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大周对异族的形势开始逆转,先皇虽然常常不满他自作主张,但想到以后不用赔款了,说不定还能从异族那里捞点回来,于是硬是顶着朝中百官的压力,将他留在北疆。
五年后,先皇病重,命太子监国,年后,有人上报说太子密谋谋反,先皇大怒,将太子叫到眼前怒斥一顿,当晚太子在回寝宫的路上失足坠入湖中,一命呜呼。
翌日,先皇听闻太子薨逝,大受刺激,昏迷过去,性命垂危,众位成年的皇子在这期间明争暗斗,各使手段,等到先皇再醒来时,成年的皇子里就剩下个四皇子和远在北疆的李钺。
这位四皇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头发比较稀少,加上初春时节,天气有些凉,脑袋也跟着了凉,所以脑子一抽,伪造了一道圣旨送到北疆,命李钺自戕。
当一个人蠢得恰到好处的时候,就会让人不禁去怀疑,他到底是真蠢,还是在装蠢。
反正李钺觉得四皇子的脑袋大概是被驴给踢了,根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不久后四皇子得知李钺不仅没有自杀,甚至还把他送过去的那道圣旨烧了烤羊肉吃,四皇子顿时是出离的愤怒了,立刻派了杀手前往北疆,帮李钺做了结。
那时李钺本来都要把那些异族给打回老家,结果被四皇子干扰,让异族们有了喘息的机会,李钺简直暴怒,也不打异族了,把北疆的事务安排好后,直接起兵从丁州一路打到帝都,四皇子眼见不好,连夜收拾行李准备跑路,可惜他策划的太子失足之事败露,死在太子门客的手上。
等到先皇清醒过来,得知一切,在龙椅上枯坐了一天一夜,于天亮之前,写下传位诏书,他看着廷下的李钺连叹三声,咽下最后一口气。
同年,李钺登基为帝,改年号为熙和。
孟弗未出嫁时,曾在家中听父亲谈论起这位陛下,那时他还只是三皇子,她父亲说他性格暴烈,桀骜不驯,凡事很有自己的想法,让先皇非常头疼,但毕竟是先皇自己的儿子,先皇拿他没有办法,才派他去了北疆。
在她嫁入宣平侯府的一年后,这位陛下登基,之后她偶尔也会在旁人的口中听说这位陛下,无非就是昨日陛下大怒,今日陛下震怒,明日陛下可能会暴怒。
这位陛下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生气。
现如今既然她成为了李钺,那位陛下会不会正在宣平侯府中?
孟弗简直不敢想象这位陛下到了宣平侯府后,听到有人说让他腾地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其余两房妾室多半也会借此机会讨些好处。
另外这个月已快到了中旬,侯府里养在荣辉堂里的那几位也该来要钱了,这两年来他们一次要的比一次多,而侯府里能赚钱的几间铺子又在老夫人的手里,不知道那位陛下能不能周转得开。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按了按额角,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的身体,思考再棘手的问题都不会头疼。
算了,大家自求多福吧。
孟弗放下手,又听到高喜道:“陛下,太医已经过来了。”
“不必了,”她掀开被子,下了床,环顾左右,向高喜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高喜答道:“已经是卯时了,您该上朝了。”
上朝……
孟弗幼年被先生教的都是《女戒》、《女则》之类的书,少年则跟在母亲身边学着管家,出嫁后在侯府里管的也都是一家之事,现在却要她来掌管整个天下。
她可以托病,免了今日的早朝,却又怕错过要事,况且即便能拖上一天,若那位陛下仍不回来,难道之后也要这么拖下去吗?
孟弗心中思绪万千,然面上却是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她这人行事向来谨慎自重,自幼对他人的情绪变化就非常敏感,极善于察言观色,高喜与宫人随便一个目光的接触,她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除了在孟弗刚刚醒来的那段时间,高喜再没从她身上察觉到其他异常,只是觉得今早的陛下有点深沉。
用了早膳,宫人们过来服侍孟弗更衣,她穿上玄色龙袍,戴上十二旒的冠冕,站在众人中央。
这位陛下身材高大,刚才宫人为她梳头的时候,她在镜中窥得这位陛下的相貌,鬓若刀裁,剑眉星目,很是英俊,只是左边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应该是过去在北疆打仗时留下的,不过不仔细看并不明显。
高喜跪在地上给她整理衣服,仰头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孟弗正看着不远处长案上的陶瓷小人,那表情竟然有些温柔,高喜的动作一僵,自己莫不是做错了什么,陛下这副模样看得真让人怪害怕的。
高喜心中惴惴,十分不安,在孟弗坐在龙辇前往宣政殿前,还是大着胆子叮嘱孟弗说:“陛下您今日到了朝上别太动怒了,您的龙体要紧,要不等您下了朝,奴婢还是叫庞神医过来给您看看吧。”
孟弗垂眸看向高喜,他脸上的关切不是作假,如此看来这位陛下是有疾在身的,目前不宜动怒,这对孟弗来说不是难事,她应道:“好。”
她猛地想起前段时间去林府赴宴时,无意间听人说了一句,陛下有好几日没骂人了,陛下很有可能因这病改了脾气。
孟弗细细分析这之间的关系,从而推断等下自己上朝该如何应对那些朝臣。
高喜听到她应得这样痛快,并没有感到送了口气,反而是觉得他们陛下心里头肯定是在谋划件大事。
昨天陛下可能是真的气得大了,今天估计又有人要倒霉了。
李钺是好不容易忍了小半个月没跟大臣们发火,昨晚看完那些奏折直接前功尽弃,所以接下来他极有可能会把这段时间压下来的怒气全都发泄出去,那些大人们挨顿板子都是小事。
古往今来能够做到高喜现在这个位置的太监,没有一个是蠢人,而聪明的太监都深谙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道理。
但这也不好让道友们都死光吧。
高喜决定早朝前得去提醒提醒那些个大人们,今日最好不要跟陛下反着来。
也不光是为了他们,更是为了能让李钺早些康复。
宣政殿外,天还未亮,文武百官已经在此等候,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虽然陛下已有数日不曾用言语攻击过他们,但他们依旧保持着一项在李钺登基一年后留下优良传统,他们在这里猜测陛下今日会用什么新鲜词汇来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大臣们说着说着便说起了考绩一事,霎时间宣政殿前又是一片长吁短叹。
前些时候陛下提出想要给朝中和地方的官员们安排一个考绩,让他们从此半年一小考,一年一大考,不合格的要么降职,要么直接罢官。
陛下当时说让他们回去想想,这几日就要把这件事给定下来,这些官员十年寒窗好不容易出人头地,这考绩一来他们说不定就要回家卖红薯了,这倒也不是他们不干实事,只是实在没有信心能过了这位陛下的考绩。
中书省、门下省和六部的官员们向来不合,这个打压那个,那个又打压回来,这次却是破天荒地统一战线,坚决不要考绩,他们当日下朝回家后赶忙写了一堆奏折,从各个角度论述考绩一事不可行,希望陛下明鉴,收回这个可怕的想法。
这些奏折应当已经到了陛下的面前,不知道陛下看过后态度是否有所转变。
朝中的几位重臣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等下到了朝上该怎么应对圣上。
“这事咱们绝对不能让陛下做成了。”
“之前陛下想要增添地方巡查的官员也就罢了,现在又想做考绩,这不是要了我们的命吗?”
“是啊是啊,陛下向来严格,这考绩一出,不知同僚中有几个能达到陛下的要求?”
“不如这样吧,今儿个早朝咱谁也别提这事,陛下忘了最好,若是没忘,咱就给拖着,说此事不能轻易定夺,要再商量一番。”
“谁先跟咱们的陛下认了怂,谁就是孙子。”
“这话说的好,我相信在场的诸位大人都没有想当孙子的吧。”
中书令魏钧安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尤为坚决,虽然顾及自己身份没提孙子不孙子的,可之前他私底下他已经找过许多同僚谈话,还特意去联系了与他们向来不对付的门下省和六部的同僚,无论如何都得阻止陛下施行考绩,若是有人敢第一个出头跟陛下提这事,他定会要他好看。
而围在四周的官员们纷纷表达了自己要与陛下对抗到底的决心,即便有些人心中清楚这考绩并不算件坏事,但为了自己的前途,不敢轻易开口。
高喜比孟弗先一步到了宣政殿外面,见他来了,大臣们围上前来,向高喜问道:“高公公,这陛下怎么还没到啊?”
高喜道:“诸位大人稍等,陛下马上就到,只是陛下昨夜没休息好,大人们到了朝上诸位大人一定要慎言,慎言啊。”
高喜作为一个宦官,不敢妄议朝政,只能言尽于此。
百官一惊,上次高喜这么说还是在先太子余党于丁州密谋造反的时候,那次谋逆牵连甚广,陛下当廷罢黜大大小小官员两百余人,空了有些年头的诏狱一下子满了八成,主犯与附逆者全部斩杀,宣政殿前的白玉石阶红了一片,宫人们足足洗了三日才洗干净。
这是在对他们进行威胁恐吓呀,陛下不知今天是要用什么可怕的手段来对付他们。
那也不能当孙子!
魏钧安的目光在同僚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对他们的表现非常满意。
第5章
时辰一到,宣政殿大门打开,百官走入殿中,依次站好。
高喜在龙椅一侧站定,拖长了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廷下百官跪拜在地,山呼万岁,孟弗在片声音踏上九层石阶,转身在龙椅上坐下。
她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能坐在这万人之上的位子,拥有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利。
孟弗心中有一股很奇怪的情绪在蔓延,半晌,她沉声道:“都起来吧。”
待百官起身后,高喜按照往常一样向廷下官员们宣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孟弗无声地打量廷下的官员们,这些人中有些面孔是孟弗熟悉的,有些则完全没有见过。
眼前的景象比她想象当中的要好出许多,这满朝文武她还不至于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孟弗等了一会儿,却无人开口,她拿不准是真的天下太平,还是百官畏于李钺的威严,不敢说话,孟弗问道:“诸位爱卿是无事要奏吗?”
孟弗心想,若真如此,那接下来就可以退朝了,可这话听在下面这些大臣们的耳中,那就是接下来就好好聊聊考绩一事了。
他们到底还是很在意上朝前在宣政殿外高公公提醒的那句话,若接下来陛下说起考绩一事,他们不触怒陛下几乎是不可能,眼下还是先把这事给往后拖上一拖。
“臣有本奏。”户部尚书钱东舟上前道。
孟弗认得他,道:“说吧。”
钱东舟道:“近年来北疆异族惧我大周国威,渐渐凋敝,边疆战事早已平息,故而微臣认为,今年派去丁州军队的军费可以适当削减两成。”
钱东舟的话刚落下,兵部尚书齐云蛟站出来,出声反驳道:“钱大人这话说的不妥,虽说眼前丁州并无战事,但那些异族向来狡诈,我等稍有松懈,他们定然伺机而来。”
钱东舟不以为意道:“我倒是觉得齐大人你这是杞人忧天,我大周如今兵强马壮,即便是削减了两成军费,对上那些异族,又有何惧?”
“不妥不妥,不能因为这几年异族消停了,就忘了前些年他们怎么来犯我大周边境的。”
“我来与诸位大人说说这两成军费削减的必要,这其一……”
廷下的大臣们就这么激烈地争论起来,刚刚还鸦雀无声的大殿立即热闹了起来。
原本孟弗还担心他们要询问自己的看法,但他们好像完全忘了自己。
这倒不错。
于是孟弗安静地听着他们争吵的内容,他们的主题从是否该削减今年的军费,到怎么修建长城,再到两个月后的科举,就没一个能和平解决的,中书省和六部的人轮番站出来,各抒己见,门下省的人帮忙和稀泥,此间热闹得比卖鸭子的集市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弗一点也不嫌他们吵闹,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对大周与这些官员的性情更了解些,等被人问到的时候不至于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看他们如此激动,孟弗不免有些担心这些大臣们的身体情况。
早朝前高公公提醒她说要保重龙体,现如今看来,这些大臣们好像更该保重一下。
就这么大半个时辰过去,这些官员们仍旧没争论出一个高下来,他们中有人嗓子都喊哑了也毫不退让,有人气得那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还有一位老大人说着说着捂着胸口咳嗽不停,孟弗真怕这位大人一激动直接过去了。
官员吵了大半天,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真情实感,还把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给翻出来,完全忘记自己的初心,他们本来只是想要做戏给陛下看的,想让陛下没法提考绩一事。
这吵着吵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这心里空落落的,就在他们中都有人撸起袖子准备上手薅同僚头发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不对,今天的早朝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
是不是少了点骂声?
官员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廷上的陛下到现在可一直都没有开口,在往常,早在他们第一次吵起来的时候陛下就该发火了,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哪里能容他们在这里叽叽喳喳这么长时间。
这些个大臣们也是在李钺面前压抑得太狠了,所以今日陛下的存在感稍微弱了一些,他们就忘乎所以,放飞自我。
有官员抬头偷偷看了眼孟弗,发现龙椅上的陛下正静静看着他们,顿时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凉。
孟弗见有人向自己看来,她抬眸对上那官员的视线。
官员赶紧把头低下,心道完蛋,脑袋好像要搬家了。
他们刚才吵得是不是有那么点过分了?
陛下怎么不说话?
陛下为什么不说话?
陛下是不是已经开始酝酿怎么骂他们了?
陛下这么长时间都没说话,那肯定是在酝酿一个大的,高公公在早朝前明明都已经提醒过他们了,他们怎么一上头就给全忘了。
这陛下安静的时候好可怕,等会儿不会是要赏他们一顿廷杖吧?
自古以来的大部分皇帝为了自己后世的名声着想,不会轻易对大臣们动刑,常常就算是自己挨骂了也会把苦水往肚子里咽,然他们这位陛下是个异类,只要他不在意虚名,就没人能用这个东西来绑架他。
争吵的百官渐渐没了声音,一个个低着头看着脚下,开始老老实装鹌鹑,孟弗宁愿他们吵些好,现在谁也不说话,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孟弗平静问道:“怎么都不说话了?”
这话听在百官耳中更像是嘲讽,他们甚至可以脑补出陛下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们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一个个怎么都哑巴了?继续说啊!
他们平日里修的是中庸之道,现在陛下稍有点纵容,他们就得意忘形,实在不该。
可陛下不开口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难得的他们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就……没忍住。
百官在心里默默反省,同时猜测等会儿哪个小倒霉蛋要第一个挨陛下的骂,有人暗暗后悔自己刚才太过张扬,有人则庆幸自己没怎么说话。
然而他们预想中的劈头盖脸的痛骂没有到来,孟弗坐在龙椅上一直没有再开口。
她没想好自己该说什么,这些个大臣们刚才吵了这么长时间,一个结论也没有吵出来。
宣政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这些官员们大气不敢出,明明六月天气,空气却仿佛凝结成冰霜,在这种不知接下来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的情况下,不少官员都感到呼吸困难,急需救治。
孟弗并没有做什么,官员们之所以会这样,完全是李钺给他们留下的阴影太深刻,他们可能需要一生来治愈。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大概就是自己吓自己,因为只有自己才清楚自己心中最恐惧之事,陛下越是不说话,他们便越容易产生各种不好的联想。
有人甚至想,要不就顺了陛下的意思,提一提考绩之事。
眼看着部分官员小脸煞白,冷汗涔涔,明显是要扛不住跟陛下服软了,中书令魏钧安赶紧上前一步,这位魏大人今年都五十多岁了,这几年为了应付上面的陛下,生生把他的头发给熬掉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即使如此,依旧常年奋战在与李钺做对的第一线。
主要是先帝在时,他们这些文官手中的权利很大,大部分的国策都由他们来制定,然而当今圣上手腕强硬,自登基后就不断打压他们这些文官,很多大臣受不了这个落差。
魏大人曾信心满满的以为自己日后能够成为大周一手遮天的权臣,被李钺搓磨了几年,如今只求这位陛下没事不要折腾他们。
然而这个卑微的愿望至今没有实现,他们的陛下还越来越过分了。
魏钧安心里其实也害怕,但这个时候绝不允许他后退,同僚们都说了,谁要谁第一个人怂谁就是孙子,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能给那些人当孙子?何况这事主要还是他组织起来,他要是退了,同僚们要怎么想?
魏钧安默默安慰自己两句,然后豁出去向孟弗问道:“关于修建长城之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他已经预想到自己问完这话将要迎来陛下怎样猛烈的怒火,毕竟这事其实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定得差不多了,他这简直是的找骂,陛下要是这都不骂他,那陛下可能是不想跟死人多费口舌了。
同僚们非常敬佩魏钧安的英勇无畏,高喜也觉得这位魏大人是过于找死了,他都提醒过他们了,这怎么还过来拔老虎的胡子呢。
不被抬着回去不舒服是吗?
然而龙椅上的孟弗依旧很平静,修建长城这事她刚才听他们廷下讨论了有一会儿,她有点想法,不过并不清楚李钺都意思,于是她道:“此事容后再议。”
比起刚上朝的时候,孟弗脑中紧绷的那根弦总算稍微松了松,早上高喜嘱咐她不要动怒,她还以为朝上大臣们会提出一些很棘手的问题,还好没有,她很庆幸他们说的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也许是上天给她的为数不多的好运气。
廷下百官们就没孟弗这么舒服了,他们感觉自己的心是直接被丢到了火上烤,陛下此事要容后再议,那当下是不是该议考绩一事了?
今天早上陛下的火气都被压了下来,接下来考绩要是不成,那陛下不得把他们挨个清算了?
陛下,您现在就骂我们一顿吧!
第6章
廷下的百官此时迫切的希望陛下能把他们体无完肤的痛骂一顿,可是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孟弗都没有开口。
陛下怎么不骂了呢?他们的一颗心过了油,提在半空,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
他们也不是受虐狂,只是清楚现在陛下不把这口气给发泄出来,后面肯定得变着法来折腾他们。
他们有些后悔在陛下面前演戏了,陛下肯定一早就看穿他们。
这些吵了一早上的鸭子们现在一个个的安静如鸡,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连呼吸都不想发出声音来,有几位官员刚才吵得太厉害,伤了嗓子,想咳嗽又不敢咳,一张脸憋得通红,更有甚者,两条腿都在打晃了。
孟弗可不知道他们是因为自己的沉默才变成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只是想着自己第一天上朝把这些大臣们折腾出毛病来,罪过就大了。
而站在前面的魏钧安魏大人的脸色更是难看,好像现在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人就能过去。
何至于此啊?
孟弗想不明白这些官员们为何会露出这副可怜的模样,却也不好让人倒在朝上,她对一边的高喜道:“诸位爱卿吵了半日也不容易,高喜,给诸位大人上杯热茶来,润润嗓子。”
孟弗的话音落下,宣政殿里仍是鸦雀无声,不过大臣们内心里的小人却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三年了,陛下登基到现在都有三年了,他们第一次在上朝的时候能有一杯茶水喝!
但陛下为什么要给他们上茶?润润嗓子这种话也就骗骗那些脑子进水了或是被门给夹了的单纯孩子,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这么折腾了一早上,陛下不会是嫌他们太烦,在茶水里下了毒吧?
这个猜测委实有些离谱,但他们这位陛下也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难不成今日这个早朝真的要有来无回了?
不少官员都抱着同一个想法,原本通红的脸一下又变得煞白,甚至还有人如果不是同僚扶着,此时已经腿软坐在地上了。
这孟弗这一看更加担心了,这些大臣难道同时得病了不成,她补充道:“高喜,把太医也叫来吧。”
官员一听这太医都要来了,更慌了,这明显茶里肯定是有问题的呀!
过了将近有一刻钟,太监们端着茶从外面进来,多疑的官员们觉得多半是在茶水里做手脚了才用了这么长时间,陛下果真是已经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了吗?
众人端起茶杯,环顾左右,即使看到有一些同僚已经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将茶水一口饮尽,之后仍好好地站在这里,但胆小的或者是刚才在朝堂上特别张扬的官员仍不敢轻易下嘴,许是陛下只是专门给他们的茶杯里下药了呢,又或者下的不是立即毒发的药呢?
孟弗见廷下大部分官员好像是顾忌身份,端着茶杯并不饮用,他们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更加不好了,她真怕他们在这宣政殿里出了事,便问道:“诸位爱卿为何不喝?”
她见大臣们的状态实在不好,说这话的时候特意收起板了一早上的表情,语气也和善了不少,然而疑心比较重的官员们心里却是咯噔一下,他们陛下说话可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这听在他们耳中跟催命似的,陛下这是在给他们下最后的通牒,要他们不要不识抬举。
端茶的手,微微颤抖。
孟弗又道:“诸位爱卿喝了茶,好好想想今日还有什么要上奏的。”
她想着若没有事差不多应该可以下朝了。
而官员们却从话中听出另外一层含义来,陛下是要他们去地府上奏吗?
这考绩固然重要,但命只有一条。
要不就从了陛下吧?
不行不行,这次这么容易就从了,那以后岂不是要任由陛下胡来了?
孟弗见他们脸色愈加苍白,道:“若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太医就在外面,诸位爱卿可以出去找太医瞧瞧。”
这要是出去了还能回来吗?
他们低着头,用余光打量自己的同僚,他们真不敢喝茶,也真不想跟陛下对着干了,考就考吧,总比丢了命强吧。
许多官员蠢蠢欲动要向陛下服软,魏钧安侧头瞪了他们一眼,又把他们给生生瞪了回去。
孟弗是认得这位魏老大人的,多年前,在她的父亲还是太子太傅的时候,这位老大人经常会去孟府与她的父亲闲谈,在众多陌生的面孔,看到这么一位比较熟悉的,孟弗犹感亲切,语气又和善了不少,她向魏钧安问道:“魏大人为何不喝?莫非是嫌弃这茶不合胃口?高喜,给魏大人换杯茶来。”
魏钧安听到这话手一抖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给丢了出去,陛下这个语气可太吓人了。
陛下这是气急了真的想要他的命啊。
这一刻,魏钧安是真的怕了,这位陛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疯狂。
他可以不将同僚们的命放在心上,可不能真把自己的命给搭上去。
他认了,他怂了,当孙子就当孙子吧,总比这么白白死在宣政殿里要好。
哎,原来孙子竟是我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他将手中茶杯放回茶盘上,抬起头大义凛然道:“陛下,臣还有事奏,昨日微臣回去认真思索过,您说的考绩的确很有必要,不仅能够有效抑制朝野上下尸位素餐的不正之风,也能澄清吏治,督促官员克勤克俭,有所作为。”
官员们有些意外这位魏大人竟然会是向陛下投降的第一人,不过今天早上的陛下实在太可怕了,魏大人这般也不是不能理解,孟弗则是淡淡道:“是么?”,听不出喜怒。
她根本不知道那位陛下说的考绩是什么,但听起来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魏钧安忙道:“是的陛下,只是这考绩施行起来颇为复杂,涉及的官员数量极为庞大,请待微臣回去让中书省拟定个章程出来,让您过目。”
既然是那位陛下自己提出来的,那他应该是很希望促成此事的,孟弗问:“几日能出?”
“一个月……”见廷上的孟弗仍旧上那副很和气的样子,魏钧安赶紧改口,“肯定是用不上的,半个月应该能出。”
“半个月?”孟弗听他说的那么麻烦,心想半个月会不会太急了。
魏钧安一咬牙,道:“要是赶一赶的话,三日就能出来。”
原来是她低估了这些官员们的办事速度,都这样了孟弗还常听官员抱怨说陛下斥责他们办事拖沓,可见陛下要求实在是高。
她颔首道:“可以。”
听到她说了可以,廷下百官顿时劫后余生般的松了一口气,只是今天的这场大戏彻底白演了,他忙忙活活一大早上,陛下什么都没说,他们自己先怂了,怂也就算了,还把后路都给封上了。
陛下这一招可太毒了。
“那爱卿们喝茶吧。”孟弗道。
百官们傻眼了。
怎么还要喝茶!
魏钧安为了不喝这杯茶,连忙又与孟弗仔细说起这考绩的好处来,而见中书令都开了口,中书省都其他官员也只得开口附和,孟弗终于明白考绩是怎么一回事,这对天下百姓来说是件好事,只是官员们要多受累,魏钧安能够当朝赞成此事,足可见他心系百姓,怜悯苍生,且还不怕得罪其他同僚,这位魏大人确实是位忠君爱国之士。
他说了这么多,孟弗也不好一言不发,她道:“魏大人思虑周全,体察百姓,可谓用心,魏大人辛苦了。”
孟弗此言一出,廷下百官那一个个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思虑周全?体察百姓?可谓用心?他们这是听到什么了!这还是他们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的陛下吗?啊?陛下什么时候还会夸人了?
今天早上的太阳不会真的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登基这么长时间,他们就没听到陛下说过一句夸人的话。
他妈的,魏钧安凭什么?他凭什么!
一开始不就是他让他们都别应陛下提出的考绩一事嘛!
一瞬间,大殿里一双双羡慕又嫉妒的眼睛看向魏钧安。
魏钧安原本在说考绩之事时心里呕得要死,此时骤然得到孟弗的夸奖,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两边的嘴角都忍不住地上扬,同时还有点心虚,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陛下的夸赞。
陛下竟然夸他了,陛下登基这几年来送出去的赏赐不少,可从来没开口夸过人,而自己居然可以得到陛下的夸奖,这是多么大的殊荣啊,这足以载入史册,名垂千古!
魏钧安越想越激动,当年金榜题名时也不过如此啊,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膛,谦虚道:“陛下谬赞,微臣也不过是在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陛下您放心,微臣一定将尽快将此事办好。”
同僚们看到他这副模样,更加来气,也忘了手里还有茶没喝完,妈的!他们不会是被魏钧安给算计了吧?好气,他们也好想听陛下夸夸他们啊,怎么才能让陛下也夸夸他们呢。
魏钧安这个老狐狸!就知道他不能信!
考绩一事轻松解决,早朝在一片和谐的声音中圆满结束,下朝后,魏钧安走出宣政殿没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住自己:“魏大人留步。”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去,见高喜向自己走来,魏钧安满面春风地问:“高公公还有事吗?”
高喜道:“陛下刚才看您步伐吃力,特意让奴婢过来送大人出宫。”
看来陛下说很满意魏钧安在朝上的表现,这夸了一句还不够,还有让自己的贴身太监送他出宫。
魏钧安脸上的得意之情简直难以抑制,他好多年都没这么爽快过了。
陛下原来也会有这样关心臣下的时候,尤其这份关切之情还是单给他一个人的,别的同僚都没有。
好感人,魏钧安感觉自己都要哭出来了。
中书省的官员们也感觉与有荣焉,走路时的腰背都更加挺直了,然其他的同僚们听到这话,看向魏钧安的眼睛里仿佛能射出火来,只恨在朝上第一个提出考绩的人为什么不是自己。
这一定是魏钧安和他们中书省的阴谋吧!
太阴了!
魏钧安走时看了同僚们一眼,见他们一个个都目露凶光,摇了摇头,心中感叹,这男人们嫉妒的样子可真丑陋。
第7章
早朝后,孟弗回到紫宸殿中,看着堆在长案上的奏折,心里琢磨她该怎样才能见到那位陛下,她总不能去了宣平侯府直接说要见谢文钊的夫人。
孟弗没当过官,但她很熟悉她的父亲,这些官员们特别喜欢揣测天子的心思,若是她指明要见宣平侯夫人,这些官员们不知道会脑补出些什么东西出来。
另外,她现在身为天子,为了安全不便轻易出宫,那么就只能将人召入皇宫,同时还不引起其他官员的注意。
孟弗倒是很快就有了主意,可以在宫中举办一场宫宴,先让人光明正大的进宫,等到了宴会上再寻说话的机会。
她当下就吩咐刚刚从外面回来的高喜去筹备此事,宴会要邀请朝中三品及三品以上的大臣,准其携带家眷,要越快越好。
高喜心中疑惑,这没过年没过节的,陛下为何要开宴会,不过好在李钺行事从来不讲规矩,随性而为,当年就连先帝也常常拿他没有办法,高喜不敢多问,他想或许陛下是有自己的打算。
高喜退下,孟弗来到长案后面,低头看了一眼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她仍无法完全放心,此事这般诡谲,那位陛下不一定就成为了她,也可能会有其他意外。
……
谢文钊回到侯府时已经过了正午,他现在在户部任职,今日户部无其他要紧的事,他便先回了家。
他在老夫人那里用了午饭,准备回书房看会儿书,路过假山的时候突然听到有琴声从汀水阁的方向传来。
谢文钊停下脚步,他在曲寒烟的琴声中居然听出了几分幽愤之气,曲寒烟这人向来清高自傲,被卖入青楼后是这样,进了侯府仍是这样,她的琴音中很少会透露出其他的感情来,幽愤这种情绪就更没听过。
谢文钊觉得稀奇,不知这府里还有谁能给她气受。
他脚步一拐,转身向汀水阁走去。
汀水阁中,曲寒烟一身素衣,坐在窗前,微抿着唇,低头轻轻拨动琴弦。
谢文钊来时特意放轻脚步,丫鬟想要提醒曲寒烟也被他阻止,他在房间中坐下,静静地听曲寒烟弹琴。
他爱琴如命,爱那些传世的名琴,更爱那些弹琴的人,他幼年时随父亲一起前往徐州,途中被父亲冤枉,他心中不忿,冒着瓢泼大雨从客栈跑了出去,那时他年纪尚小,跑过两条街后直接迷了路。他茫然站在雨中,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
雨越来越大,他沿着那条无人的长街往前走,雨声哒哒落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像是无数奔腾而来的马蹄,他一直走到这场雨停下,当云层开裂,一束天光从那裂缝中倾泻而出,清越的琴声从远方传来。
他不知这琴声是从何而来,也不知弹琴者是谁,只是心中感受到一阵那时的他还无法描述的平静。
他寻着声音找去,可没走两步就昏迷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回到客栈中。
从那天起,谢文钊就对琴这一乐器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平生所愿,便是能为自己寻得一知音人,与她恩爱白头。
他有找到那个人,他喜欢她的琴声,更喜欢她,他曾对他们二人的未来充满期待,可是阴差阳错,他终究没能如愿,他娶了他心上人的姐姐,注定这一辈子他都无法和她在一起了。
去年他在云兮楼与孟瑜见了一面,他知道孟瑜为了他一直未嫁,心中更觉悲哀,而后他被好友拉去青楼借酒消愁,他就是在这里遇见曲寒烟,她的背影很像那个被他藏在心底的人,她弹琴时的样子与他想象中的更是一模一样,那时他想这许是上天留给他的一丝安慰。
谢文钊叹了口气,人生在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求不得,他已经有了贤妻美妾,这一生就这么过去其实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