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三次。

  做完这一切,猜叔终于松开我,叫我用脑子想一想,就离开了房间。

  当夜我没睡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感觉有一种恐惧的情绪充满了整间屋子。

  后来我才知道,夏文镜之所以找我,是因为运输人员从来都是贩毒集团的核心,在外人看来,我是猜叔的心腹。

  猜叔为什么烫我?

  因为我犯了忌讳,更因为我不是猜叔的真正心腹。

  我没能成功帮夏文镜说情,蓝琴赌坊也被关闭了,夏文镜从此消失踪影。

  我再次走货的第一天晚上回来,猜叔请所有手下吃饭,特地叫人烧了一大桌的广东菜,说是给我换换口味。“你是浙江人,本来应该给你做江南菜,但这边找不到浙江的厨师。”酒过三巡,猜叔亲自走到我的座位前,给我端了一碗老火汤。

  我刚想站起来接,猜叔就把我按了回去,他边把汤放在我的桌面,边和我说不要这么见外,大家都是一家人。

  话刚说完,所有人都应声附和,纷纷恭维说猜叔心里对我特别关心,让我一定要把猜叔当作自己的亲人,大家都是亲人。

  说着说着,有几个家伙就合唱起缅甸语版本的《友谊地久天长》,唱到中间段落的时候还用筷子敲打碗筷配乐,领头的那个家伙甚至拿出双手对我挥动,意思是让我也一起来。

  我没办法,只能站起来跟着随便哼哼,脸上一直带着笑,心里却想:这些人马屁拍的真是响。

  喝酒时的嬉闹很容易拉近大家的距离,气氛也更加融洽,猜叔每说一个过往的英雄事迹,都惹得众人举杯叫好。

  正吃得开心,大家越来越轻松随意时,猜叔突然站起身来,叼着一根烟,绕了几个身位。

  就在我以为猜叔是走向我的时候,他停在但拓的身后。

  但拓负责的是小孟拉到仰光的电子产品市场,他专门走私照相机、手机这些高档商品,利润很高,走一趟货能赚10万人民币以上,算是猜叔的心腹。

  但拓看到猜叔过来,站起身来想要交谈,还没完全起身,就被猜叔按了回去。

  猜叔拍了拍但拓的肩膀,我以为猜叔要说话的时候,他突然用右手捂住但拓的嘴巴,左手从腰间挂着的牛皮刀套里抽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滑过喉咙,在脖子上切割出一条细小的裂缝。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鲜血就从里面喷射而出。

  我坐在但拓的正对面,可以看到血液凝聚成一股股血柱,朝我冲过来,因为距离原因,血液并没有溅到我身上,只是全部溅在了我的碗筷、酒杯上。

  我的眼前一片红色,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眼睛也可以闻到臭腥,感到黏稠。

  事情发生得太快,但拓的眼睛还睁着,双脚双手还在抽动,但人已经死了,脖子里流出的血渐渐不再喷涌,而是像山路上一个小泉眼流出的潺潺溪水,浸湿了整块桌布,还在无限往四周蔓延。

  猜叔终于把手松开,但拓的脑袋落在桌面上,弹了两下,发出“咚咚”两声闷响。

  猜叔叫还在拼命吃菜的两个手下赶紧把但拓拖走,说不想影响大家心情。

  说完,又把匕首往但拓的头发上靠近,应该是想把刀上的血迹擦掉,但匕首太锋利,划开了头皮,变得更脏了。

  猜叔很生气,踹了一脚但拓的身子,把匕首放在但拓的衣服上擦了擦,才总算干净。

  “他会做小动作。”猜叔拿了个凳子坐到我的身边,冲我笑着解释道,但拓会把运送的货物调包,用假货换真货的方式赚钱。

  我没说话。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我当时已经懵住,心里并没有害怕恶心的情绪,反而一脸平静。

  猜叔见我这个模样,以为我心理素质已经锻炼出来,不再是刚来金三角的菜鸟,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笑道:“很不错。”就坐回到自己位置,重新招呼大家吃饭。

  我扫视一眼桌上的众人,发现大家神色平常,该吃吃,该喝喝,划拳的划拳,拼酒的拼酒,根本没人在意这里才死过一个人。

  这种漠视生命的感觉,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其实这就是金三角的常态。

  晚上我一夜没睡,满脑子都是但拓睁着双眼看我的场景。我总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但并没有。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晚的感受,不是单纯的恐惧。多年后,我重新回想起那一刻的场景,才觉得自己当时正身处在黑暗的森林中,猜叔领着我前行。我以为自己可以跟着他,但当猜叔不经意转头对我露出笑容,牙齿间沾满血迹。

  我在金三角无人可依靠。

  都说有钱人特别怕死,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正确。一开始身无分文的时候,犯法的事情都敢去做,可一旦有了钱,就会想着赶紧远离这些危险。我那时就是如此。

  来到金三角一年多,我已经存够几十万。这钱对一个20岁的男孩来说,无疑是一大笔巨款。

  但拓的死亡让我开始萌生退意。3个多月前朋友贾斯汀的死亡,更是我一直的心结,我一想到贾斯汀就觉得胸闷,喘不上气。

  渐渐的,我把这股怨气转移到猜叔身上,我觉得都是他的错,是他不提醒我,只要给我只言片语的帮助,贾斯汀就不会死。哪怕猜叔对我一直很不错。

  我脑海里盘旋着这样的想法,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磨磨蹭蹭地消耗大半个月时间,我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和猜叔说自己想要离开这里。

  直到有次和猜叔单独喝酒,他当天不在状态,很快就醉了,说了一件事。

  他先是夸我几句,说我干得不错,然后问我想不想拿得再多点。

  我点头。他就和我说,他决定把“走山”的任务也交给我,每批货多给我五千。

  我经历过许多事情,不再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就问猜叔:为什么突然要我做,这个不是梭温一直在负责吗?

  猜叔开始没回答,后来我又灌了他一些酒,他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梭温因为不小心踩坏头领儿子的玩具,给直接割喉扔在山脚。猜叔这么短的时间很难找到人,又不能让这条线空着,才想让我顶上去。

  “我做不了这个的。”我恳求猜叔换别人。

  猜叔压根没管我的意见,一个劲儿地和我谈论“走山”要注意的事情:

  和头领说话的时候,必须微微低头,不能直视头领的双眼;如果你长得比头领高,就要屈膝弯腰,确保眼神是在仰视他;每个毒贩头子的卧室都会摆几尊佛像,有些信仰比较深的头领,甚至会在房子的四周都放上半人高的铜铸佛像,你经过佛像的时候,不能有微笑的动作,得双手合十,弯腰跪拜;看到头领的妻子女儿,不要露出笑容,更不要皱眉,他们忌讳这个,因为妻女是头领的私有财产,你不能有任何异样的心思展现,最好就是微微鞠躬,表示尊敬以后当作没看到;如果头领递给你白粉,你只能自认倒霉开始吸;枪口不要对人;打赌输了一定得付钱,千万不要摸其他人的头;不要讨论别人身上文身的含义;洗澡的时候穿内裤……繁碎中都是危险。

  我越听越烦躁,终于等猜叔唠叨完,问他:如果我不小心做了会怎么样?

  猜叔停顿了一会儿,说一般情况是没事的。我问:“不一般的情况呢?”

  猜叔没说话。

  我明白过来,就是和梭温同一个下场。

  贩毒组织的头领都是一些变态,这活儿相当于接触到核心圈子,我第一反应就是太危险,绝对不能做。

  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

  我继续给猜叔灌酒,人很奇特,一旦在心里憋着事的情况下喝酒,通常只会出现两种情况:要么醉得太快,要么醒得太早。我属于第二种,喝再多酒都保持着清醒。

  等到猜叔睡下之后,我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连夜逃离金三角。

  要带的东西并不多,身份证、现金和阿珠留给我的礼物,还有两样东西特别重要,一个是银行卡,一个是笔记本。

  我那时年龄不大,中国人的习惯却早已根深蒂固:有钱就存银行。

  银行卡是我在达邦旁边的勐马办理的。之前我特意留了个心眼,每次分钱之后,我都会和猜叔说要去外面的赌场玩几把,回来就说自己全部输完。猜叔一直都认为我没存下什么钱来,自然不会有离开的念头,对我的警惕也渐渐消失。

  笔记本是我每次走货的记录账本,上面记着每次货物清点的时间、数量、价格,还有其他像接头人姓名、联系方式这些比较隐秘的内容。

  我收拾东西只花了几分钟,但走出门却花了很久。

  我在门口不断地徘徊,每当我想拉开门的时候,就会神经质地回头看一眼犹自打鼾的猜叔,生怕他突然坐在床沿朝我笑。

  我突然明白,猜叔走在路上会经常把脑袋向右后方抽动的感觉。猜叔是因为战场的不安全感留下的后遗症,我则是单纯的害怕。

  我脑袋反复出现一个画面:自己还没出达邦就被抓回来,受到各种各样的殴打,就连将要受到的刑罚名字都想到十来个。

  我心想,不能这么下去,再拖着天都要亮了,准备打自己几个耳光,让疼痛给我勇气。

  手刚抬起来,又觉得这样不行,并不是我改变主意,而是打耳光会发出声响,万一吵醒猜叔怎么办?

  我只好偷摸着走到卫生间,把门关上,将洗脸毛巾裹在手上,再狠狠抽了自己十几个耳光,打完觉得不过瘾,又打了自己肚子几拳,总算有勇气逃跑。

  我重新走到客厅,默默听着猜叔的打鼾声许久,判断他是真睡还是假睡,如果是假睡,打鼾声不会特别均匀。

  好在是真睡。

  悄悄把门拉开,门发出的吱呀声差点让我叫出来,我心想,以前怎么没发觉这门这么吵,还很后悔没有提早换一个门。

  刚走几步,又走回去把门打开,我心里想的是,要是猜叔在诓我,还可以解释说是去散步。但猜叔睡得很死。

  我总算放下心来,朝着猜叔鞠了一躬,重新拉开门走出去。如果不是遇上猜叔,我在金三角的生活应该会十分艰难吧。

  我开始是像平时一样走着,随后步伐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大,很快就小跑起来,最后一路狂奔到路边。

  在从口袋里拿钥匙的时候,我手抖得厉害,几次想要对准钥匙孔都没有成功,很快我就惊醒,这辆坦途是电子钥匙。

  按动按钮,坦途发出的“biu”声,外加亮起的车灯把我吓了一跳,我将头转向四周观察几圈,确定没人发现之后才敢坐上车。

  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寂静的黑夜分外嘈杂,我不敢开大灯,不敢踩油门,借着月亮和星光,幻想自己的车子是隐形的,缓缓驶出达邦。

  驶出达邦后,我一脚地板油,坦途瞬间冲出去。

  开始的一段时间,我很害怕,耳朵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就怕后面有人追上来。想要点烟,火机怎么也按不响,就只能用车载点烟器,结果烫到我的胳膊,疼得厉害。

  我两只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手汗摩擦方向盘带出一层层的杂质,眼睛就没敢离开后视镜,时刻担心后方突然出现一道远光。

  过了大概几十分钟,我心里算了下这些小路很陡很破,弯还很急,平均100码的行驶速度,就算要追也一定没那么快,渐渐把心放了下来。

  我逐渐喜悦,总算可以离开这个破地方,恢复到正常人。

  我把车窗全部打开,雨刮器、双闪、雾灯能开的都给开起来,努力制造出一副热闹的场景,然后随便抽了张碟片放进音响。

  第一首歌好像是邓丽君的甜蜜蜜,我还跟着唱了几句。

  快要接近小孟拉的时候,我又难过和沮丧起来,不知道自己回到国内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猜叔势力那么大,会不会派杀手来找我,当初介绍我来缅甸的四爷知道消息后,会不会找我家人麻烦,这个决定来得太快,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我好几次在大的路口想调头回去,但车速太快,刹车也来不及踩,就只能硬着头皮开下去。

  反复纠结的时候,车已经开到目的地。

  到了小孟拉,我把车停在农贸市场的边上,双脚触即地的那一刻,我确定自己要离开。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能活的尽量活,该死的逃不了。

  我问附近正在吃烤串的几个缅甸年轻人,会不会开车?一连问了两个都摇头,直到第三个才说自己会开。

  我把车钥匙丢给他,告诉他,这辆车是佛送给他的礼物。那人一脸惊讶,从头到尾只看着我,没说过话。

  花了200元人民币,绕了40分钟的小路,我坐在黑摩托师傅的后座,间隔300多天,重新回到中国。

  2010年4月18号凌晨1点55分,当我真正踏上中国的土地时,心里竟然没有如释重负或者担心后怕的情绪出现。

  当晚有小雨,我的头发都被淋湿,睫毛上也沾满雨珠,眼前一片模糊,心里突然想到,身在老家的母亲这个点应该还在和楼下的阿姨家打麻将,渐渐笑出声来。

第13章 重返生活

  2010年4月18日凌晨,我回到云南打洛,正站在路边恍惚,一辆黑的过来问我去哪。我下意识回答随便,立马被司机半拖半拉推进车子。

  路上,我只手枕着脑袋倚靠车窗。道路崎岖,眉骨被不停颤抖的玻璃窗敲打。司机几次想找我聊天解闷,都没得到回应。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车子已经偷偷溜到景洪。

  早上6点多,当司机手指打表仪上的400多元,摆出一副不给钱就不让下车的姿态时,我才确信自己回到了中国。

  太阳出现,带起一片红光,照得天空火辣辣。我站在景洪一条不知名道路上,发现自己无处可逃。

  我害怕四爷更害怕回家,犹豫许久,决定返回昆明和坝子哥解释。

  原本计划住酒店,但觉得用身份证登记不安全,只能选择窝在一间黑网吧里,白天打游戏,晚上打飞机,烟酒不离手,想从精神到肉体全面麻醉自己。

  我变得脆弱,是因为发现就算回到国内,自己依旧无家可归。

  这样颓废度过一个星期,直到网卡里没钱我才离开。

  太久没出门,光线刺得我眼睛难受,看着过往穿梭的车辆、林立的店铺、沿街叫卖的小吃摊子,竟让我有深夜独自漫步金三角森林的错觉。

  我决定去找一个女人,花姐。

  花姐是昆明色情场所的一个妈妈。

  我当时没有消息渠道,在不知道四爷和坝子哥具体态度的情况下很难做决定,而花姐身处欢场,消息广泛,三教九流的信息都有。这是我找她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因为花姐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但我和花姐间隔近400天没见,对她难免有些疑虑。

  花姐是妓女这一行的自由职业者。她手下姑娘和客户众多,人脉资源丰富,算是很多场子的合伙人,经常会带姑娘去不同场子串场接客,行踪有点缥缈。

  我知道花姐的家庭住址,可不确定她是否还像从前一样值得信任,就打算先去场子里和她交流。

  欢场,往往更容易看明白一个人。

  我原本列了四五家花姐最常去的场子,打算一家一家找过去,没想到运气不错,第一家就让我碰到她。

  场子叫轻风,很文艺的名字,内里却比一般场子要放得开,咸得很(咸是指这家是荤场,越咸表示场子的口味越重)。

  我曾经是熟面孔,害怕有人认出,就没在前门走动,而是从后门进入。

  后门在外面打开需要钥匙,我只能等场子里的人出来后再溜进去。

  欢场的后门除了扫黄时被当作逃跑的安全通道,平常更多是内部员工出来休息抽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