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她问我:“我们这里是市公安局,只对刑事案件立案,民事纠纷和治安案件你得去派出所,这个了解吗?”我说知道的。
她又问我:“你说自己知道很重要的线索,是关于哪一方面的?”
我犹豫几秒钟,才回声:“是一些毒品的线索。”
女警官听完我的话停下脚步,转了个身,带我走向另一栋办公楼,边走边对我说:“那我直接带你去缉毒科吧。”
昆明乃至整个云南省,每年缉毒警同贩毒分子斗争造成的人员伤亡众多,这直接导致市公安局内部的缉毒科逐年扩招人手补充。
因为吸毒案在这边十分普遍,公安局经常会接到电话或者知情人上门报案,所以对我的报案也习以为常。
我开始是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会谈室,有桌子椅子,空调开着,屋内很凉爽,对面坐着两个缉毒警,一老一少,是经验丰富的警官带着刚出警校的新人协同办案。
我坐下后,老警察还给我泡了杯茶,叫我不要紧张,知道什么说什么就行。
负责问话的是年轻警察,皮肤比较白嫩,坐在椅子上腰板挺得很直,在例行询问了姓名、籍贯、地址这些个人信息以后,问我:“说说你在什么地方看到有人吸毒?”
可能以前的报案人,大都是目击群众类型,提供的多是聚众吸毒窝点之类的线索,造成缉毒警下意识认为我也是举报这方面的事情。
我坐在椅子上,屁股挪了挪,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水很烫,我又赶紧吐了回去。
老警察又一次叫我不要紧张,把想说的说出来就行,他们就是在第一线的缉毒警,肯定会保证我的人身安全,让我千万不要有顾虑。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我在昆明坝子哥手下做事开始说起,到被四爷逼着去往金三角,接着在金三角跟着猜叔混,再到逃回昆明躲藏。
大概说了得有十几分钟,把自己了解的关于“边水”生意方面的事全都讲了出来。
我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不自觉,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两个警官看着我,半晌没说话。
等了好一会儿,年轻警察开口问我:“你今天没有喝酒吧?”
还没等我回答,老警察就接过话茬:“你能确保自己刚才所说的内容都是真实可靠的吗?你要知道虚假报案的后果十分严重。”
我向他们保证,自己刚才讲的内容都是亲身经历。
老警察盯着我看了很久,重重地点了下头,叫年轻警察待在房间里,他出去找领导。
过了10分钟,老警察回到房间,让我跟着他去审讯室。
审讯室大概20平方米,只有三把铁质椅子和一张长条桌,墙壁挂着闹钟,我背对着看不到时间。
在我坐下来的时候,年轻警察抽出椅子上的铁板想把我固定住,老警察阻止了他,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叫我坐在位置上稍微等一会儿,就拉着年轻警察走出门。
大概有半小时的时间,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审讯室,浑身难受,觉得背上特别痒,自己又挠不到。正犹豫要不要叫人的时候,门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位男警官,姓陈。
陈警官肩章上的警衔很高,脸型方正,剑眉怒目,身材魁梧,让人一见面就能产生信任感。
他还带了一个负责做记录的女警察,开口第一句就问我:“如果你所说的内容存在虚假信息,我们将依法把你拘留15天,希望你能明白这点。”
陈警官接着说了第二句话:“你把之前说的内容再重复一遍。”我照做了。
在我讲话的过程中,陈警官打断过几次,询问一些普通人不太关注的细节,比如四爷的具体长相、坝子哥的公司名字、在金三角运货所开的车辆、货物接头人的语言等等。
我进去以前,认为警察一定会询问我坝子哥的黑车生意、放贷规模、收贷的违法行为有哪些等问题,但是好像包括陈警官在内的警察都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们只是一个劲地和我核实金三角运货的事实。
等我全部交代完以后,陈警官又问我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所说内容的真实性。
我站起身来,从内裤里掏出离开金三角时候拿的笔记本,上面记载了运送货物的数量、种类、时间、接头人等信息。
陈警官接过笔记本,看到里面都是用简单的数字符号记录,就问我具体的含义。
我说圆圈里一个叉表示方便面,吕字代表可乐,占字则是面巾纸等等。
陈警官又问我有没有云南境内的接头人,我说就知道两个人。
听我这么说,他就叫了一个警察进来,让我详细描述一下身高面容,那警察根据我的叙述,很快就画出人物画像,经过反复比对更正,总算确定这两个人的真实样貌。
做完这件事以后,已经到了吃饭时间,陈警官说我现在还不能走出审讯室,就让女警察去食堂打了饭菜送进来。
在等吃饭的这段时间内,陈警官没有再问话,反而和我唠起家常,问我的家庭状况、学历爱好、为什么远离家乡等等问题,我都如实回答。
“你也不容易。”陈警官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问他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抽。
当天的饭菜挺丰盛,两荤两素,女警察还特意给我带了一大碗鸡汤。
吃完以后,陈警官说这件事关系重大,可能要辛苦一下,问我介意不介意?我摇头说不介意。
接下来的七八个小时,我都在重复叙述整个过程,陈警官则一遍遍地追问细节,后来发展到我在坝子哥身边收过贷的客户姓名都要回忆。
虽然审讯过程很辛苦,但是睡觉这方面倒是没有亏待,公安局有独立的休息室,被子床单都还干净,半夜饿了还能吃碗泡面。
接连几天,我都处在高压环境中,有时负责询问的警官会故意说错一些信息,我一旦没能及时发现,他们就会在这个问题的基础上反复追问,搞得我精神特别紧张。
直到现在,我被人问同一个问题三遍以上,还是会烦躁。
终于等到笔录做得差不多,事情也交代完全以后,陈警官就拉我到走廊透透气。
他问我想要烟不?我赶紧说,想很久了。
陈警官就丢给我支烟,又拿了火机给我点上。
“你现在还不能出去。”陈警官等我把烟吸完才说道。我说自己当初进来的时候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陈警官看着我,说已经立案,但这案子太大,他们得把我转移到看守所,这是为了破案也是为了我的人身安全,希望我能理解。
他又问我有没有想要联系的亲人朋友,他可以破例让我打个电话。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拒绝了。
2010年5月18日,我被关押进看守所。
也许是陈警官打过招呼的缘故,我在看守所的日子还算比较惬意。
人进去的时候本来会被要求冲冷水澡,但是我没有。我直接被狱警带到一号笼子,里面有4张床,只住我一个人。
每天早上六点半铃声响起,所有人被要求出操,这时候我就被副所长带到他的办公室,拿着他丢给我的烟,自己倒杯茶找个位置坐着。因为办公室的窗户刚好可以看到操场,我就站在窗边看着操场上的犯人们跑步,一二一叫个不停。
等到下午,除了当天轮岗做值日的犯人以外,其他犯人都被要求串珠子,就是拿一根红线串各种颜色的珠子,也算劳动光荣,只是没有工钱。我喜欢串珠子,这让我心里感觉平静。
晚上七点钟,大家在笼子里吃完饭,全都集中在会议室,排排坐好看新闻联播,中间不允许交谈,一旦发现有人交头接耳,马上就会有狱警过来警告。
八点半大家准时睡觉,我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隔壁笼的狱友说,相同类型的罪犯都会被关押在一起,我却是单间。
隔壁笼的狱友可能也是和我一样的孤单,就对着墙壁敲三声,我回应他三声。周而复始。
中途陈警官过来看过我三次,每次都往我的饭卡里充五百块钱。没蹲过笼子的人可能感受不到,当狱警把有人朝你卡里打钱的纸条递过来的时候,那种欣喜的感觉。
我特别感谢陈警官。
看守所的日子可以用枯燥和无聊来形容,犯人最开心的时光就是有女囚犯从笼前走过,这是唯一可以用眼接触到女性的机会。
每到这时候,笼子里的犯人就会哄闹,“砰砰砰”敲着铁栏杆,大声吹口哨,说些混账话。狱警只有举起橡皮棍才能勉强镇压。
混得久了,自然也听过很多狱友讲述自己的故事,无外乎是为情、为钱、为家人,每个人都在拼命粉饰自己的犯罪经历,根本不肯承认是欲望或者愤怒作祟。
看守所里所有编号的笼子都有个老大,多半是由杀人犯担任,脚镣手镣都带着。
对面笼的狱友问我:为什么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杀人犯?我笑着说自己是金三角回来的,什么人没见过。
闻言所有人大笑。
看守所里打架斗殴其实不太多,我就和人打过两次架,也没什么矛盾,双方只是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我每天做梦都想听到狱警过来喊我:沈星星,把你的衣服脱了。这意味着出狱的喜讯。
可是我左等右等,等了三个多月,才终于听到这句话。
2010年8月30日,我离开看守所。
走之前,狱警问我需不需要把里面买的牙刷毛巾带走,我赶紧挥手说不用。
刚走出看守所大门,我就看到陈警官在警车旁边站着,他先丢给我支烟,又丢了个火机过来,说道:“案子已经告破,但是起诉还要一段时间。你必须待在昆明,时刻和我保持联系。”
“那我应该是没事了吧?”我贪婪地把烟屁股都抽干净。
陈警官只是看着我,没有给我保证。但我明白陈警官的意思,冲他拱了拱手。
陈警官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我问他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有精神,不像是刚放出来的。”
我也笑了一下,说相比较之下,还是在看守所的日子轻松点。
陈警官问我以后有想过做什么嘛?我摇头,说自己可能会去读书。
陈警官赞同地点头,说读书好,叫我以后别再走歪路了。我又在昆明待了半个多月,每天就是花姐陪着我。
直到有天晚上陈警官发了一条短信给我:明天看新闻。
四爷不仅做“边水”生意,还负责一条小孟拉到国内的毒品路线,陈警官依靠我提供的线索,把这条运行多年的线路一网打尽。不仅缴获大规模毒品,还把该线路上各个据点的负责人都抓捕归案。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四爷和另一个头头被判死刑,坝子哥等头目无期徒刑,剩下的一些马仔也被判处十来年不等。
我因为符合《刑法》第六十八条:犯罪分子有揭发他人犯罪行为,查证属实的,或者提供重要线索,从而得以侦破其他案件等立功表现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陈警官说,我在这起大案中提供了重要线索和证据,自己也确实没有参与贩毒行为,算是有重大立功表现,经过内部讨论决定,免除我的刑事处罚。
案子一结束,我就告别花姐。本想高复一年考个大学,后来觉得不切实际,就花钱买了个成人大学的录取名额,学的专业是法学。
学校的生活舒适,每天按时上下课,踢踢球,和室友一起打游戏,出门唱歌通宵,节假日大家一起出门玩耍,一切似乎都回到正轨。
只是偶尔会在梦里遇见,那个快被我忘了的金三角。
后记 沈星星专访
Q1.你把在金三角的经历写成了书,在其中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答:我的朋友不多,找不到可以谈心的人,写字会让我平静。回溯过往的经历,重新体会当初发生过的事,看着熟悉的人出现在电脑文档里,让我有一种恍惚感,这种感觉有时会让我晕厥,但有时会让我非常开心。
大概我想表达的东西,就是告诉看过这本书的人,尽量开心地活着。毕竟这世界上的许多人,连活着都很艰难。而且,当你走到生命的结尾,别人回忆起你,只有短短的几行字而已。
Q2.如果当时去金三角的是现在年纪的你,哪些事情会有改变吗?
答:这个问题我曾经想过。我觉得孩子都是不规则的图形,进入社会后,无数不规则的图形相互践踏,慢慢磨成了一个个圆。圆和圆的接触,只有一个点,这个点就是你最想展示的东西。大人们管这个点叫作优点,而你以为这就是成熟。
金三角不是这样的,它格外野蛮,在里面的所有人浑身都长着刺。一个圆来到这样的环境,只会遍体鳞伤。
如果我是现在的年纪,也许认识的人会更多,经历的事会更有趣,但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反而自己会埋葬在那边。
举两个最简单的例子:
①我在金三角生活,依靠的人是猜叔。猜叔经历过战乱,体会过疾苦,见过太多自认为圆滑的人。他欣赏这种人,但是不会保护他们。
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说话。我不敢惹猜叔生气,被他打骂后还不知悔改。圆滑在这时候,是一个贬义词。
②贾斯汀是我在金三角,感到最遗憾的人。他有很好的家世,帅气、爱笑、勇敢,眼里充满希望,想要改变世界。
我现在不会和这种人成为朋友,因为他们太过理想化,这种人像一面哈哈镜,映射的都是扭曲的自己。可能,在见到他的时候,我就会发出嗤笑,选择远离。
而他的结局,仍然是沉入水底。
Q3.如果出生在金三角,你觉得自己可能会变成哪种角色?
答:如果我遇到一户好家庭的话,可能从小就会去当僧人,虽然能保证饿不死,但是我的胃天生不太好,大概率适应不了过了中午不吃饭的苦行规定。也可能会在公益组织兴办的学校里读书认字,大了一点就被家人送往泰国、越南的饭馆打工,或者早早学会中文,在边境线上做一个导游,进入中国工厂做工人,驾驶着突突车在街上拉客。亦或去赌坊当一个侍应生,每个月吃饱以外,能往家里寄钱,养活父母,但是我说话太直,心中没有敬畏,容易得罪人,应该做不到管事的地位,也发不了财,勉强活着。只希望能娶到一个不丑的老婆。
要是运气特别好,就会跟着一个巫师,从小被带在身边,二十来岁的时候独立门户,往返于各个深山老林,治病救人。缅甸巫师的地位很高,在偏远山区受人尊敬,只要懂的一点医术,把药混在水里,说是巫水就行。但是很多巫师都有暴力倾向,喜欢拿鞭子抽人,他们都说没抽死过人的巫师,是没资格行医的。
如果我运气不好,生在一户普通的烟农家里,只能靠吃稀饭长大,一个月得吃十来天,小时候还能一日三餐,大了点就只能吃两顿;抑或在年纪很小的时候,被卖去当童兵,端着枪,吸着毒,每天除了训练,就是相互之间争斗,或者更惨点,变成街边的小蜜蜂(童妓),有一个小小的固定工作房间,接接最底层的散客。但是金三角对同性行为非常歧视,我大概得生活在最阴暗的角落,活的像一具尸体。
Q4.你相信那些戏剧化的“命运”“上天注定”之类的说法吗?
答:我讲个故事吧。我出生在沿海,距离昆明2111公里,除非是选择大学,不然按照我正常的生活轨迹,是不太可能来到云南的。
我为什么会过去呢?十八岁,我离家出走,当时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迫切地想要离开家。我在火车站外面的空地上,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雾气最浓的时候,我开始排队买票。等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终于轮到我。站在窗口前,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售票员催促着问了两遍话,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我才转头指着在我前面,刚买完票的人说:“和他一样。”那人去昆明,我也去了昆明。
“和他一样。”就四个字,我却改变了一生。
大部分的人生,是学校、上班、结婚、生子,命运其实无关紧要。因为你体会不到。也许你距离命运最近的一次,就是高考填报的志愿。但也只是说一句,运气不好,并不会牵扯到命运这么大的话题。
我觉得,只有真正经历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才能逐渐明白,可能我今天九点十分做的决定,同九点十一分,并不一样。
我相信命运。
Q5.你接触“天才捕手计划”的经过是怎样的?
答:这个事说来就有点长了,我简单提下。
原来我交往过一个女朋友,她喜欢看故事,就在微信上给我推荐了一个公众号,那个号算是比较出名的。她和我说:“你不是老说自己以前的生活很精彩嘛,那就去写一写,我想看看有多精彩。”
我很爱她,愿意为她去做这件事。当晚,我就把自己出发到云南,在昆明的生活,进入金三角,写了出来,大概有一万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