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天在玄女观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即动身,临行的时候,程浩又对他说道:“贤侄,多谢你这次帮了我们的大忙,但这是我们邙山派的事情,我们也决不能置之不理。你先走一步,我们随后就会有人来的。”
原来程浩昨晚已派出得力弟子,连夜下山,驰书禀报翼仲牟,请他主持大计,并请他用飞鸽传书,通知沿途的丐帮弟子,暗中照料江海天。不过程浩知道少年人的脾气,少年人未经世故,却又大都怕别人目为幼稚,不欢喜别人说要特别照顾他的,所以程浩的安排,也未曾对江海天明说。
江海天怀着几分惆怅的心情,几分对未来的幻想,离开了邙山,奔向那神秘的遥远的约会地方。这一去能够再见到谷中莲吗?能够揭开她身世的秘密吗?他一路心事如麻,既抱着期望,又充满兴奋。
他下了邙山,在新安镇上买了一匹马,便马不停蹄的直向西行,不到一个月,便已从山东穿过河北,到了山西境内。
这一日,他为了赶路,错过宿头,已是暮霭苍茫的时候,还找不到人家,正在荒野上驰驱,忽听得一声尖锐的叫声,划破了荒野的寂静。
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从前面慌慌张张地跑来,衣服华丽,似是一个富家女子,但上下衣裳,已被勾破了许多处,显见那是因为仓皇逃命,顾不得给荆棘勾破了。
那少女一见有人,便尖声叫道:“救命呀,救命!”
江海天吃了一惊,跳下马来,问道:“什么事情,姑娘,有什么人要害你吗?”
话犹未了,只听得急促的马蹄之声,有如雨打芭蕉,已是自远而近,那少女叫道:“强盗,强盗抢人!救命呀,救命!”
转眼间,但见三骑健马,已是冲过上岗,一个喝道:“看你跑得上天?”一个嘻皮笑脸地叫道:“小乖乖,还是跟我回去享福吧!”又一个道:“哼,哼,小骚货,跑到这里会情郎吗?”这三乘骑客,都是粗眉大眼,脸肉横生,一看便知不是善类。
江海天不由得勃然大怒,朗声道:“狗强盗,白日青天,竟敢抢人!”随手拾起三块石头,用连珠手法打出,相距还有十多丈远,但他运足了内劲,三块石头都打中了敌人,只见前面那两个汉子跌下马来,后面那个汉子,因为距离较远,似乎还挨得起,拨转马头便跑!
江海天正要跑上前去,将那两人活捉,忽听得又是一声尖叫,入耳钻心,就似给人刺了一刀那般的惨叫,江海天回头望时,只见那少女摔倒地上,衣袖一片殷红。
江海天吓了一跳,心想救人要紧,只好让那两个强盗逃跑,转过身来扶那少女,问道:“姑娘,你怎么啦?”那少女挣扎了好一会子,才翻转身来,让江海天轻轻将她扶起,又过了好一会子,才娇声细细他说道:“我给石子绊住了,跌了一跤,多谢你啦!”
江海天第一次和女子接触,不免有点害羞,这时方始正面看她,只见她柳叶双眉,樱桃小嘴,瓜子脸儿,长得倒颇为秀气,脸上身上都没有伤痕,只是手腕上有一条淡淡的血痕,想是刚才给锋利的石子划破的。江海天本以为她已是受了重伤的,哪知仅仅是摔了一跤,受了一点点皮肉损破的轻伤,他放下了心上的石头,但同时亦觉得有几分遗憾:那几个强盗早已跑得无踪无影了。
那少女还在娇喘吁吁,雪雪呼痛,江海天暗暗皱眉,心道:“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无可奈何,只好掏出金创药来,说道:“姑娘不用害怕,这点伤不要急的,我给你敷上药,就会好了。”那少女紧靠着他,江海天听得她的心“卜卜”的跳,江海天身子挪开了些,心里想道:“这也怪不得她,她被强盗追逐,虽未受伤,也吓死了。”
江海天给她裹好了伤,那少女裣衽一礼,道:“多谢你啦,幸亏碰见了你。想不到你有这般本事,将强盗都打跑了。”江海天问道:“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怎的独自一人,在这荒野上被强盗追逐?”
那少女道:“小女子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婉字。家父是太原知府,去年才上任的。我原籍河北保定,上月家父派人接我母女往他任所,想不到中途遇盗,家丁被杀,母女遭擒,昨天被关在那边山上的一个木棚子里,听得那些强盗商议,说要把我献给他的大王做什么,做什么……哎呀,做什么压寨夫人。明天便要押解我们到大寨去。我不甘受辱,强盗们劫得财货,置酒庆贺,我趁着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之时,悄悄逃走,我母亲慢了一步,给他们捉回,我冒险从山坡上滚下,匿伏草间,以为可以逃过,可恨这些天杀的强盗仍然侦骑四出,穷追不舍,侥幸在这里碰上了你救命恩人!”这少女的说话,本来有许多破绽,但江海天毫无江湖经验,听来却觉得合情合理,丝毫没有起疑。
江海天心里想道:“她是一个弱质娇娃,为了不甘受辱,竟有这般胆量冒险从虎穴中逃出来,倒是可敬可佩。但如何安置她,这却教我为难了。”
这时已是夕阳落山,天将入黑的时分,江海天四顾苍茫,大是踌躇,那少女忽然跪了下来,叫了两声“恩公”,泪水汪汪地望着江海天。江海天连忙将她扶起道:“有话好说,何必如此?”
欧阳婉道:“我怕,我怕……”江海天道:“贼人都打跑了,还怕什么?”欧阳婉道:“贼党众多,难保不会再来。我得恩公救了性命,本不敢再累恩公,只是我孤单一人,怎能到得太原?”
江海天心乱如麻,只得问道:“你的意思是想我送你到太原去么?”欧阳婉道:“我若得父女团圆,决不会忘了恩公的好处。”江海天道:“此处离太原多远?”欧阳婉道:“我也不知,但我昨日遇盗之处,离太原是三天路程,我逃出来不辨方向,要是方向对的,后天就能到了。太原是在西边。”
新月从山间升起,江海天面向月亮,说道:“方向倒是对了。但我不能送你到你父亲的衙门,今晚咱们暂且找一处人家权住一晚,明天我给你雇一辆骡车,送你到太原城边,我便要走了。”
欧阳婉喜道:“但得如此,如愿已足。只是未能报答大恩,心实不安。”江海天说道:“这是我理所当为的事情,你不用道谢,我也决不望你报答,还有,请你不要口口声声叫我恩公,我姓江。请上马吧!”
欧阳婉道:“嗯……江,江相公,我,我不会骑马。”江海天大是为难,心里正想道:“这怎么办?”只听得欧阳婉道:“我、我也走不动了。”
江海天心想:“救人要紧,只好不避嫌疑了。”慨然道:“你坐在后面,扶着我吧。”将欧阳婉扶上了马背,欧阳婉唯恐跌下来似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气喘吁吁,吹气如兰,江海天第一次这样亲近的嗅到少女的气味,但觉又是难受,又是舒服。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
那匹马连日奔驰,多了一个人,不免吃力,黑夜中道路崎岖,高一步低一步的令得那少女颠簸不休,忽然觉得那少女站了起来,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十只指头用力的在江海天腰眼一抓。左手抓的正是愈气穴的方位,右手抓的则是狂笑穴的方位,愈气穴是人身死穴之一,而狂笑穴则是麻穴之一,幸而江海天早已练成护体神功,倘若换了他人,即算不死,武功也要立即消失!
江海天自小得他父亲江南传授,本来早就学会了颠倒穴道的功夫,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少女会对他暗算,所以丝毫未加防备,只靠着护体神功自发的反应,虽然未受到伤害,但因“狂笑穴”被抓,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就在江海天发笑的同时,那少女也是“哎哟”一声,叫将起来,半边身子倾斜,离开了马背,她是因为受了江海天护体神功的震荡,幸而江海天不是有心反对她,否则她早已给摔得发昏了。
要是换了个稍有江湖经验的人,都会识破这少女的暗算的行径,偏偏这少女碰上的却是个忠厚老实,全不懂得人心险恶的江海天,他听得少女的叫喊,还好生过意不去,急忙反手将她抓牢,说道:“快坐稳了,不要害怕,已经到了平地了。你的手臂可感到麻疼吗?”
欧阳婉伏作一团,靠着江海天粗阔的肩膊,长发散开,刺得江海天的脸上痒痒的,她娇声道:“吓死我了,我几乎就要摔下去了,怎么,你却还在好笑呢!”
江海天只觉得欧阳婉的身子软绵绵的,好像没半点气力,更不会怀疑她有点穴的功夫,只道是偶然的巧合,同时他也给这紧靠着他的、软绵绵的少女的身躯,弄得有点神迷意乱,急忙将欧阳婉的身子扶直,自己也挪开了一些,然后说道:“我不是笑你,只是因为你恰巧抓着我的痒处。现在已经到了平地,你可以不必再抓得那么紧了。你手臂麻疼吗?我这里有散瘀清血的药膏。”
欧阳婉故作歉然,说道:“我从未骑过马,给这畜生一吓,料不到竟抓着了你的痒处,真是对不住你。还好,我的手臂刚才有点麻疼,现在己不紧要了。我只怕抓坏了你。”这以后,她果然不敢再用力紧抓了。这不是因为江海天的吩咐,而是因为她己识得了江海天的厉害。
走了一会,欧阳婉忽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间屋子?”江海天定睛一看,道:“不错,哈,你的目力比我还强,看来是个农家,咱们正好前往投宿。”欧阳婉忽地又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江相公,我求你认我作妹妹。”江海天怔了一怔,随即说道:“啊,敢情你是怕别人猜疑么?也好,咱们就暂以兄妹相称。”说话之间,已经到了那家人家的门前,江海天将欧阳婉扶下马背,便去扣门。
这家农家孤零零的坐落山边,前后左右都没人家,江海天觉得有点特别,但这时也无暇推究,只是使劲地敲门。
过了好半晌,那两扇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了,一个老汉探头出来,大声问道:“什么人?”这老汉鬓眉皆白,但双目却炯炯有神,江海天给他双目一瞪,大声一喝,也禁不住吓了一跳。
欧阳婉答道:“我们是兄妹二人,不幸中途遇盗,财物尽失,还望老爷子见怜,收容我们住宿一宵。”
江海天觉得不好随便打扰人家,忙道:“妹妹,我还有几两银子藏在身上,未曾给强盗搜出来。老爷子,你若肯收留我们,这几两银子,我愿意与你权作饭钱房钱。”
那老汉的目光突然变得一片慈和,随即就打个哈哈说道:“笑话,笑话,你们己不幸遭劫,我怎好还要你们的钱,一个人行善最乐,老汉无力行善,但一顿家常便饭,还是有的,赶快进来吧,我就叫老伙伴给你生火造饭。”歇了一歇,又说道:“我起初听你敲门敲得这样急,还当是强盗呢,后来一想,我也没什么给强盗劫的,这才敢开门。想不到你们才是给强盗劫的。”
说话之间,江海天已随那老汉走进屋内,只见四面墙壁都挂着兽皮,还有血淋淋的半边兽肉,江海天心道:“原来不是农家,乃是猎户。怪不得这么壮健,不似普通的老人。”
那老汉唤起妻子与他们相见。那老婆婆更是慈祥,听说他们被劫,连声道:“可怜,可怜!这小娘子的衣服都已破碎,又满是污泥血渍了。”那老汉道:“他们乃是兄妹。”老婆婆道:“罪过,罪过。我见你们相貌不同,只当是对夫妻呢。想来你们不是一母所生的。”江海天含糊应是。
那老婆婆又说道:“我昨天刚好做了一件新衣,是准备给我那出嫁的女儿的。小姐,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换一换吧。换下来的,我给你洗净补好,这里山风很大,到了明天,想必也会吹干了。”那老汉笑道:“你还是早一些给人家弄饭吧,换衣服慢点也不迟。”
过不多久,那老婆婆把饭端了出来,还有一大盘热腾腾的兽肉,说道:“委屈你们吃点剩饭,幸好我这老伴昨天打了一只獐子,饭若不够,你们就多吃一点獐肉吧。”那老汉道:“咱们还有几斤老酒,你也暖它一壶拿出来吧。”
江海天好生过意不去,说道:“遇难之人,但求果腹,于愿已足,怎敢厚扰?”那老汉说道:“相公不必客气,晚上山风很大,吃一点酒可以御寒。”
江海天本来不会喝酒,但在主人盛情邀饮之下,也只好干了几杯。那老汉陪他喝酒,一面问他遇盗的情形,江海天不善说谎,幸得欧阳婉替他编了一套说词,搪塞过去。江海天心里想道:“饱读诗书的官家女子,果然编起谎话来也要比常人高明得多。”但他却一点也没想到,欧阳婉日间对他说的遇盗故事,也是一套早就编好了的谎话。
吃饱之后,欧阳婉随那老妇人进去,过了一会,换了一套新衣服出来,倒也很合身材,越发显得容光艳丽。那老妇人一手拿着一个茶壶,一手拿着一盏油灯,说道:“相公不要见怪,我们穷人家没有多余的地方,只好委屈你们在柴房里暂住一晚,好在你们是兄妹,不必避嫌。”江海天甚感尴尬,但也只得连声道谢。
那老妇人将柴房打扫干净,又搬来了一张席子,一床棉被,说道:“惭愧得很,我们穷家只挪得出一床被盖,姑娘,你将就用吧,相公,你要是觉得寒冷的话,可以生火取暖。这一壶茶留在这里给你们喝。”
老妇人走后,江海天与欧阳婉两人相对,甚觉不好意思。好在欧阳婉倒是神色坦然,渐渐江海天也没有那么窘了。
欧阳婉忽地微笑问道:“江、江大哥,多承相救,我还未知道你的家世呢,你,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做的什么营生?”江海天道:“我家里只有爸爸妈妈,还有外婆和我们同住,一共是四个人。我外婆有点产业,我们住她的屋子。”
欧阳婉笑道:“没有旁人了吗?嗯,这样说,你是尚未娶亲的了?”江海天面红过耳,说道:“我今年才满十六岁,早着呢。”欧阳婉又笑道:“照我们乡下的习惯,满十六岁就算是大人了。真巧,我也是十六岁,比你家人口更少,只有爸爸妈妈,别无他人。”
江海天更不好意思,忽觉舌尖苦涩,心头烦躁,皱了皱眉,欧阳婉道:“江大哥,你,你不舒服吗?”江海天道:“我不会喝酒,想是酒喝得多了。”欧阳婉拿起碗来,就给他倒了一碗茶,嗅了一嗅,说道:“这茶好香,想是雨前茶,你喝下去,可以解酒。”
欧阳婉捧着茶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茶碗几乎要碰到他的唇边,软语绵绵,真是说不尽的温柔体贴。江海天心头一荡,手足无措,连忙退后两步,接过一碗,咕噜噜的就仰着脖子喝了个尽,果然觉得一股甘香,沁入肺腑,有说不出的舒服。
欧阳婉打了个呵欠,低声说道:“江大哥,我可想睡了,你呢?你睡在哪儿?”江海天道:“我不睡,我给你守夜。”背转了身,面对着门,盘膝而坐。只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欧阳婉自言自语道:“穷人家难得做一件衣裳,这新衣可不要把它弄脏皱了。”不问可知,那是欧阳婉正在把新衣脱下。
江海天弄得呼吸紧张,面红耳热,目观鼻,鼻观心,连忙做起吐纳功夫,说也奇怪,他静坐一会,反而觉得心头愈来愈烦躁,想要导气归元,真气竟不能入丹田,渐渐,血液也像向头部涌上。
再过一会,情形越发不妙,小腹隐隐作痛,视力渐渐模糊不清,江海天大为吃惊,猛地“啊呀”一声,便跳起来拔出宝剑。一回头,只见欧阳婉也跳了起来,叫道:“江大哥,你干什么?”江海天要是稍微留神的话,当可瞧出欧阳婉这一跃而起,实在是矫捷之极,而且目光中也充满了杀气!但江海天这时正是心烦意乱,为了这意料不到的变故而愤怒不堪。
欧阳婉见他宝剑出鞘,心中也自着了慌,想道:“可要糟了,他的内功竟然比我预料的还强。”正在不知所措,只听得江海天怒声道:“这对老夫妇不是好人,我着了他们的道儿了!那酒中有毒,我要抓着他们,迫他们交出解药来!”江海天只料是酒中有毒,哪知欧阳婉给他斟的那碗茶,毒性更为厉害!
江海天目光一瞥,见欧阳婉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粉红色衬衣,愤怒之中他也还知道羞愧,连忙回过了头,说道:“你不要害怕,有我在此,他们决不能害你!”说罢就像一阵风地冲出柴房。
欧阳婉忐忑下安,想要逃跑,又怕功败垂成,若不逃跑,又怕江海天瞧出破绽,她犹疑了一会,心中想道:“这傻子还未有丝毫疑心到我,我不如再待一会,反正毒已发作,料他也不能支持得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