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块砸到了人,有个家伙捂着脑袋跳脚,以为是旁边的人打他,挥拳乱打一通,惹起了不小的争端,场面更热闹了。

  郭立民见到这景象,笑着举起酒,要和我吹瓶。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意思?”郭立民手停在半空,瓶口对着自己。

  我指了指下面陷入混乱的人群。郭立民嘴巴做出“噢”的动作,并没出声。他把酒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他们笑得太开心了。”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继续说:“阿妈病了。”

  这之后大概过了十天,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我正舒服地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我把黑星手枪拿在手里,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郭立民,浑身上下都是雨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把他拉进来,郭立民坐下后没说话,只是重复抽纸擦脸的动作,脸上的水都干了,他还是没有停止。我觉得太浪费,把纸巾盒拿走,郭立民这才抬头看我。

  我问他怎么过来的,郭立民说自己骑车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我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郭立民没有回我,只是双手捂着脸,呼呼喘气。

  又等了半小时,电视上的节目都放完了,他还是保持同一个姿势。我有点烦躁,骂了一声:“给我装死人啊?”

  没想到这话刚出来,郭立民换了个人似的,冲我大吼:“操你妈!”

  我有点懵,但也知道这是在发脾气。我没说话,只是抓起遥控器,用力扔了过去,正好砸在郭立民头上。他额头没出血,就是有点红。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郭立民从大口喘气的状态,渐渐平稳下来,向我道歉。他又说:“阿妈走了。”

  我明白过来,去卧室的床底下搬了一箱啤酒,搁在他面前。郭立民先是看着我,然后才把箱子打开,抽出一瓶来丢给我,然后又抽了一瓶,用牙齿咬开,对着嘴直接喝完。

  喝到第三瓶的时候,他胃酸上涌,直接喷了出来,弯腰咳嗽,吐了好一阵,稍微缓过点劲来,他又继续喝。我就这样看着他,喝了吐,吐了喝,把房间搞得一团糟。

  一箱啤酒还差最后一瓶的时候,郭立民醉了,他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没有管他,自顾自去了卧室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被门外的声音吵醒。我揉着眼睛出来,发现郭立民正拿着拖把拖地,沙发上的残渣已经被处理干净。

  “你还算有良心。”我对郭立民说。

  郭立民拿着拖把,直起身子看我。

  “干嘛?”我被他看得有点毛。

  郭立民笑了一下,然后和我说,有钱真好。

  我问他什么意思?郭立民说:“要是我有钱,就不来找你了。去找十几个姑娘,保证忘掉所有事情。”

  “这不是废话嘛!”我想拿烟抽,但是发现烟盒空了,拿着烟盒对郭立民晃了晃。

  郭立民又重复了一遍:“有钱真好。”

  “你什么意思啊?”我觉得郭立民有毛病。

  郭立民说:“要是我有钱,就不用抽你的烟,我自己可以买烟抽。”

  房间整理完以后,我想留郭立民吃饭,他说要回去上班,自己早上没请假。

  “行吧。”我叫郭立民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

  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又对我说:“有钱真好。”

  还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要是我有钱,就可以像你一样开大车子,不用借别人的摩托车了。”

  “啪”我把门给关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见到郭立民。直到有次,在小孟拉的赌坊里玩,见到有导游带着一大伙中国游客,咋咋呼呼地围在牌桌前,拍照、喧哗,才让我想起他。

  我做事不喜欢拖沓,当时就把筹码往口袋一塞,下了牌桌,去旅行社找郭立民。

  他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我踢了踢他的凳子,醒来后问,最近怎么不来找我玩。

  郭立民起身灌了一杯芒果汁,用力敲打自己的太阳穴,揉着脑袋和我说,最近旅行社生意很好,完全走不开。

  我笑着说他就一个导游,有个屁生意,然后问他出去玩两圈吗。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是客套一下,毕竟他做的是正经工作,不能随时逃班。没想到我话刚说出口,郭立民就走到一个同事旁边,用力推了一把同事的脑袋,力气很大,头差点就要撞到桌沿上。郭立民叫人代替他去领一下晚上的游客团。那同事人长得瘦小,看着文气,被推以后只是向后缩了下脖子,连连点头。郭立民冲我挑了一下眉毛,就离开了旅行社。

  路上,我说自己刚从赌坊出来,问他去不去?

  郭立民说自己没钱,如果请两百的筹码就去。他拍我后背,然后把手伸进我的裤子口袋,想要找筹码。他边搂着我,边说:“你来钱这么快,花点有什么关系?”

  我一把推开他,跑远了一点大声说:“我是第一次请你吗?”

  扯了半天。我不肯请客,他不肯花钱,郭立民就提议开车去郊区兜风。我嘲笑他:“兜风?要不要去春游?初中生啊!”郭立民一脚把地上的石头踢开,说随便我安排,反正他没有钱。五分钟后,我们开车前往位于小孟拉北部山林里的一个小寺庙。寺庙的豆子斋饭做得好吃,每逢周三,五点到八点之间,免费供应。今天刚好是周三。

  在去往寺庙的路上,需要经过一段很长的山路,路上没有行人,只有零星的几户农房。这些房子破旧,房顶大多用树枝和树叶盖着,被雨水打湿不断有水滴落下,农户在下面放木桶接着,当作平常烧饭用的水。

  一路上我被车里的空调吹得犯困,快要打瞌睡时,郭立民拍着车窗说尿急,要下车去方便。

  我吓了一跳,故意踩了一脚油,想早点到寺庙吃饭。

  郭立民喊了三次,见我没反应,就把安全带的扣子解开,开始脱短裤。

  我一脚急刹,把车停在路边骂他,郭立民冲我嘿嘿笑,打开车门,手提着裤子下了车。

  郭立民尿了半天还没好,我下车抽了根烟。忽然他叫了一声,我看到他双手捂着下体跪倒,脑袋顶着地面,牙疼般不停地吸气。

  我们停车的位置前方就是一家农户,郭立民撒尿之前没看,尿在了别人的家门口。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用弹弓射中了郭立民。打完人的小女孩,伸手指着郭立民,不停用缅语说着话,情绪激动甚至原地蹦了几下。

  缅甸山村的小孩特别流行玩弹弓。他们买不起橡皮筋,就用一种树木的枝条代替,弹力很大,搭配小石块,可以打晕野兔子。

  郭立民缓了一阵子,才渐渐直起身子,但还是跪在地上。我抽着烟走过去,笑着对他说:“以后你娶媳妇可以找我帮忙啊?”郭立民瞪了我一眼,然后盯着小女孩。忽然,他捡起脚边手掌大的石块,用力丢了过去。他准头不行没砸到,但把小女孩吓了一跳。她怪叫一声,躲到大树后面,伸出脑袋偷偷观察。

  “人家是个孩子,这么认真干嘛?”我伸手去拉了一把郭立民。

  郭立民起身后,把我的手甩开,问我车里有没有橡皮管。我问郭立民想干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要橡皮管。郭立民的表情从开始的愤怒转为冷漠。对于我们这些常年混迹在灰色行业的家伙来说,什么是玩笑,什么是仇恨,表情一看就清楚。郭立民当时看我的眼神,是仇恨。

  “你这么狠,是想怎么样嘛?”我把身体摆直,对他有所防范。郭立民没有回答,眼神从直视我的眼睛,转而向下瞄了几眼。这眼神我很熟悉,我有时候被猜叔体罚,就会下意识看他日常放枪的位置,想着要不要拼一把,把枪夺过来。

  想归想,但我不希望失去郭立民这个朋友,就说:“你不用找管子,我们跑车的时候,都会带一桶备用油,就在斗里。”

  郭立民把皮卡斗里的一桶汽油提出来,走到农房门前,一脚把房门踹开。发现里面没人,走出来把汽油浇在四周。

  他要烧房子。

  下雨天不容易点火,但这家农户算是比较富裕,房间里有专门存放干柴的地方,郭立民在上面浇了很多汽油。他没带火机,转头问我借,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丢了过去。火石被擦亮,火焰很快吞没了房子。

  跑远的小女孩又回来了,看到房子被烧,嘴上不停地叫着。她捡起石子用弹弓打郭立民,打到后来没力气,就改能用手扔。

  郭立民没有闪躲,反而朝着小女孩靠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她。郭立民刚才特意剩下一些汽油没用,他作势要把油浇在小女孩身上。我叫他不要闹,烧房子就算了,别烧人。郭立民没理我,抓着小女孩的手臂,一个劲往外拖。小女孩在地上不停地踹腿打手,胡乱叫喊。

  “砰”!我朝房子开了一枪,叫郭立民冷静点。

  郭立民盯着我看了很久,才松开了手。小姑娘立马朝远处跑去,头也没回。

  重新坐到汽车上,我问郭立民是不是有病?郭立民把头转向窗外,一路上都没有再对我说过话。

  到了寺庙,郭立民在下车前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家里不能断了根。”我没理他,直接去后院吃斋饭。

  吃了三碗,我在庙里走路消食,看到郭立民在正厅,跪在佛像前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已经不想搭理他,觉得他不是正常人。闲逛了两个多小时,准备回去的时候,我看到郭立民还跪坐在地上。唯一不同的是,他笔直的腰背已经变弯,大概累了。

  我拍了下郭立民的肩膀,和他说回去了。郭立民没看我,只是轻轻摇着头。

  我见他这模样,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就独自开车回了达邦。

  2010年的春节前,猜叔和其他手下在一起吃饭,饭桌上有人说了一件趣事。

  猜叔出钱参股的旅行社里,有几个中国过来的游客想要从金三角搞大批量的制毒原料回去,但是没有门路,就问了当时带他们团的导游想办法。

  导游机灵,找了一些废料冒充原料,高价卖给了这几个游客。游客看不出真假,回国以后才发现被骗,就想着伺机报复回来。

  几人找了一个穷光棍老乡,给一笔钱安顿了老乡的老母亲,然后让他报团参加金三角旅游,找机会给导游扎一针。扎针的毒品自然是在金三角当地买。

  老乡随便找了一家小店,进去就问人家毒品怎么卖?那店家说现在查的严,不同种类价格不一样,问他要哪种。老乡人实在,直接说买最贵的。最贵的自然就是高纯度白粉。

  其实他在金三角逛一圈回去就行了,那几个游客也许不会再派人来核实。但是老乡讲信用,拿到毒品的当晚,就给导游扎了一针。他不懂行,以为血管粗就吸收得快,直接扎在了动脉上。

  导游没几分钟就死了。

  老乡被小孟拉警察抓住,如果没人出钱,一般是要在牢里待到死。

  因为里面故事的情景被讲得实在有趣,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我愣了一会儿,不明白好好一个导游,为什么要去搞这些东西,想钱想疯了吧!

  那人说,好像是那导游的老妈要治病,他就开始到处搞钱。

  忽然,我想起了郭立民,发现自从寺庙分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第8章 亡命姐妹花

  2009年10月,金三角大其力的一家文身店内,女店主举起一把左轮手枪。

  她把枪口对准缅甸混混,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一时间,场面静止。正在摔东西的人、试图挤进店内的同伙,和他们高举的双手都凝固在了半空。

  屋子里只有左轮手枪击锤的撞击声回荡着,“咔、咔”。

  店主手上做着开枪的动作,嘴唇不断开启、闭合,说:“砰、砰——砰!”

  预想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出现,枪里没上子弹。

  混混们被店主耍了一道,觉得丢面子,骂骂咧咧地上前准备算账。

  店主没有理会涌上前的缅甸混混。她眯着一只眼睛,透过空空的弹仓,看着这些愤怒的家伙,然后把枪放在桌面上,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把左轮。

  这把左轮装满了子弹。店主把弹仓弹出,给混混们看清楚,之后用左手摩擦,缓缓转动一了圈,重新把弹仓装回枪身。

  店主深呼吸几口气,睁着眼睛,双手持枪平举在胸前,做出扣扳机的姿势。她用生硬的英文,凶悍地重复“出去”这个单词。

  混混们互相看了几眼,终于倒退着出了房门。

  等到门口已经看不到人影,店主长出了口气,右手扶着桌沿,让自己不至于跌倒。

  她把手里的枪放下后,轻轻扣了扣背后的木门,声音规律,三长三短。

  木门厚而严实,上面留着一个正方形小孔,小孔上面的架子上托着一台泛黄的旧留声机。一只干瘦的手从木门内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摸到留声机的木盒,取出里面的随身听,给磁带换了一面,按下播放键,随后把随身听又塞回了留声机里。舒缓的乐曲从留声机的喇叭里传出。

  一首歌曲放完,店主捡起跌落在脚边的枪,拍了拍铺着纯白色床单的小床,转头挥了下手指,说道,“过来躺着吧。”

  文身店叫做“不仅”,店主姓苏,我叫她苏苏。她是我在金三角遇见过的,最特别的女人。

  我常常逼迫自己融入金三角。而融入一个陌生环境最快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在语言和外表上与周围的人同化。我语言天赋不高,缅语始终听不懂,就只能从外表入手。

  不知道是不是体内缺少黑色素的原因,我从小皮肤就白,哪怕在太阳底下暴晒,也很快就会恢复原状。这让我苦恼,就想要通过文身来掩饰肤色的不同。

  东南亚各国文身的历史由来已久,社会接受程度很高。对于金三角的年轻人来说,多数人在十来岁就会被迫走上社会挣钱。取得的第一份工资,往往选择在自己身体上留下印记,以此来体会痛苦,宣告成长。

  当文身师刻画完图案以后,他们还会回到朋友面前,脱光衣服互相打量,攀比彼此的文身。这里信奉小乘佛教,讲究清洗自身的罪恶。在他们看来,身体篆刻佛像、佛经或者契合自身的动物图案,既是一种信仰,更是一种潮流。

  在大其力,我先去了几家缅甸本地的文身店,里面的文身师傅比我还年轻,不用事先在纸上画草图,从棕黄牛皮袋子里拿出文身的工具,直接就打算上手。我借口比对价格,赶紧离开了。

  其实泰国文身技术更好,周边国家民众对泰国文身师有种天然的信赖,只是提供的文身样式过于民族化,我不喜欢。

  我又去了一家豪华赌坊,找了间刺青店。金三角也有日本文身,因为亚洲国家文化差异小,日本文身进入金三角没有遇到大的阻碍。不过负责接待我的店长嘴边留有一撮小胡子,我不喜欢。

  晃荡了几圈没有结果以后,我想着先去休息一下,找些其他有趣的事情。

  离赌坊不远,有一家中文学校,每次来赌坊玩,只要时间足够,我都会站在教室外旁听一会儿。

  2008年北京奥运会刚结束,大其力就接连新建起两家私人中文学校,专门负责教育当地华商的孩子。

  这一家位于城东,只有两层楼,五间教室,没有操场,也没有图书馆。教室除了前后门,只有一扇窗户,我就站在这扇窗户外面,透过玻璃看里面的孩子拿着课本,认真背着古诗词。

  站累了,我点了支烟,刚吸没几口,看到窗户里伸出一只小手,手指不停乱动。

  我用香烟的烟头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手心,小手立马缩了回去。没多久,一个小男孩弓着身子,从教室里溜了出来。

  男孩姓李,我习惯叫他小李子,父母在大其力开小卖部。小李子十一二岁的年纪,胆子和烟瘾一样大,之前在学校里见我抽烟,就过来找我蹭过几支。

  小李子一出后门,立马就直起腰板,挥着手,打算过来和我套近乎。没等他开口,我就先甩了根香烟过去。小李子嬉笑着用左手掌接住烟,趁烟还没弹起,右手掌“啪”地盖上。

  他没有马上点着,而是跑回到后门门口,昂起头,见到教室后排的同学转过头看着,才从兜子里慢悠悠地掏出火机点火,嘴巴吸着烟猛嘬。

  小李子调皮,有一大群玩得好的缅甸同学,对城东的环境非常熟悉。我趁他吸烟分神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背领,拎着他转了个方向,问他知道不知道这片有哪些特色的文身店?

  小李子想了一会儿,才用手拉扯我的衣角,示意松开他。小李子压着声音说,校门口附近新开了一家文身店,中文名字叫“不仅”。

  中国文身店在金三角属于珍稀物种,我有了好奇心,问这家店文身的技术怎么样?

  小李子摇摇头,说自己没去文过身,不清楚。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更低,悄咪咪地说,“店主是个女人,非常漂亮。”

  我拍了他脑袋一下,骂他才多大年纪,整天就知道看女人。小李子也不生气。他是贵州人,却对我竖起大拇指,挑着眉毛,用广东话说:“靓女啊。”我很无语,踹了小李子屁股一脚,叫他赶紧滚回去上课。

  小李子一脱离我的控制范围,立马就抬高声音,说他见我一个人老是晃荡,肯定没有女人,自己好心给我介绍媳妇,还挨了打。说着说着,就“呸”了一声。

  这家叫“不仅”的文身店在城东的一条老街里,附近的店面很少,但是有一家比较出名的工艺品店,专门卖缅甸的动物标本,因此过来购物的游客还算多。

  工艺品店的店家脑子聪明,不卖珍稀物种,只卖常见的动物标本,加上价格实惠做工精巧,许多中国游客都会慕名来买些纪念品,带回国内。我掠过排队购物的中国游客,多走了几十米才找到“不仅”。

  金三角的文身店,很多都没有门牌。在门口挂几串素色的珠帘子,摆一些过往的文身作品,就算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