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场子生意不错,我等了得有40分钟,才有个偷懒的员工溜出来抽烟,我过去给他散了两根烟,就进了场子。

  花姐手下姑娘质量高,不接穷客,我进来后直奔三楼的VIP包间。

  很快,我就在过道最里层的包厢门口见到她。

  当时花姐正和一个客人说话,笑脸嫣然。那人说了两句就想要去搂花姐的腰,花姐退后一步侧身转了个半圈,恰好躲过。

  她刚站定,头一抬就把视线集中在我的脸上。

  花姐愣了一会儿,转头和那人说了两句,径直快步朝我走过来,什么话也没说,一把将我推进旁边的工作间。

  她靠在门上,眼睛直盯着我,突然笑出声来,脸颊鼓起一个小山包。

  等她笑完,又拉着我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这么久不和她联系。

  我摇摇头,没说具体情况,只让她帮我打听坝子哥最近的消息。

  她点头说好,看了我一阵后,让我赶紧离开,说会来我住的地方找我。

  我不敢告诉她住址,就说自己还不确定住哪里。

  花姐听了我的话,原本高耸的眼皮耷拉下来。皱眉想了一会儿,告诉我,不管她得到了什么消息,后天中午12点,这家场子附近的一个公共厕所门口见面。

  两天后,我早晨七点没到就爬起来买了早饭,窝在公共厕所对面居民楼三层的过道上,有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附近的情况。

  我靠着柱子,边吃饭团边盯着四周,不敢放过任何一丝危险的迹象。

  过了几个小时,没有情况发生,全是行色匆匆的上厕所的人。

  中午11点半,花姐提早出现,一头的长发变成大波浪,来之前可能特意做了头发。

  她在厕所前不停地来回踱步。

  我观察了一个半小时,除了花姐慢慢从站着变成蹲着,再到附近小卖部买了个塑料凳子坐着,没有任何危险的征兆。

  虽是如此,我内心还存有一丝担忧,没有出去。

  那天,花姐穿了件翠绿色的印花裙。中途太阳经常变换照射角度,花姐时不时就要把位置挪动到阴凉处。

  两个从厕所里走出来的男人过来搭讪,花姐没有搭理。又待了两小时,她才离开。

  看着花姐在我的视线里逐渐变成黑点,我觉得自己辜负了她的信任。

  花姐1985年出生,四川人,身高1米66,鹅蛋脸大眼睛,双眼皮很深,和一般的小姐比起来,她要漂亮得多。

  我第一次见到花姐,是在坝子哥公司附近的夜场。当时我正在包房里和几个姑娘玩耍,花姐突然推门进来要和我交朋友。

  这些场子里的妈妈经常会让手下的小姐注意来过三四次的半生面孔,由自己出面认识,再发展成熟客。

  花姐靠坐在我的左边,距离很微妙——一个偶尔移动身体,皮肤恰好能够接触的距离。

  她笑着分给我支烟,让我叫她花姐,花草的花,姐姐的姐。我问她,叫姐姐有什么好处?

  花姐手里夹着烟,用食指指甲划过我的手背,力道很轻,像是蚂蚁爬在上面:“诺。”

  看花姐逗弄客人的动作很熟练,我随口问她,是不是每一个妈妈都这么会挑逗男人?

  花姐“扑哧”就乐出声来,笑着说我最多算个男孩,问我成年了没。

  我不生气,反而觉得花姐有趣,就提议和她玩骰子。我特意说自己不欺负女人,她输了只要喝一半就行。

  花姐浅笑着点头。

  我骰子的功力不弱,没想到花姐更厉害,十把里我最多只能赢一把。

  我手一抖,故意把骰子丢到地上,说没有骰子玩不了。

  花姐立马起身走出包厢,没多久,手里就端着四副骰蛊回来,“啪”地拍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无奈点头。

  当晚我喝完吐,吐完喝,最后的印象里只有花姐的声音在嘈杂的空气回响:“诺,喝噻。”

  第二天,花姐发信息给我说她很开心,因为很久都没人敢和她玩骰子了,她还趁我喝醉的时候,多叫了三箱百威寄存在她名下,让我不要介意。

  我对花姐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觉得她与其他妈妈没有不同,逢场作戏,爱占便宜。

  但她人长得漂亮,所以我常控制不住自己,在场子里和她套近乎。

  交谈的多了些,我发现和她有很多共同话题,都喜欢慢节奏的电影、八九十年代的港台歌曲和地摊文学。

  因为我年纪比花姐小,她一开始并没有对我足够重视,常常在谈论一个事情的观点不同时就会指着我说:“你懂个锤子。”这让我非常愤怒。

  我装作不经意间说自己是高中文凭,吹嘘自己高考过了一本线,此后,花姐开始正视我,遇到事情也偶尔会询问我的看法。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我觉得花姐是个有意思的人。

  有天,花姐手下有个做了一年的姑娘说老家起火,烧断的房梁砸折了父亲的右腿,想要借三万块钱应急。

  花姐问我这个忙要不要帮,我以为花姐要向我借钱,劝她千万别借钱给这个姑娘。

  花姐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解释说自己没有找我借钱的意思。

  我改口说想借就借,还调侃道,要去帮忙照顾这个女孩的生意。

  花姐听完很生气,转身就走,隔了几天才联系我。

  我后来知道,花姐犹豫许久,最终决定帮这个姑娘的忙,没想到姑娘拿了钱,隔天就到别家场子坐台了。

  我和花姐真正成为朋友,是过后两个星期的一件事。

  当时花姐手下有个新来的姑娘不懂事,因为其他客人的出台价高,临时放了水哥的鸽子,水哥找不到那姑娘就拿花姐出气,把花姐关在一栋居民楼里。

  水哥是做西南地区中药材生意的,黑白两道的关系很硬,他一定要花姐交出那个姑娘,花姐无奈只能翻着电话簿找人帮忙,但水哥睚眦必报的性格大家都知道,没人想惹身骚。

  那天,我接到花姐的电话,她起初没说有什么事,只问我这会儿有没有事在忙。

  我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追问她发生了什么,大概听她说了几句,很快了解了情况,没怎么犹豫,立刻去水哥那里找她。

  水哥在坝子哥的公司投了几百万放贷,两人有很多生意往来,所以我和水哥也算熟悉。

  进门之后,我挨个发烟,姿态放得很低,“水哥,花姐做这行这么多年,规矩都懂得,这事真和她没关系。”

  水哥点头表示理解,说他没打算为难花姐,是花姐自己不愿意交出那个姑娘。

  花姐窝在沙发的边缘,脸颊涨红,应该是被人扇过耳光,我顺势坐下,想劝她。但花姐没看我,视线都在水哥那,嘴里一个劲地说不知道那姑娘在哪里。

  两人交流半天,花姐还是摇头。水哥转头散了支烟给我,亲手点上。

  这表面功夫一做,我就知道这件事说不拢。果然,水哥搬张椅子就坐在花姐面前,提出让花姐代替那姑娘出台的要求。

  花姐摇头,水哥把手放在腿上摩擦几下,一巴掌就打过去。力气很大,花姐整个人斜躺在一边。

  我赶紧伸手把花姐扶住,“水哥,这样不好吧?”

  水哥考虑许久,说让我吹个白瓶就翻篇。在这一行,如果别人肯卖你面子,很多矛盾摆酒就能解决。

  水哥叫人去车上拿了瓶五粮液,用刀背把瓶口敲开,边递给我,边说因为我是坝子哥的人,不为难我。

  瓶口被敲碎之后很尖,扎得嘴唇出血,我把喉咙抻直,直接把酒灌进肚子。

  刚开始感觉全身烧得滚烫,很快就麻木,当水一样喝。喝完我把瓶口向下,只有几滴酒掉在地上。

  水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带人离开。我赶紧到厕所扣着喉咙催吐。

  水哥确实没有为难我。五粮液的瓶口小,只有把口子敲开才能一气喝完,直接走人是给我催吐的时间,这样大部分酒精来不及进入血液。

  我收债的时候,如果碰到需要吹白的来解决,从来不会把瓶口敲碎,反而会在别人喝完之后递给他一支烟,静静地看着他酒精中毒。我们管这叫“浪里白跳”,因为这时候人会口吐白沫,手脚抽动,身体不停打摆子。

  我还没吐完最后一口,眼前就一片黑,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空调开着,身上盖了层毛毯,标签还在,应该是花姐新买的。

  “你睡觉呼吸很重。”花姐坐在我脚边,直盯着我看,“呼吸重的人命不长。”

  我轻轻踢了她一脚,叫她不要咒我。隔了一会儿,我又问她为什么硬撑着不交人?

  花姐说以前有个姑娘,也是惹到水哥,后来水哥把那姑娘带走三天,回来时整个人都废了。

  花姐详细地讲述水哥是怎么折磨那个姑娘的过程。边说着,花姐边从口袋里把烟拿出来,放到我的嘴边,问我为什么帮她?

  我被这个问题难住,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帮花姐。

  花姐见我没说话,帮我点火后,自顾自地说,她知道我一定会帮她,还问我记不记得之前的一次夜场突击检查。

  当时她挨个去通知客人,一进房间,其他人见到花姐进来的第一反应是把衣服盖在自己身上,只有我把衣服盖在姑娘身上。

  第二天,花姐特意来家里找我,手上拎着一袋子的菜,说要给我做饭当作感谢。

  她说是上门来做饭的,刀工却不怎么好,切菜的姿势也不对,还切到了手。

  她一边和我说,“看你的样子就没做过饭。”一边把水都没沥干净的四季豆直接扔进了锅里,滚烫的油锅立刻“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我只能上前推开她,说你走开。自己炒了一个虾仁,又炖了一锅玉米排骨汤。

  那天,我们俩一共做了五六个菜,只有两个是她做的,味道还很差。

  吃完饭,花姐说要洗碗,我让她早点回家,她不肯,洗完后她又说时间太迟,开车回去不太安全。那段时间有七八个男人追她,我不想惹上麻烦,就催她回去了。

  此后几天,花姐都拎着菜来我家,只是再没进过厨房,我让她不要再来了。

  这事过去没多久,我就准备前往金三角,临行前和她见了一面。

  花姐问我去那边可以赚多少钱,值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其实并不清楚,只是听四爷说很赚钱。她劝我,金三角是危险的未知,还不如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去其他城市生活。

  我虽然内心隐隐不安,眼睛却掉进了发财的美梦里,并没有理会她。

  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一年后的我,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我返回网吧待了三天,在觉得应该安全的情况下,才重新联系花姐。

  花姐并没有提我失约的事情,直接和我说前段时间坝子哥很生气,扬言要弄死我,还安排了两个手下到西双版纳找我,没有结果后就在道上发了“镖令”(悬赏,西南地区叫“镖令”,东南沿海叫“花红”),谁找到我就给十万块钱。

  我原以为坝子哥是生气我逃跑,想要狠狠教训一顿,看这架势,他是想要我的命。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我的预计。我赶紧把金三角发生的事情和花姐一五一十讲清楚。

  花姐听后问我是不是在讲故事,我摇头否定。她让我不要害怕,等过一阵风头再看。

  那段时间她没去上班,就在家里陪我,做饭给我吃,她是真的学会做饭了。

  “花姐,你说这事和坝子哥道歉能不能解决啊?”我问花姐这个问题,她骂我太幼稚,劝我离开昆明。

  我摇摇头,说自己的身份信息坝子哥都知道,如果这件事不了结,我怕家里人受我连累。

  花姐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问她给坝子哥多少钱可以解决这个事?她这里有点钱,可以先借给我。

  我拒绝了,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道歉不行,逃跑不行,投靠别的势力更不行,这三条路都断了,我还剩下唯一一条——自首。

  混混有一点比较奇怪,嘴上互相说着兄弟,走投无路的时候相信的却是警察。但我还是担心一点:自首会不会被枪毙或者坐很多年的牢。

  我和花姐都不太懂法律方面的知识,她就说出钱找个律师咨询。我害怕节外生枝,没有答应。

  接下来的三天,我开始在网上疯狂搜索法律条文,了解到自己最多算个从犯,而且没有参与过核心犯罪,自首的话肯定能坦白从宽,被判刑也应该不会太长,说不定还能免于刑事处罚。

  我决定自首。

  出门时,花姐说要开车送我,我没有答应她。走到小区门口,我挥手拦下一辆出租,和司机说去警察局。

  汽车发动机启动以后,我整个人也突然跟着颤抖起来,肩膀止不住地打冷颤,努力想要控制却没有办法。中途我无数次想要让司机停车,话卡在喉咙,牙根不停抽搐,根本没办法说出口。

  听到司机说已经到警察局门口时,我才回过神来,下车之后并没有马上进去,反而在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瓶可乐,几口喝完又买了一瓶。

  我看着间隔十来米的警局,想要过去,脚却使不上劲。

  我当时想:要是坝子哥他们的势力没了,我就没事了。这样的话,应该不需要我亲自上门,只要把笔记本交进去,再写一封匿名信就可以。

  想通这点,我又赶紧拦辆出租车回去。

  花姐见我这么快回来,愣了一会儿神,挤出笑容问我:“现在警察办事效率啷个高啊?”我没心思回她的话,问她借了纸笔就坐在餐桌上开始写匿名信。

  花姐见我这副模样,也不说话了,帮我揉着肩膀,在我身后看着一个一个字从纸上冒出来。

  匿名信不复杂,只是记录了我负责的线路情况:物资的种类和数量、运输的时间地点、对接人的姓名、具体的价格等。

  我写了一个小时,用完四五页的白纸。再一次出门时,我没有慌张,神色很镇定。

  我觉得这封匿名信加上笔记本应该可以解决这事。

  我重新来到警察局对面的便利店,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我不能去交这个匿名信,得要找人替我送进去。

  等了近20分钟,我看到有两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走过来。花了200块钱,让他们走到警局门口,交给执勤的警卫,说这是举报信就行了。那两小孩虽然眼馋钱,又有点害怕,问了我几遍有没有危险?我告诉他们没有,再说他们是初中生,谁会为难两个初中生呢?他们就信了。

  眼看两个初中生走出五六米,我又叫住他们。当时我脑子没有想太多,只觉得这事还是得自己来。

  2010年5月13日,我走进昆明市公安局。

  门口执勤室的警卫伸手拦住我,询问来历。我说自己是过来报案的,有很重要的线索和证据,需要当面和警察谈。

  警卫审视我一番,没问具体的案件情况,递过来一张表格叫我填写姓名、身份证号等个人信息。警卫拿起座机拨通号码,挂断后让我稍等。没等多久,有个女警官走进来,确认是我报案以后,便领我往办公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