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天将那三粒小还丹,当着欧阳仲和的面放进他的袋中,欧阳二娘说道:“你们站在原地,不许前进。待我数到十下,双方同时放人。”江海天讨厌之极,心中想道:“说好了放人,却偏还有这么多做作。”他哪里知道,欧阳二娘正是有意要拖延时间,令华天风不能平静下来专心疗伤,拖得一刻,华天风所中的毒,便要多深一分。
欧阳二娘缓缓的一下一下的数,好不容易等到她数到“十”字,华天风如释重负,轻轻的在欧阳仲和的背上一拍,喝道:“去吧!”欧阳仲和拔步便跑,虽然有点踉跄,却仍然比常人快得多。
江海天这才知道,自己虽然破了他的“少阳罡气”,却还未能废掉他的武功。华天风似是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说道:“贤侄,你能破了他的少阳罡气,已经非常难得,他要恢复原来的功力,那最少是三年以后的事了!”他这话其实还未说得完全,倘若他没有将那三粒小还丹送给欧阳仲和,则欧阳仲和最少要十年以上才能恢复原来的武功;如今他得了灵丹,倘若懂得用的话,则三年的时间也还可以大大缩短。
江海天还担心欧阳二娘再耍花招,凝神看时,只见欧阳二娘把网一撒,华云碧也如飞奔来,果然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这才放了心。
转瞬之间,华云碧已跑到父亲跟前,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抱着华天风叫道:“爹爹!”华无风忽地面色一沉,喝道:“且慢!”华云碧愕然望着父亲,只听得华天风冷笑道:“欧阳二娘,你别得意?倘若我的女儿三个月后成为残废,你的丈夫就活不过七天。快说,你点了她那一处隐穴?”
江海天听得“隐穴”二字,不禁大为惊骇,原来人身的穴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在身体表面的,用手指就可以触及,二种在体内脏腑之中,那就是肉眼不能察见的了,所以名为“隐穴”。
邪派内功中有好几种点“隐穴”之法,受害之后,全无异感,表面上也看不出来,可以在几个月之后才发作,或生怪病,或变痴呆,端的是阴毒之至。而且因为“隐穴”既不能察见,因此纵是精通解穴的功夫,也不能知道受点的是哪一道隐穴,非得对方告知,便无从着手!正是:
防不胜防遭毒手,幸碍魔高道更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幽谷寒鸦添客恨
雪泥鸿爪惹人思
华天风此言一出,欧阳仲和也不由得吓了一跳,试一运气,只觉肋骨隐隐作痛,不禁怒道:“华天风,你好不要脸,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华天风冷笑道:“对不起,我是以君子之道对待君子,以小人之道对待小人,你别以为我受了重伤,讲到点隐穴的功夫,也许我还比你那婆娘稍胜少许。你若还想活命的话,叫你的婆娘先说出来!”原来华天风在临放人的时候,在欧阳仲和背上那一拍,己是封了他肝脏的三处隐穴。
欧阳二娘道:“为什么要我先说出来?”华天风道:“你奸诈百出,我信不过你。这宗交易,你做不做,随你的便。你也知道我稍通医术,我纵不能解穴,我女儿最少不会送命,嘿,嘿!你的丈夫嘛,那可难说了!”
欧阳仲和被他一吓,只觉肋骨痛得越发厉害,连忙催她的妻子道:“快说!”欧阳二娘只得先说道:“我是点了她肺腑的明夷穴。”
华天风道:“江贤侄,你还能运用一指禅功吗?”江海天右手的中指肿痛不堪,苦着脸说道:“我左手还能运用,只是恐怕最多只能使得出原来的五成功力了。”华天风道:“有五成功力,已足够了,你帮忙我替她解穴,在她胁下肋骨的第三节将内力输送进去。”原来华天风此时已是精疲力竭,无法再运用内功解穴了。
江海天大是踌躇,原来用这个办法解穴,非但要触及她的身体,还要贴着她的肌肤,但救人要紧,只得厚着面皮上去,轻轻拉开华云碧的外衣,将左手的中指按在她胁下的第三节肋骨上,肌肤相接,气息相闻,两人都禁不住面红过耳。
过了片刻,华云碧的喉头“咯咯”作响,吐出了一口瘀血,华云碧花容失色,江海天说道:“这是应有之象,你不必惊慌!”将手指移开,华天风点点头道:“对,江贤侄,你很在行!”华云碧整好衣衫,一时羞愧,说不出话来。
华天风跟着也把他所点的那三处隐穴告诉了欧阳二娘,欧阳二娘依法解穴,果然欧阳仲和也吐出一口瘀血,随后,欧阳二娘就扶着丈夫走了。
江海天吁了口气,说道:“我还未曾见过如此阴毒的妇人,果然是比那阴老太婆还更狠辣。”
华天风摇了摇头,说道:“碧儿,我叫你不好出来,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华云碧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只因……”话未说完,只见华天风已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华云碧大惊道:“爹,你怎么啦?”华天风道:“没、没什么,你,你快扶我回去!”话虽如此,但见他脸上的黑气已越来越浓,一颗颗黄豆般粗大的汗珠从额上滴下来,华云碧替他揩汗,汗水竟是热得烫手,华云碧心头鹿撞,忐忑个安,有话也不敢再说下去。
江海天安慰她道:“姑娘放心,令尊医术通神,谅无大碍!”华云碧面色惨白、紧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原来华云碧家学渊源,颇通医理,知道她父亲正在运功抗毒,而看这情景,毒已深入脏腑,内功多好,也决不能将毒完全蒸发出来。心想:“要是没有刚才那件意外的事情发生还好,现在,哎……”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江海天见她如此神情,也着了慌,急急忙忙和她扶了华天风回去。但奇怪得很,将近石洞,华云碧的脚步却反而慢了下来,神色也越发显得不安,竟似是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似的。江海天不敢问她,但已隐隐感到了不祥之兆。
终于回到他们住宿的那个石洞,这时已是黎明时分。华天风好在预先服了一颗小还丹,现在运了一会功,药力展开,脸色略见好转,他一跨进洞口,便张开了眼睛,吁了口气,笑道:“不用怕了,哈哈,蒲卢虎,你枉称毒手天尊,也未必奈何得了我华山医隐,碧儿,快将我的药囊……”说到这里,笑容忽敛,话声也突然中断!
江海天一进洞门,已觉得情形不对,里面的东西七零八乱,而华天风则因受伤之后,目力不佳,从亮处走进暗处,现才方始察觉。
华天风呆了片刻,失声叫道:“是谁来过了,我的药囊呢?”华云碧颤声说道:“爹,女儿罪该万死,药囊给人抢去了!”华天风道:“是谁抢去的?”华云碧道:“是那妖女抢去的,女儿刺伤了她,却未能将她拦住!”她说话时,不敢望她的父亲,却望着江海天,江海天心头一震,连忙问道:“这妖女到底是谁?”华云碧咬着牙根说道:“就是你的好朋友欧阳婉!”
这刹那间,江海天像是受雷击一般,浑身颤抖,呆了片刻,颤声道:“当真是她?”华云碧道:“难道我还会捏造不成,我眼睛未瞎,看得清清楚楚!”她既是羞惭,又是生气,对她的父亲羞惭,对江海天生气。心想:“你吃了她的大亏,如今她又来害我的父亲,你竟然仍护着她!”
江海天难过之极,心里只想道:“当真是欧阳婉么?当真是欧阳婉么?”但这个问题,华云碧早已答复他了,她是说得那样分明,不容他不相信。
涉足江湖这个多月来,江海天已碰过许多意外,而且好几次都是与欧阳婉有关,但却以这一次最令他震骇!这刹那间,往事一幕幕的翻过心头,他心里想道:“欧阳婉倘若真的这么坏,她那次本来可以把我害死的,却为何反而给我解药?为何要痛哭流涕的忏悔?难道这种种都是做作?我今晚跌进网中,莫非也当真是她安排的陷阱?她后来对她父母的哭喊,难道也只仅仅是做给我看的?唉,想不到她竟是与她母亲一样,是个心肠恶毒到难以想象的女人!”
江海天突然转过了身,华天风道:“贤侄,你要去哪儿?”江海天道:“我要将药囊追回来,将那妖女……”他本想说句狠话,但却说不出来。
华天风道:“她们处心积虑来暗算我,怎能让你找得到她?再说,她们夫妻母女三人,你追上了也是孤掌难呜,快回来吧,我有话说!”
江海天道:“华老前辈,我心里难过得很,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华天风笑道:“这与你何干?你今晚已经救了我了。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未曾将药囊带在身边,也未曾将它藏好。”他哪知道江海天复杂的心情,虽是欧阳婉做的事情,他却深深感到内疚。
华云碧这时才缓过气来,问道:“医书和珍贵的药品你都没带么?”华天风道:“医书我是不离身的,小还丹我也放在身上了。嗯,你不必这么着急,这几天之内,我不会撇开你的!”江海天神智未清,对这话的意思还弄不清楚,还在庆幸,华云碧却已听出话中有话,不由失声叫道:“爹,有了小还丹,仍然难以治好么?”因为华天风话中之意,无异说他只能再活几天。
华天风道:“死生有命,我是想活下去的。但也总得防备意外,所以我要趁这时候,和你们说几句话。碧儿,这是我的医书和流云剑谱,你要用功钻研,蒲卢虎已受了我的掌力所伤,只怕比我伤得更重,纵使不死也无能作恶了。欧阳仲和得了我的小还丹可以不死,但这番折磨也够他受了,所以倘若我有三长两短,你不必为我报仇!我要你省医学剑是为了救人济世,不是为了报仇。我自愧空有一身武功医木,却为了避仇之故,藏在深山,很少用过这两种本领助人,所以望你比我做得更好。你明白么?嗯,你不要哭,你明白了就好!”他说得非常平静,简直不像交代后事,而是教他女儿怎样做人。
华云碧泪如雨下,抱着父亲哑声哭道:“爹,你,你,你不能抛开我呀!”华天风轻抚她的头发,柔声说道:“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是现在已不能由我作主了。孩子,你起来,听我的安排。江贤侄,你,你也请过来。”
江海天走到他的身边,只见他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你答应吗?”
江海天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老伯只顾吩咐!”华天风道:“我恐怕不能陪你到金鹰宫赴会了,你愿意替我照顾云碧么?”
华天风这话,实在即是以女儿终身相托,可是江海天却听不懂这个意思,他满怀激动,不假思索的便说道:“老伯,这是哪里话来,老伯对我这样好,我怎能不尽心照顾云碧。老伯,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我想……”华天风双眼一张,说道:“好孩子,你想怎么,说吧!”
江海天说道:“我想认你作义父,从今之后,我和云碧,就似姐弟一般!”华天风喘气说道:“哦,是这样吗?”忽地闭上眼睛,向后便倒,原来他早已心力交疲,只想等待江海天一句说话,可是江海天所说的,却并不是他所希望的说话,他一口真气走歪,便支持不住了。
这刹那间,华云碧惊得呆了。还未哭得出来,忽见江海天扑上前去,一把抱着华天风,左手拇指顶着他脊椎的“天柱穴”,蓦然张口对着肩头便咬!
华云碧叫道:“你,你干什么?”但她到底是个颇通医理的人,立即省悟,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叫道:“海哥,你怎好这样?这不连累了你么?”
原来江海天正以内功将华天风体内的毒血挤到肩头,替他吮毒,华云碧上去阻住他,却给他用护体神功弹了开去,过了半晌,只见江海天张口吐出一大摊黑色的血液,笑道:“不要紧,我不会中毒的,我还有碧灵丹。”他带笑说话,可是他的舌头亦已经麻木,说话也不清楚了。
原来江海天虽然不懂医术,但却从师父那儿听过这种急救的法子,他跟师父所练的内功与众不同,只要身上没有伤口,一吮即将毒血吐出,便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当然,若是事后不能适当调治,仍然还会蒙受伤害,所以他在吮了毒血之后,便要口含用天山雪莲所泡制的碧灵丹来消除口腔中的秽毒。
金世遗曾送给他父亲江南三颗碧灵丹,江南离家之时,带走了一颗,留一颗在家中给他岳母以备不时之需,最后一颗则交给了儿子,叮嘱他非到救命之时,不可轻用。但现在,他不为救自己的命,而是为了救华天风的性命用上了。
过了一会,华天风悠悠醒转,见江海天嘴边的血渍,愕了一愕,叹口气道:“贤侄,你这是何苦呢?老夫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既死亦无足惜,你何必耗损功力,令我苟延残喘。”
原来华天风经他吮毒之后,性命虽暂可无忧,但因失了药囊所贮备的药品,只仗小还丹之力,仍然无法清除脏腑中的余毒,而且在这荒山石窟,诸物欠缺,又非适宜于养病之地,他自忖纵能多活些时,也不过拖延时日而已,因此仍然是一片悲凉失望的情绪。
江海天忽地郑重说道:“老伯,你这话不对!”华天风怔了一怔道:“怎么不对?”
江海天道:“你刚才不是叹息空有一身武功医术,却未曾怎样用来济世救人吗?碧姐虽然得你所传,但要学到你如今这般本领,最少还得许多年,你可以活为什么不活下去?你能够做而又应该做的事,为什么要摆在女儿肩上?还不是推卸做人的责任吗?”
华天风给他说得呆了,华云碧柔声说道:“爹,你教女儿医术的时候说过,只要病人还有一线希望,就要想办法医好他,做医生的切不可畏难缩手,那么你为什么不想法子医好自己?”
华天风呆了片刻,两颗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但忧郁的神色已是一扫而空,笑着说道:“你们都这么说,那可迫得我非动动脑筋,想想办法不可了。要不然也辜负了江贤侄的一番好意。”他眼光一瞥,见江海天的手指仍然红肿,又笑着道:“碧儿,针穴放血之法你是学过的了,你就替海天治一治吧。”说罢闭了双目,如有所思。
华云碧道:“到这边来,让爹爹静静用神。”她握着江海天红肿的中指,满脸又是感激又是怜惜的神情,江海天红了脸又不敢催她快治。半晌之后,华云碧悄声道:“海哥,你对我们这样好,我真不知该怎样报答你?我不懂说话,刚才一时着急,迁怒于你,望你不要见怪。”
江海天道:“本来是我不好,怪不得你。我误交匪人,悔已无及。日后要是碰见那个妖女,我一定要替老伯报仇。”华云碧本来是愁容满面的,这时却不禁展眉一笑,低声说道:“当真?只怕你见到她时又舍不得了!”
江海天涨红了脸,正待分辩,华云碧已堵着他的嘴道:“我只是给你闹着玩的,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既已识破了那妖女的本来面目,以后小心,这就好了。”江海天耳朵里听她说话,脑海里却泛起了欧阳婉的影子,只觉一片茫然,不禁又在想道:“欧阳婉当真是这么坏么?”
华云碧取出一支银针,挑破江海天的中指,将毒血挤了出来,再针刺他手少阳经脉的三处穴道,施术之后,江海天只觉一片清凉,痛楚尽失,低声说道,“谢谢。”华云碧笑道:“你怎么老是和我客气,这点小事,也要多谢,那么我又该当如何谢你呢?喂,你是几时生日?”这话问得甚是突兀,江海天怔了一怔,答道:“三月二十一午时。”华云碧道:“我是四月初八生日,这么说,你应该是我的哥哥。”江海天和她同是十六岁,这是她早已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