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熊的血很多,几天都喝不完,为了防止伤口感染,就得用消炎药,成本较高,大型烧烤摊子才有。

  一些食客甚至会把熊的眼睛现场挖出来,放在烧烤盘上,滚两下丢进熊血里,就着“咣咣”作响的铁链声和熊的哀号声,一起喝了。

  猴王随意叫了几个菜,刚要点烟,我突然想起来金三角还没吃过鳄鱼肉,就对着老板喊了声:“来只小鳄鱼。”

  说完这句话,摊主呆呆地看着我。

  猴王拿着火机的手就停在半空,眼睛也盯着我,嘴角猛地咧开,“哈哈”发出笑声。

  笑了一阵,猴王才把烟重新点上,“有趣咯。”

  虽然东南亚各国都做走山货的生意,但既然是山货,那不同山之间货也有不同,像鳄鱼这种就属于越南的买卖。我那句话像在日本寿司店点了个泡菜一样滑稽。

  “走山货,最关键怎么走咯。”猴王说两国运输渠道的选择是完全不同的,现在主要有两条线:

  一条是老挝装船途经越南沿河进入广西东兴。东兴当地经常是一个村一个村的组织人手帮忙,年轻人运货,老人妇女望风警戒,统一安排,按月发钱,俗称“瞧水族”。后来发展到一些接应的村庄集资建立简陋的停货码头,碰到执勤警察人数不多的时候,甚至还会暴力对抗抢走货车。近些年因为名声太盛,转移到了地形复杂的凭祥和崇左地区。

  除了山货,走私最多的就是发臭的冻凤爪和牛肉。一些沿海地区的商人在东兴开食品公司,直接用这些走私品加工再运往全国各地。如果买到的泡椒凤爪产地来自那里,最好不要尝试。

  另一条是缅甸、泰国的货物从木姐、老街等地入境,经过云南瑞丽、畹町、孟定等城镇,通过死物走火车、活物装货车的方式发往广东省。

  那边的野生动物走私分子更加凶残,因为边境森林警察数量严重不足,一个森林警察要负责几万棵树木的治安范围。而走私分子配有卫星电话和无声冲锋枪,遇到警察也无所顾忌。

  知道自己出了洋相,我赶紧和猴王碰杯,示意跳过这个误会。

  熊血一口闷进嘴里,燥腻腥臭,血液卡在喉咙半天下不去,就了几口矿泉水才勉强下肚,胃里像是火在烧,浑身的毛孔被强制打开,忍不住全身抖了起来。

  看到我不停抽摆子,凳子脚发出声响,猴王竖起大拇指,嘴里又发出笑声:“劲咯,没有人一口喝完。”

  果然,我看到猴王只是抿了一口,酒桌上最蠢的就是别人喝啤,自己喝白。

  靠着这个契机,我和猴王的关系由生转熟,酒桌上的谈资也丰富了起来。

  “你这文身很漂亮啊?”猴王吃热了,把身上的T恤脱了,露出密密麻麻的文身。

  猴王看了我一眼,站起来,把短裤也给拉了下来,好嘛,果然是文身,全身都文了。这些文身大部分都是缅甸佛教经文,他说自己想要洗清孽障,下辈子投一户好人家。

  “你还信这个?”我问。

  猴王说,这些年金三角稳定多了,之前每天都在杀人和被杀中度过。走山货的都是猎人出生,对山林有着深深的敬畏。

  他们曾经都是自给自足,把动物当作大山的馈赠,但是自从中国人对于野生动物的需求量逐年增加之后,自己被金钱所诱惑,疯狂捕杀山林的孩子。这在他们看来是一种恶,死后会堕入地狱,受无尽刑罚。缅甸人对于自己做过的坏事有一种恐惧感,他们往往不期望这世能够善免,只求来生没有罪孽。

  佛教的东西太深奥,只一会儿就觉得无趣,再说哪有烧烤不配啤酒的道理?

  果然,猴王说着说着也没忍住,挥手叫老板拎两箱啤酒过来。我心里暗暗嘲讽他的戒斋日。

  几瓶啤酒下肚,猴王和我连吹三瓶,打了一个满意的酒嗝,开始和我聊女人的话题,不停炫耀他的作战史,逐个分析不同国家女人之间的区别,末了,还托付我给他的猴子找老婆。

  猴王平时带他的猴子儿子出门,不绑绳子,一人三猴就跟街上晃荡。猴子发情期到的时候,喜欢窜到姑娘身上揉捏脸、揉胸,惹出不少麻烦,猴王都用钱或者武力摆平了。后来猴王也实在嫌麻烦,就专门在人口交易市场买了一些十来岁的小女孩,都是泰国、越南人,没有缅甸本地人。猴王把这些女孩子关进家里的笼子,陪着他的3只猴子。

  我想跳过这个话题,刻意“呵呵”笑了声,举杯敬猴王。

  快散场的时候,猴王突然在一堆竹签子里挑挑拣拣,找到4个铁签子。

  金三角的烧烤签子大多是用竹签,有些特殊的肉,比如麂肉,才会用铁签,说是铁导热快,能让肉质更嫩。

  “还要加菜吗?”我看到猴王把铁签子一把抓在手上,以为他没吃饱。

  猴王没说话,笑眯眯地盯着我,把铁签子举了起来,签子在灯下泛着光。

  我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猴王的手猛然下落,速度很快,没有任何反应时间。

  瞬间,我放在桌上的手指间就立起了四把铁签子,尾部还在微微颤动。

  要是稍微歪了一点,我手不就穿了?

  我张嘴就要开骂,一个脏字还没出来,猴王就拍着我的后背,“玩笑咯,玩笑咯。”他是喝高兴了,在炫耀他捕猎的手法。

  那天烧烤之后,我觉得猴王精神有问题,不想再主动找他。但没想到,只要我一来小孟拉,他就会找我喝酒,一副大家是好兄弟的做派。我那时对他还有点畏惧,想着用什么办法可以甩了这个包袱。

  想和一个朋友绝交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他借钱,延伸出去,就是让朋友帮你解决一个麻烦。我心想,让他帮我教训“江南菜”的老板吧,要是他不同意,我就可以顺势远离。

  有次聊天,我特意和猴王提了一嘴,没想到他“咔哧”一声把打火机点燃(金三角的打火机是早些年中国火石滚轮那种,不是电子的),火苗在我眼前摇摇晃晃。

  “火咯?”

  “哈?”这架势是要烧人房子,我赶紧摇头,倒没这么大仇。

  当天,“江南菜”饭店被砸,老板肋骨断两根,歇业两个星期。

  中国人做生意,讲究礼尚往来,做灰色行业的更是如此,既然猴王这么够意思,我就想着认这个朋友,没多久两人的关系也算密切起来。

  猴王没什么朋友,除了客户就是手下,要不就是女人,圈子里的人都不太爱和他交流,估计是怕猴王的命格。

  我在金三角的工作可以形容为“货车司机”,隔三岔五早起一趟就行,背后靠着猜叔也没人敢欺负,原以为轻松惬意,直到我看到猴王的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平常的捕猎任务都让手下人解决,遇到大单子才亲自带队进山林,没事就爱泡赌坊,玩得累了沿街遛他的宝贝儿子。孤身一人,有钱有闲。

  “这就是管理层和普通员工的区别啊。”我对着猴王抱怨。猴王扔了根烟过来。

  猴王有两个屠宰场,我去过一个,在孟包的路上,从第三个路口转入小道。

  去的那天下小雨,雨刮器“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地上的道路很泥泞,坑洞里更是充斥着黄色的泥浆,车子颠得我肚子不舒服,中途想上厕所,又不想让大家等我,就这样憋了一路。车子开了近40来分钟,总算来到地方。

  说是屠宰场,其实就是铁皮盖的单层厂房,前面有一个三四百平方米的空地,往里走有七八个房间,当作工人的起居室和库房,门口停了几辆五菱的面包车。

  看到这牌子,我感觉很亲切,边揉着肚子,边笑了出来。

  “在这里看到中国的车子不容易啊。”我乐着和猴王说道。“你们人送来,好用咯。”猴王意思是客户送来的,质量很不错。

  他叫人把后备厢的泡面矿泉水一箱箱搬出来,抬到厂房的库房里放着,都是给屠宰工人的食物。这里的工人大概有5个,采取周工作制度,一周换一批。

  我听到猴王对国产车的评级倒是莫名开心了下,低头瞄了一矿泉水的牌子,又乐了出来,“农夫上泉”,这肯定是猜叔的货。

  我正笑着进入。笑容瞬间在脸上凝固。

  右边空地上放着十来个铁笼子,里面都装着猴子,被铁链锁着,脑袋耷拉,前肢都被打折,可以清楚地看到骨头透过血肉暴露在空中。

  “滴答滴答。”血顺着铁栏杆滴在地上,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血管。

  一个看着挺斯文的工人,双手戴着塑胶手套,披着深蓝色防水服走了出来。他左手拿着两个白色泡沫盒,右手拿着冰袋,把两个盒子打开放到地上,给其中一个扔进冰袋,然后打开铁笼子的门,拉住猴子脖子上的链条硬拽。

  猴子用后肢拼命抓着铁门,“吱吱”叫个不停。很尖锐,听在耳朵里有点痛。

  工人使劲拖了几下,见猴子不松手,把铁门“咣当”一下合上,猴子吃痛放开。

  他把猴子拖到地上的自制铡刀上,一脚踩在背部,固定位置,再用左手拉着铁链,把脑袋卡在铡刀底部的凸起,右手握住刀把,切下去。

  “咔”,脖子像是摇晃了一阵的可乐,打开瓶盖后血液瞬间喷射出来,溅起很远。猴子的脑袋则像溜溜球,被铁链拉了起来,斜跳到半空,猛然挣脱了铁链,精准地落到事先准备好的泡沫盒里。

  “他做这个十年,很精准咯。”猴王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脸上很平静。

  猴王说的是脑袋准确落在冰盒的技巧,我鬼使神差地回了句:“这是经验吧?”

  猴王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转了回去,语气很轻,“是经验咯。”

  说话间,工人把手上粘着的血往裤子上擦了擦,接着弯腰拿起还在抽搐的猴身,丢进另一个盒子。接着把另一个铁笼子打开。

  除了被抓的猴子,其他猴子并没有发出声响,只是趴着,把折断的前肢放在嘴边,直直地盯着人类。

  我不自觉把脑袋转向左侧,是一面整齐挺立的高墙,用无数空铁笼盖的墙,分为三列,一层铺一层,足足五层,里面空空荡荡。阳光打在结着厚厚血痂的铁栏杆上,泛起乌黑的色彩。

  猴王正在和工人清点这批猴脑的数量,我心里发慌,去库房逛了起来。

  两排铁质的晾衣架,上面挂满了各种肉干,我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地上有许多大号铁桶,都是拳头粗的蟒蛇。用一块透明的塑料布密封,上面扎几个孔透气。

  几条一米长的蜥蜴被挖去内脏,蜷成一团丢在纸箱里,其他器官就分装在小塑料袋里。

  我看到一头小麂子被绳子绑住,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很像小孩子找你要糖时的眼神。

  “烤这个吃咯?”猴王忙完了过来,看我盯着那小麂子在看,就问了句。

  猴王拉我到空地上,摆了小方桌和凳子,叫人把这里清理下,再拿烧烤工具出来,准备现杀现吃。

  “现在什么最好卖啊?”我边看着面前工人正拿着水桶、毛刷冲洗地上堆积的血迹,边问猴王。

  “山龙咯。”

  “山龙”就是穿山甲,应该算是这行长盛不衰的一种货物。他说近20年内,金三角出货量最大的野生动物一直是穿山甲,中国一年保守消费30万只以上,庞大的消费能力,将原本数量众多的穿山甲吃成濒危物种。

  虽然中医有说法,穿山甲片有治疗风湿、帮助产妇通乳等作用,但真正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传说穿山甲有壮阳功效。

  国内的野生穿山甲太少,人工养殖的技术又不成熟,这就造成缅甸穿山甲力压蟒蛇,成为出货量第一的山货。

  边境地区的人都知道抓穿山甲能致富。剥了甲片的野生穿山甲,在小孟拉的价格大概为80-100元每公斤,进入云南以后是600-800元,到广东的价格普遍维持在1500元以上,端上餐桌的价格通常会达到3000元。

  为什么走山货屡禁不止?无非是利润过于巨大。

  我问猴王,这么多猴子都是怎么抓的。他说不方便告诉我,我一想也对,毕竟吃饭的家伙,就换了个问题。

  “猴子的手怎么都是断的?”

  猴王说,这是因为野猴子很不听话,虽然抓住之后会用铁链绑着,但它们的力气太大,经常会冲到人背后抓挠,把前肢打断比较安全。

  一般进山是四五个猎人,每人会拿好几根铁链,把猴子拖在身后,“吱吱”叫个不停,有猴子痛得走不动路,猎人会过去踹几脚,让它听话。

  原先猴王抓这些猴子是不会让它们受伤的,因为客户要求整只完好地运送出去。

  但是近几年国内一些人想把猴脑做成产业,之前的方式就行不通,一方面是活物运输比较困难,边境很容易查到,成本始终下不来;另一方面是生吃活猴脑的做法不容易被大众接受。

  有头脑灵活的商人就想到一个办法,把猴头、猴身分别剁掉放进冷冻箱里,既方便运输,烧菜的时看着也不那么血腥。

  解决了这些问题,销量果然年年上升。

  我问猴王:“那猴子的身体就没人要了吗?”

  得到的是沉默的回应。

  “猴可怜咯。”猴王说着,面前刚好有一只山蛄爬过,他抬起就是一脚。

  猴王和所有缅甸人一样,对中国人或多或少都有点仇视心理,其中并不包括我。

  一方面我是猜叔的人,做的也是相关行业的工作,另一方面,我觉得他是把我当作“黑户”看待的。

  有一类华人,八九十年代被征兵小广告欺骗,从国内偷渡到金三角,加入这里的民族武装,后来再也没有回去。因为缅甸的局势复杂,势力更迭很快,所以很多人一直落户不了缅甸籍,但也无法回到中国。这种两国都不接纳的华人就是“黑户”。

  缅甸的“黑户”不少,大概有4000人,很多都是老实本分的种植户,却没有财产权,甚至没有生命权,所以缅甸姑娘都不愿嫁给“黑户”。他们只能努力存钱,去娶缅北深山里的寡妇、残疾人或者花2000块人民币买一个年轻姑娘。可直到现在,云南、四川、贵州这些省份还有关于金三角征兵的渠道,每年都有一批批的青年奔赴这里,做着发财的美梦。

  6月底的一天下午,我正好在赌坊“压水(压水是缅甸一种玩法,有时自己赌运不好,可以压注赌运好的人,抽三成收益。)”,突然凳子被人踹了一脚。回头一看,猴王挥手让我跟他出去,我示意他等下,马上就停。

  “你没来的时候,我还赢着呢。”猴王一来,我就连输了两把,只能跟他出去。经过门口的时候,我把手上剩的码子丢给侍应,“别给我弄丢了啊。”

  猴王看我这副模样,食指弯曲着动个不停,表示“抠”的意思。

  “那不是钱啊?”我心里骂道,你这动作还是从我这里学去的。

  因为是雨季,出门之后我就把卫衣的帽子给戴上,在路过水果摊时,我让猴王等下,

  摊主要了两杯芒果汁,加了些冰块,递给猴王一杯,“这没到吃饭的点,找我干嘛啊?”

  猴王接过果汁,喝了两口,边走边和我说道:“打枪咯。”

  打枪就是陪猎,陪人进山捕猎。小孟拉自从转型成旅游城市之后,靠着赌博带来的庞大客流量,渐渐衍生了周边配套的娱乐设施,陪猎就是其中一个比较特色的服务。也许是男人对枪天生有种狂热,这个业务一经推出立即受到中国游客的广泛好评,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猴王也乘着这股东风,建了个皮包旅行社,没有办公地点,靠着赌坊、酒店的侍应口头招揽顾客,给提成的方式,每个月能给他带来七八万人民币的收入。

  “没兴趣。”我听了猴王的话,转身就要走。

  枪在金三角属于日常用品,我房间里还有两把猜叔给的“五四”,刚来的时候就喜欢打可乐瓶玩,后来玩久了也没啥意思。

  最主要的是,我知道猴王陪猎的价格,一个人一次5000人民币,我不上那个当。

  “请咯。”还没走出一步,我就听到猴王的声音。听到免费,我立即又把身子转了过来。

  打猎地点是北郊,那里山多人少,交通工具是一辆白色的丰田埃尔法,这是我建议猴王买的。我跟他说中国人很看场面,其他人都是些面包车,你一辆保姆车,中国人不得全来你这里啊。

  猴王一听有道理,就找人搞了辆二手的,几万块的价格,果然生意很快就变好一些,这次请我玩也算是回礼。

  拉开车门,里面有两个国内来的游客,一男一女。男的一头卷发,有点桀骜不驯,女的白白净净,穿着紧身阿迪运动服,身材很好,都是20出头的年纪。

  我没打招呼,自顾自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很快听到男孩说话,语气不太友好,“我们等你半小时了。”

  我愣了一下,那男孩看我的眼里有点怨气,我只得耸了下肩,“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们在等我。”

  男孩摆了下手,“算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男孩把屁股挪了下,边动边问:“你哪的人啊?”

  “中国人。”

  “我不知道你中国人啊?我问你哪个省的?”

  “噢,云南的。”虽然我不太喜欢那语气,但我见到国内的年轻人还是挺亲切的,又应了声。

  “听口音不太像啊。”男孩皱眉回了句,“你也是过来这边玩的吗?”

  我耐着性子,“不是,我过来这边打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