个中午的时间,几乎把这段时间的奏折都看过一遍,她将那位陛下的朱笔御批重点关注了一下,她怕今晚出了意外仍找不到那位陛下,至少得做个另外的准备,了解陛下的心意。
这位陛下的御笔倒是比奏折还要简略,一般情况下,五六个字就给应付了,偶尔奏折里提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他倒是会多写几个字,多骂几句,其中有几段骂得还挺押韵的。
将案上的最后一本奏折看完,孟弗抬手掐了掐眉心,若那位陛下真的成为了自己,不知他现在在侯府过得如何。
荣辉堂的那些人如果去找他要钱,不知他能不能应付。
孟弗放下手,但愿今晚能够见到他。
第10章
李钺拿出青萍找出来的帝都地图,分析从哪个地方挖地道能最快进到皇宫。
他托着下巴看了半天,最后放弃这个离谱的想法。
那还能怎么进宫呢?
青萍端着茶水从外面走进来,她将茶水在桌上轻轻放下,对李钺说:“夫人,刚才宫里来人了。”
听到青萍说宫里来人,李钺顿时来了些兴致,他抬头问道:“嗯?什么人?是皇上来了?”
皇上没事怎么会来他们侯府,青萍摇头,答道:“是位公公,说陛下今晚会在麟德殿设宴,宴请百官。”
李钺立即意识到这对自己来说会是一个进宫的好机会,这个机会还极有可能是宫中的那位特意为自己创造的,他放下手中的地图,问青萍:“我能去吗?”
青萍抿了抿唇,低声说:“那位公公说可以携家眷同往……”
李钺哦了一声,点点头:“那就是能去了。”
青萍心中却觉得这事不一定能成,她提醒道:“可您不久前刚把侯爷给骂了,侯爷应该不会和您同去吧。”
李钺道:“不必管他,你去备车。”
青萍又看了李钺一眼,见他的样子不像是玩笑,圆圆的小脸上顿时布满愁苦,侯爷若是不让去,这备车有什么用?
若是往常,青萍还敢同夫人撒撒娇,问问夫人到底要做什么,今日她却不敢做这些,只能老老实实退下,让下人去准备马车了。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谢文钊换好衣服,从松轩堂出来,走到凌香馆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抬头向东边看去,霁雪院里那株高大的椿树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茂盛,那被拉长的影子一直绵延到他的脚下。
谢文钊不由地又想起今日下午在霁雪院里挨的那顿骂,他到现在仍旧想不明白平日里温柔大度的孟弗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只希望她明日能够恢复正常。
谢文钊来到侯府门口,却见外面停了两辆马车,他刚要开口询问怎么回事,一转头就见孟弗也从侯府里走过来,往后面的那辆马车走去。
看到孟弗,谢文钊眼皮一跳,下午在霁雪院里她骂过的那些话仿佛又在他的耳边响起,谢文钊连忙出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李钺理所当然道:“进宫。”
谢文钊追问:“你进宫做什么?”
李钺皱了皱眉,给谢文钊丢下四个字:“你话好多”,直接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把谢文钊这个蠢货隔绝在外面。
谢文钊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这位向来被戏称是没脾气的面人公子,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几分愠怒之色,青萍站在马车外面,见谢文钊朝自己看过来,她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对着他干笑。
谢文钊无意去难为一个小丫头,其实孟弗要去皇宫,他也不是拦不住,但是不远处就是公主府,街道上还有行人走过,真要是闹出什么来,只会让这些人看了笑话。
他不让孟弗去宫里,不止是因为下午他在她面前挨了顿骂,更是因为她现在这个样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她下午那个气势,谢文钊一度觉得就是皇上站在她面前,她也是照骂不误的。
皇宫乃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也是最重规矩的地方,容不得半点的差错。从前谢文钊完全不需要去担心这些,孟弗是孟雁行的女儿,自幼便有人教导她这些,她向来是最懂规矩,一言一行从不出格。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谢文钊隐隐有种预感,这可能还只是一个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孟弗就算是再大胆,应该也不会在宫中乱来,他上了马车,沉声道:“走吧。”
月光如水,倾泻在朱红色的宫墙上,婆娑的树影在晚风中轻轻抖动,远处成千上万的灯火将这偌大的宫城点缀得明亮如昼,到了宫门口,他们下车接受侍卫的盘查,随后被放行,有太监在前面引路,去往麟德殿。
一路上遇见不少的官员,他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小声议论。
“陛下今晚为何会在宫中设宴啊?”
“这我哪里知道?”
“你看,魏大人看起来很高兴啊,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要不我们过去问问。”
那位门下省的官员听到这话,登时呵呵冷笑了一声,今日早朝的时候陛下破天荒地夸了人,夸的还是魏钧安这个老狐狸,他能不高兴吗?
但把这番事实说出来有些不好,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又拈酸吃醋,这位官员敷衍道:“可能是遇见了什么喜事吧。”
同僚没有多问,很快继续八卦起陛下今晚设宴的目的。
自李钺登基以来,他在宫中设宴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更多时候就只是召那些他在北疆打仗时的下属们进宫小聚,这位陛下的心里到底是在打什么算盘。
李钺认真听着他们闲聊,想要借此判断出今天早朝上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官员们的废话太多,半天说不到正题上,直到李钺进了麟德殿落座,仍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而魏钧安那个老头坐在最前面,满脸都是笑意。
李钺愈加觉得那位夫人今日在朝上定然是受了欺负,考绩这事最终还是让魏钧安这老狐狸得了逞。
……
孟弗想到那位陛下可能也在众人之中,特意吩咐了高喜提前来了麟德殿,告知众人等下见了她不必行礼。
众人不理解陛下接下来要唱哪出,唯有李钺多少能猜出孟弗的心思,他现在有八成的把握是那位夫人成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