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的店面小,门口没有窗户和玻璃,也没有其他文身店常见的样品展览和彩虹灯带,只有一块没上漆的原木板,挂在门头,用刻刀挖出“不仅”两个汉字。字歪歪扭扭,不太好看。
进门的房梁上,挂着一条条的竖条纹,是用杂志和报纸裁剪而成,黏上胶水,再套上一层透明的防雨布当作门板。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竖条上的字恰好组成一句话:也许你不会相信,此刻我坐在这里。
我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有一张原木色的桌子,桌子上放了四五个土泥罐子,罐子里插着鲜花,左侧摆着白色的小床,几个有靠背的竹凳子,头顶有好几盏灯,很亮,房间有点闷,墙角的风扇“呼呼”吹个不停。耳边萦绕着轻柔的乐曲。
我记得第一次到“不仅”,店里正在放的曲子是《女人花》。
屋子只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穿着白色的背心,短发,用黑白条纹的发带往后拢着,额头上有些许汗水,一只腿勾叠在另一只腿上,右手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面颊,在出神。可能是感觉到有人进来,她微微侧头望着我,没有笑容也没有出声,眼角略微有点弯曲。
那一刻,我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回去得请小李子抽烟。
女人就是“不仅”的店主。
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竹凳,叫我坐一下,然后问我:“你是想要给自己文身吗?”她的声音有种羽毛拂过身体的感觉。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她的眉线很长,耷拉下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我这才听清楚,坐在凳子上一个劲点头。
她又问我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图案。我先是肯定,然后又否定。
她皱着眉毛问我什么意思。我把凳子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凳腿划在地面发出“呲呲”的声响:“我该怎么叫你?”
她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眼睛斜着白了我一眼,说自己姓苏。
“那我可以叫你苏苏吗?”她人高瘦,直起的腰胯和我的视线平行。我得仰着头看她。
苏苏没回答我,只是伸手指了指墙壁,我才发现上面贴着一张A4纸打印的警告语:本店只提供文身服务。
之后,她就板着脸问我:“是不是要文身?不是的话,就麻烦出去。”
我说自己想找一个靠谱的文身师傅,已经十来年了。
苏苏又白了我一眼,丢给我一本小册子,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幅彩色印刷的文身图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她丢给我一句话。
接着她起身给自己端了个四方杯,用银色的水壶倒了些水,打开嵌入墙角的小冰箱门,从里面拿了一小袋子的冰块,“叮叮”放进玻璃杯,溅起声响,最后拿着小刀,切了片小小的柠檬,挤了点汁液在杯子里。
苏苏侧对着我,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喝水。从我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细长的脖颈在不停起伏,像是流水滑过石头。
我假装在看册子,但是视线一直偷偷瞄着苏苏,发现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斜了过来,吓得我赶紧翘起腿,手指不停在册子上划着,假装思考应该挑选哪一幅。
“你看得很认真啊?”苏苏把杯子放下后,问我。我只能干笑几声,然后带着祈求的目光,向苏苏求一杯水。我很口渴。
苏苏重新坐回椅子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是不是游客。
我犹豫了很久,才看着她,问道:“我应该是本地人还是游客呢?”
苏苏翻了个白眼说,看你样子也不像是要过来文身的,算你一杯10美金。
我赶紧把手伸进口袋里,却掏出一大把筹码。我有些尴尬,问她筹码可不可以抵债?
苏苏叹了口气,叫我自己去冰箱里拿个一次性纸杯,自己倒水喝。
我一连灌了三杯。喝饱之后,坐在凳子上,双手一左一右托着凳脚,像是乌龟爬行的姿势,朝她的方向缓慢挪动着。
“你在干嘛?”苏苏低头看着我。
“没干嘛。”我赶紧摇了摇头,把身子固定下来。
苏苏额头皱起,语调生硬,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不想文身,请你出去。”
我左右摇头,甩得脑壳子都痛了,说自己必须要文身,只是还没想好文什么花样。
苏苏把我手里的册子拿回去,一边翻页,一边问我有没有喜欢的样式。
我说这些都不太适合我,想要特别一点的。然后朝着苏苏问,“你觉不觉得我是个特别的男人?”
苏苏说如果想和别人不一样,可以刻自己的名字,一般名字都是特别的。
我撇着嘴唇,勉强表示赞同,又问她:“你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苏苏叹了口气:“你还是走吧,我不做你的生意了。”说完,她就回过头,手里拿起小剪子,专心修剪鲜花。叶片和枝丫落了一桌,她会把花枝丢进一个小小的泥罐子里,从旁边堆起的书里抽出一本,夹住翠绿的小叶子,再把书重新放回去。
我尝试着说了几句话,但是苏苏没有再理我。久了,我自己都觉得尴尬,起身把凳子放回原来的位置,迈步走出了房门。
出门的一刹那,我在满屋的芬芳中,竟然隐约闻到一点点刺鼻的酸味,很细微。我立马就明白,这是放在锡纸上燃烧过的海洛因的味道。
我转头想要和苏苏说话,但是见她完全不想搭理我的模样,只能叹息着出门。
第二天一大早,我蹲在“不仅”的门口,手里拎着昨天晚上特意去找朋友拿的礼物,想要第一时间送给苏苏。
但一整天过去了,店门都没有打开。
后来我实在是累极了,只能开车回达邦,得去送货。一路上我都在咒骂:去你妈的工作。
第三天,送完货的当晚,我一夜没睡。
第四天清晨天还黑咕隆咚,我就兴奋地洗了个澡,开车前往大其力。中午,总算逮到苏苏开门。
去之前,我特意小跑到一个摊子上买了清口丸子。这种丸子里有几种植物叶子打成的汁,可以清洁牙齿,清新口气。那家摊子的老板娘是个佛教徒,在我付完钱后,冲我双手合十点头。我赶紧朝她回礼,把几颗丸子塞进嘴巴快速嚼动,用摊子上的清水簌了口。
进去时,苏苏没有戴发带,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刘海。听到有人进门,她迅速把镜子盖在桌面,转过头来张望。也许是因为见到我,她呼了口气,瞪着眼睛问:“你又来做什么?”我嘿嘿笑了两声,把礼物从袋子里掏出来。
我先拿出一根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火苗把苏苏的脸蛋映衬得红扑扑的。我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对她说这蜡烛是草木灰和动物脂肪做的,可以完全遮盖味道。
“嗯?”苏苏微微斜着脑袋,没有张嘴,用鼻子发出了疑问。
我很快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包粉砖,在手里晃了晃,告诉她以后吸这个。
苏苏仍然不解。
我以为她不懂。解释说她买的都是参料货,所以烧起来才会有酸味。一般人沾上海洛因,很难能戒掉,我想既然她染上了毒瘾,那就带些质量好的,至少别碰掺了老鼠药的劣质品,反而对身体伤害更严重。我拿给她的是双狮地球,不是市面常见的粉白色包装,是浅蓝色的内部货,不太容易搞到。
苏苏看着我,没有声音。我见她久久没有回答,就过去拉起苏苏的手,把粉砖拍在她的手心。
过了很久,苏苏才把手里的粉砖放在桌子上,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找你文身啊。”我冲着苏苏说。苏苏白了我一眼,问我怎么知道她吸毒的。
我说人体有个特性,眼睛和耳朵不灵,那鼻子就会异常敏感。我用大拇指划了划鼻子,冲她炫耀。
苏苏听了我的话后,长长舒了口气。伸出手朝我挥了下,让我离她近一些。等我走过去站好,苏苏看着我问:“你知道一个好的文身,是什么吗?”
我不明白。
“是让你的身体拥有自己的故事。”苏苏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一口井,“给我说说你的事吧。”
过了半个多小时,在我说了一些自己的故事以后,苏苏忽然拉了拉我的手说:“你知道男人要想取悦一个女人,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吗?”
我依旧不明白。
“是坦诚。”苏苏第一次冲我笑。然后,她松开我的手,对着留声机的喇叭敲了敲,三长三短。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了,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女人。长发、大眼、身材娇小、胸前鼓鼓的,踩着一双木头拖鞋,“啪嗒啪嗒”。
女人先是朝我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到苏苏的身边,伸手抚摸她的后颈。两人对视一眼,苏苏也露出笑脸。
那女人对我说:“看来酥酥很喜欢你。我叫的‘酥’可是酥麻的酥,和你的不一样。”她还对我说:“你知道女人想要取悦一个男人,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吗?”
我当时完全愣住了。
“也是坦诚。”
苏苏出生在陕西西安,是个土生土长的古都姑娘。18岁前没有离开过家乡,也没有谈过恋爱。她曾经有过一段长达三年的暗恋,对方是她的高中地理男老师,但是直到高考,苏苏也没有说出口。
她大学考到江苏,学的园林设计。
苏苏的情侣叫王嫣,江苏人,和苏苏是隔壁班同学,但是两人一开始的关系并不好。
大学军训期间,苏苏因为体质比较弱,练站姿的时候实在扛不住,在操场上晕倒,教官让她休息了三天。
王嫣当时也不想军训,参照苏苏的办法,假装晕倒。
“她怕脏,倒在地上的时候,只要没有被衣服遮住的部分,都没有沾着地面。”苏苏说着说着笑出声来,被王嫣瞪了几眼继续说:“她脸离地还有几厘米,全靠脖子使劲才撑住。”
教官罚王嫣跑圈。因为这件事,王嫣两个月都没搭理过苏苏。
“她有时候会过来我的寝室,找别人玩。”王嫣挠了挠苏苏的手心,说她当时见到苏苏,就一定会躲到卫生间洗衣服,把脸盆敲得梆梆响,或者一边轻声“哼”着,一边穿上衣服鞋子走出寝室。一个人在操场上转圈圈。
苏苏喜欢小动物,在校外养着许多流浪猫、流浪狗,给它们取名字、喂食,生活费的很大一部分,都花在这上面。在苏苏坐拥一大群宠物中,有一条名叫小玉的小白蛇,室友都很害怕,成天叫嚷着要把小玉扔了。而王嫣不爱说话,加上长相艳丽,渐渐受到同学的排挤。久而久之,在寝室里没人再和她说话。当时两人关系已经缓和,一合计,就在校外租房子住。
大学四年,两人只是普通的室友关系,中间也因为生活上的琐事,有过一些争吵,但是总能和解。
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两人因为工作地点离得比较远,苏苏准备搬出去独居。
苏苏收到公司录取通知的当天,王嫣提议出去吃顿散伙饭,纪念两人四年来的时光。她们吃火锅,喝啤酒。“脑袋有点晕乎乎的。”苏苏说可能是因为对不确定的未来感到不安,那天她们喝了很多酒,远远超出了平时的量。当晚在出租屋里,王嫣强吻了苏苏。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
“第二天,她不再提搬家的事情。”王嫣看着苏苏说。就这样,两人开始了和大学时期不一样的同居生活。
经过一年的磨合期后,她们开始认真规划未来,逐个研究同性恋可以合法结婚的国家,打算移民。但两人只是普通家庭出身,走投资移民的路线,钱还差得多;而人才移民,又不够资格。这让她们陷入了纠结。
“她说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苏苏说每次谈论这个事情,她都会暴躁,但是王嫣一次次告诉她没事,总会有办法。
又经过了两年,两人仍然没有凑够移民的钱。加上年纪渐长,苏苏的家里开始催促结婚生子,安排了相亲。苏苏一开始都是拒绝,但母亲用各种方法,逼迫她回家乡。“爱不再是生活的全部。”苏苏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按照母亲的意愿,回去相了几次亲。中途为了宽慰母亲,还特意和一个家境优渥的男方保持着联系。
毕业的第四年,王嫣开始吸食白粉。最初发现王嫣吸毒时,苏苏曾经劝过她,也试过把她绑在床上,一直守着。但是毒瘾一发作,苏苏还是见不得王嫣受苦。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唯一一次打断她们的回忆,认真地问王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嫣说自己母亲和姨姨都死在了这条路上,她得继承家里的遗风。
我无法赞同王嫣的做法,觉得她辜负了苏苏。
海洛因无法戒除,只会越来越重。王嫣原先一个月两克的吸毒量,很快就开始成倍增长。10年前的沿海地区,一克黄粉(白粉掺杂老鼠药等药品,颜色呈暗黄)的价格往往都能达到千元以上,两人的存款渐渐消耗殆尽。因为不敢向家里拿钱,为了王嫣能够吸上毒,苏苏开始周末去做兼职。起初是模特礼仪,但是当时的市场竞争已经非常激烈,她的出场费不高,加上时常要外出熬夜,不能照顾王嫣,苏苏做了一段时间就停止了。后来,苏苏听说文身师挣钱,加上自己大学学的园林设计,有绘图基础,就自费学了文身。
苏苏聪明努力,又长得漂亮,没多久就有了小名气。但是钱仍然不够王嫣吃粉。
2009年初,苏苏从一个“零包”手里拿粉的时候,听说金三角卖得非常便宜,就动了心思。找一些底层的毒贩了解信息后,毅然向一个富二代同学借了十万块钱,从泰国偷渡到缅甸,在大其力开了“不仅”。
听到这里,我的胸腔忽然搅了起来,深吸了几口气,问苏苏为什么人家愿意借这么多钱。但是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苏苏把头靠向王嫣,伸出左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嘘!”
吸粉的家伙容易瞌睡,王嫣自然不例外。她拿起桌子上的粉砖,打着哈欠回到自己在里屋的床上,盖了层被子,陷入睡眠。
我的视线一直跟着王嫣,直到她把门关上,才转头看向苏苏。
苏苏也刚把目光抽回,和我对视了几秒,问我要烟抽。
苏苏抽烟很安静,等火光燃烧到烟蒂,才开口问我:“国内是不是很难买到这种粉?”
我说这东西不好搞。
苏苏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原本我们还有机会回到中国的。”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苏苏没再说话,摘了一片叶子包住烟蒂,用手捏着,把烟熄灭。
我当时想了许久,还是不明白苏苏的话。中间沉默了一大段时间,然后我问苏苏:“值得吗?”
苏苏摸着我的脑袋说我还小。
我非常生气,一把推开她的手,气呼呼地把门口的竖条扯下,揉成一团,朝着屋内的电灯扔去。可惜没准头,砸在留声机的喇叭上。
后来几天,我没有再去“不仅”。
等到第十天,我连夜开车返回大其力,蹲在“不仅”的门口,等着苏苏开门。我发现门口重新挂起竖条,只是表面有点褶皱。
这次苏苏开门早,一出门就见到我坐在石头上。她问我吃了没。说完就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拖起来,一步步拽回“不仅”。
苏苏叫我先坐着,然后去里屋。过了不久,端出一碗稀饭,上面还有榨菜。我接过碗筷,想要说话,但是卡在了喉咙里。苏苏见我呆呆的模样,轻笑一声,声音让我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吃。”苏苏把我手里的碗,往我面前推了推,“这是我平常用的。”
我赶紧动筷子把饭菜往嘴里扒。
苏苏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她的指甲有点尖,我的额头有点疼。
后来,我经常过来蹭饭。大部分时候吃的都是粥,偶尔会炒一些家常菜。每次来,我用的都是苏苏的碗筷。
因为用心经营的缘故,“不仅”渐渐有了名气,开始有中国游客过来文身。游客越来越多,最后连当地人都会过来找苏苏。
大其力的生意大部分都靠中国人支撑,很多缅甸人会特意讨好中国游客。我见过一个20多岁的缅甸年轻人,找苏苏在脖子右侧纹了“恭喜发财”四个字。一旦在摊位上遇到中国人,就会先用手指着脖子上的文身,用中文说“恭喜发财”,露出谄媚的笑容。
就这样,“不仅”渐渐阻碍了其他店的生意,而且保守的缅甸人都不喜欢外来的文身文化,这对当地的文身师傅来说,是一种侮辱。利益矛盾,是最直接的矛盾。很多同行开始注意到这家叫“不仅”的文身店。
第一次来闹事的,只是两三个人,都是附近文身店的老板。他们在房间里吵闹了几声,赶走客人,再没有其他过火的行动。
我趁着这个机会,劝苏苏把店关了,这里的治安不太好,她又惹上了当地人,很容易就会出事。如果还被人发现她是同性恋,更危险。
苏苏说自己知道,她知道在这边不容许同性恋的存在。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抵制。
“不是抵制。”我对苏苏说了件事。
在缅甸,同性恋是犯罪,10年前的情况更加严重,2007年的时候,大其力发生过一起比较轰动的事件。一伙缅甸年轻人在烧烤摊上喝酒打闹,可能是酒精作用,也可能是不小心,一个男人亲了另一个男人一口,随后两人扭打起来。最后,主动亲吻的男人被五刀捅死在座位上。大其力的警察打算把肇事者抓起来,被周围的缅甸民众阻止。所有人都围堵在警察面前,让杀人犯离开了现场。
苏苏听了以后,只是说自己知道了,让我不用担心。
第二次,等到她拿枪赶走前来闹事的缅甸混混以后,我又让苏苏把店关了,说这些都是缅甸老实人,才会被一个拿枪的女店主吓走。
“他们是老实人?”苏苏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