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叫赵伟,东北人,早年间负责经营小孟拉最出名的蓝盾赌场,后来成为金木棉集团的老板。07年初的时候,老挝政府把靠近金三角的1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划给赵伟,成立“金木棉特区”,享有除外交和军事以外的一切自治权利。
在外国赌场待过的都知道,中国赌客一直是其中的主力军,而赵伟认识的人多,关系网复杂,因此很多中国赌客开始摒弃大其力,来金木棉玩。赵伟依靠过人的手段,没两年时间,就把金木棉给做起来,赌场密布,娱乐场所数不胜数。
说到赵伟,猜叔难得竖起拇指,他说赵伟这个人很行,孤身一人来到金三角,20年的时间打下这么大一片天下。
“猜叔,你见过赵伟嘛?”我很好奇。猜叔点点头,说自己见过几次。我又问具体见面的经过。猜叔没说话,只朝我露出笑容,很神秘。
糯康的大本营是在缅甸的大其力县,和老挝的金木棉就隔着一条湄公河,被赵伟抢走大部分生意以后,糯康就派人去金木棉挑衅,后来更是借着收保护费的苗头,故意制造矛盾,杀了赵伟好多个心腹手下。
冲突越演越烈,火并越加频繁,死人也越来越多。
2009年10月,金三角的局势开始变得很不稳定。我在走货的过程中,能看到关卡的士兵经常更换,那段时间死了很多人,几个主要毒源地的雇佣兵工资一涨再涨。
很快,混乱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加严重,到了12月中旬,经常能在路上听到枪响和炮击声。就连猜叔都让我这段时间先待在竹屋,不要出去走货。
“那这段时间不是都没钱赚了啊?”我问猜叔,语气不满。猜叔用筷子敲了我的头,骂我是个财迷。
猜叔经常会对我做出类似敲头、踹腿这种长辈惯用的动作,让我渐渐模糊了头领和朋友之间本该分明的界限。
等到2010年初到时候,糯康和赵伟两股势力之间渐渐达成和解,局势才重新稳定下来。
被罂粟之名笼罩着的金三角,还衍生了许多其他的灰色暴利产业。民族地方武装和毒贩都需要军火和雇佣兵;大小林立的赌坊接待来自全世界的老赌棍。
这里汇聚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人就有生意,生意的本质是资源互换,金三角是自然资源十分丰富的地区,各个类型的采矿场,尤其是玉石行业无休止地开采;偷渡过来的伐木工人肆无忌惮砍伐树木;农副产品走私等,不一而足。
走私农副产品里面,有一个挺大的分支:出口野生动物,俗称“走山货”。
我出生在沿海小城,对野味最早的观念停留在烤麻雀、炸知了。直到来到昆明,我第一次在烧烤摊上见到小鳄鱼被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桌面上,背上开着很大的口子。有客人需要的时候,摊主就会拿刀切下几块肉,串在签子上,搁在烧红的铁块上,“滋”,生肉冒出白烟,撒上辣椒面,些许盐,翻转片刻。
鳄鱼肉并不好吃,硬,没味道,可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门生意。
金三角的世界就更大了。
帮猜叔成功走了几次货,生活逐渐稳定,我会在闲暇之余跟猜叔到小孟拉的赌坊里玩几把。
我赌运向来不好,换的筹码输光了,就借口溜出来,在街上随意晃荡。
华人都说小孟拉逛街有三宝:“长赢、嫩鸡、吃得好”。我从赌坊出来,不想找姑娘,就沿街扫着一个个小摊,看有什么好吃的。
逛了一大圈,发现都是些茶沙、鱼饭之类的传统小吃,我不太喜欢。
东南亚美食里,缅甸菜一直不符合中国人的口味,重油、酸辣,偏油炸。虽说和泰国菜一脉相承,卖相却差了些,多是屎黄色。这边的奶茶倒是意外不错,任意一家店的奶茶都比国内连锁店好喝,可能是用料正宗的缘故。
我正走着,看到一家店名叫“江南菜”,在西郊农贸市场隔壁街,传统的缅甸两层民居,实木搭建,一楼的两个房间打通当作门面,摆了七八张桌子。
竟然在小孟拉见到“江南”,我不自觉走了进去。“您,好,要甚莫?”
店里就一个男人,黑胖方脸,不到一米七,40多岁的模样。穿着一件白色的紧身工字背心,肚子上肉很多,撑起一个半球。走过来的时候肚子划过桌角,像是把筷子掠过白色的猪油。中文发音很怪,一听就知道是缅甸人。
“你是这家店的老板?”
店主点点头。
我原以为会碰到老乡,这下瞬间失去交谈的兴趣,让他把菜单拿给我。菜单是一张打印很简单的A4纸,菜名用中文标注,没有价格。
“宫保鸡丁、番茄炒蛋、炒饭,就这些?江南菜?”我目光转向老板,菜单上都是些中国的家常菜。
“见南菜,见南菜。”老板连连点头,脸上笑容密布,眼睛都快挤成一条线。他两只手不停揉搓,微微鞠躬低头和我说道。
我已经对菜的味道不抱希望,有起身离开的念头,但看到老板略带谦卑的模样,还有都到饭点了,店里也没客人,决定照顾一下生意。
“江南菜就算了,随便做两三个这里的特色菜就行。”
老板稍稍愣了一会儿,应该是在消化这句中文的意思。他伸出一个手指比了比自己:“我们,菜,三个?”
我点头,问:“多少钱?”
“200。”老板伸出两根手指。
“人民币?”我多问了一句,这数字肯定不是缅币。像小孟拉、大其力这些比较出名的地方,中国赌客多,做生意的也多,是会接受人民币的。
“人民币。”
我伸手比了个OK。
老板见我确定,给厨房交代了一声,朝我也比了个OK的手势。
“你为什么会起江南菜这个名字?”我有点好奇,当时小孟拉的店面门牌还是以缅文和英文为主,纯粹中文的店名很少看到,最多是在门上贴一些中文说明。
“中国人,钱好赚的。”老板笑着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下。
听老板这么说,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耸了耸肩就把头转向别处。老板也没再多话,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时不时转头看我一眼。
菜上得很快,一盘是虫拼(一般是炸蝉蛹、龃、水蜈蚣、蝎子、山蜥蜴),一盘是红枣蟑螂(炸过的蟑螂放在红枣里面,外面涂一层蜂蜜),还有一个小的野火锅(蝙蝠、野山鸡、飞鼠之类的肉放进锅里炖,用蔬菜包着吃)。
果然有特色,我心里想到。
我夹了几个蝉蛹,炸得太老,其他的就不想尝试了,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两张红票子摆在桌上。
我刚要出门,老板把我拦了下来,伸了两根手指,“200。”
“钱我放桌子上了。”我以为老板没看到,转身指着桌上的钱。
老板摇摇头,还是笑着看我,但让人感觉不舒服,“200,多了。”
“多了?”我琢磨过来,“美金?”原来这家伙是把我当中国游客在宰。
我当即脑袋倾向一边,歪着嘴:“你别他妈找事啊。”就迈步往外走去。
老板伸手拽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拉回来,力道很大,害我踉跄几步。
我脾气来了,转身就要把沸腾的小火锅砸过去。
还没等我动作,后厨立马冲出来俩小孩,十七八的模样,一个把凳子踹飞,落在我身旁的地上。另一个孩子手拿菜刀,刀看上去很久没洗,上面有一层黄色的污斑。他眯着眼,眼神冷厉。
打架分很多种,有叫得大声不敢下死手的,也有一声不吭捅你两刀的,我基本属于第一种,可这俩小孩一看就是真会打架那种。
金三角当地人大多和民族武装有关联,见多了战争,和国内的混混不一样,不会考虑打死了人会不会被判刑,势力大于法律。
我拿起火锅的手放了回去,咬着嘴唇,“行。”
皮夹掏出来,我数了200美金拍在桌子上。刚想把那两张人民币拿回来,就见到那老板指着被踹飞的凳子,“赔钱。”
我咬了咬牙,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从店里出来,我越想越恼,又没有解决办法。先不说猜叔会不会管我这破事,我自己也没脸开口。
揣着一肚子气回到赌坊,正好猜叔赢了钱准备请饭。
那天不止我和猜叔,还有一个家伙,叫猴王,是“走山货”的。
在金三角混出头的当地人,大部分和中国人关系不错,为了更方便交流,他们会给自己取些外号。
猴王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缅甸人显老,他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他的脸型尖瘦,颧骨凸出,像是割掉嘴的秃鹫,眼白比一般人多点,有些恶相,没到一米六的个子,全是精肉,浑身布满佛经形状的文身,就连脖子都是特殊的佛教图案。
“猜叔中意你,他不常带人出来玩咯。”猴王在我敬酒的时候冒出一句。
“哈?”我不知道怎么回,赶紧把酒干了,恭维了句,“你中文说得真好。”
“和中国人打交道,中文要好咯。”猴王边把酒喝了,边挥手示意我坐下。两人就算点头交了。
90年代初,野生动物市场规模扩大到之前的数百倍,中国商人,确切说是广东商人,逐渐取代欧美成为最大买家。所以金三角从事“走山货”这一行的缅甸人都在努力练习中文,说话还会刻意带一点粤语的味道。
野生动物走私,整个东南亚已经有50年的历史,越南排第一,下面就是缅甸。
同样是走私,山货比毒品小众,危害性也没那么大,边境警察查的不算严格,运送过程自然不算困难。雇些村民挑着扁担,拎个买菜篮子,走几步山路就可以送到中国。戒备较为放松的日子,直接放在大巴车的行李舱内也没人管。
“今天怎么没把你几个儿子带出来?”猜叔把筷子放到一边,和猴王喝了一杯,问道。
“闹脾气咯。”猴王耸了下肩膀。“儿子?”我顺嘴插了一句。
猴王看我一眼,笑了出来。
猴王的儿子是他养的三只白眉长臂猴,毛发黑褐色,两边眉毛都是白色,智商不高,很好哄,陌生人给点吃的就会消除戒备。平常没事的时候,猴王就爱带它们出门溜达,别人遛狗,他遛猴。
“搞过一勺万金咯?”猴王和我回碰了一杯后,夹了几口菜,突然问我,眼神有些阴冷。
“什么意思?”我愣了下,要喝汤的勺子停在空中。
猴王看我这模样,斜了我一眼,眼里的阴冷却消失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孤——陋——寡——闻。”
还会成语?我瞥了猜叔一眼,“和猜叔学的吧?”
猴王说的“一勺万金”是猴脑。
据说广东有三道名菜:一个是活叫驴(桌上摆着一个火锅和烤炉,旁边柱子上拴着活驴,想吃哪一个部位,就用刀片一下,可以听到驴叫个不停),一个是吱三声(幼鼠放在盘子里,,夹一只蘸调料的时候吱一声,放到烤盘上吱一声,嘴里嚼的时候吱一声),还有一个是猴脑(活猴固定在桌子上,露出一个脑袋,用烧红的铁丝绑在猴子的脑袋上,然后用小锤子不停敲打,半个脑壳就掉落,再用烧红的小石子放到脑浆里,点两滴醋去腥,过10秒,就可以用勺子挖着吃)。
活叫驴和吱三声还是比较常见的,普通的猴脑咬咬牙也可以消费得起,毕竟猴子不稀少。
一勺万金不一样。
一勺万金选用的是“蜂猴”,一种微型猴子品种,身材只比一只手稍大,眼镜很大很灵,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国内只在云南有存量。
蜂猴的手肘有毒腺,遇到危险会把毒液放进嘴里咀嚼。所以在食用之前,厨师会故意用烧红的铁棍戳它,让蜂猴咀嚼毒液,这样可以让猴脑处于活跃状态,然后在脑袋上绕一圈热铁丝。因为疼痛,蜂猴会发出“嗤嗤”的悲吟声,等两分钟的时间,拿刀背把脑壳敲下来,不用放佐料就可以挖着吃。
蜂猴小而珍贵,猴脑刚好够一汤勺,所以叫一勺万金。
“不只是猴脑。”猴王说金三角还有种类数以千计的动物售卖,除了老虎、大象等本地物种,非洲的犀牛、猎豹也经过这里进入中国。
这些都只是“走山货”行业的冰山一角。
猴王是缅甸克商族人,属于克钦族的一个小分支,人数不超过2000,主要分布在缅北的深山老林,世代以种植罂粟为生。1996年大毒枭坤沙倒台,缅甸政府迫于世界舆论压力,销毁大片罂粟田,转为种植橡胶和茶叶,大批烟农被迫转移。
猴王就是那时候跟随父母从深山迁移到小孟拉的。
政府想要依靠经济农作物替代罂粟的预想最终并没有实现。因为种植技术和生产销路等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烟农所获得的收益也远远低于种植罂粟,生活完全没有保障,有些家庭甚至连米饭都吃不上,只能去山上挖野草吃。加上烟农大多习惯抽罂粟叶子,不能自给自足以后就必须要到市场购买,日子越发艰难。
猴王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在下山途中毒瘾发作,不小心踩空滚落进山崖,手脚骨折,身体卡在巨石的缝隙之间,动弹不得。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结满厚厚的血痂,身体被秃鹫啄的到处都是孔洞,没有一块完整的肉。
“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会那个十大酷刑?”猴王有次叫我给他详细说说这些刑罚的手段。
我问他要干什么?
猴王说,想要给别人试试,让别人也体会下当年他父亲受过的苦。
猴王父亲走后没到半个月,母亲就抛下猴王跟情人逃跑。此后,猴王跟着族里的一个老人打猎为生。没两年,那老人和人发生口角,被人打死。
之后的日子,猴王独自生活。他依靠学到的打猎技术,在山里抓捕山蜥蜴、豪猪等动物,送到集市换取大米才能养活自己。
猴王的打猎技术很高,他用一张竹子做的最简单的弓,加上几支箭,就可以在森林里抓到山兔、野鸡这些动物。
猴王勉强活到16岁,熬到缅甸年轻人结婚生子的普遍年龄,总算有个姑娘不计较猴王无父无母,家里穷苦,毅然决定和他结合。
可惜就在结婚前几天,姑娘回家迟了些,在一条主街道上被一伙青年轮奸。当晚跳河自尽。
猴王花费两个多月时间,终于查清楚作案是哪些人。当天傍晚,猴王拎着刀子挨个上门拜访,把他们的子孙根一一切断,没有人幸免。
本来猴王必须要偿命,是金三角走山货的头目吴奔看上了猴王的捕猎技术,将他保了下来。
从此,猴王就在“走山货”这行扎根,负责小孟拉地区的货源。平常的工作就是带领猎人团队进山,大规模组织抓捕野生动物,属于公司主抓生产的经理。
他在内部地位颇高,行业内俗称“二家”。
后来,猴王找寺庙的和尚算命,和尚说他是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面相。行业内很多人就都知道猴王命格硬,做生意的时候会比较忌讳,无形中让他得到不少好处,也算因祸得福。
“猜叔,这些秘密你怎么知道的?”回去的路上,猜叔靠在椅背上,打着嗝八卦似的告诉我猴王的事情。
“呵,谁都知道那家伙命硬。”
“那他在孟拉肯定混的可以吧?”在这些行业里,除了毒贩,走山货的家伙狠毒是出了名的,只有伐木工人可以比。
“嗯。”猜叔眯着眼。
自从知道猴王是小孟拉混得开的家伙之后,我开始有意和他接触,想着和他搞好关系,让他帮我教训那家饭馆的老板。
有次我看到猴王在赌坊输得没筹码了,硬着头皮上去搭讪,拉他出来吃了顿夜宵。
“一箱,‘啵’。”我刚坐到位置上,就挥手喊老板过来。‘啵’是象声词,指的是小缅甸,当地的啤酒牌子。
老板把啤酒摆到桌子上,刚开了4瓶(在边境地区,如果你说中文,你叫几瓶酒就会立马给你全开了,喝不完连退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大家内心的共识都是:中国人的钱容易赚)。
猴王摇头,“斋戒,不喝咯。”
“哈?你斋戒还赌吗?”我发出疑问。
“才想起来咯。”猴王那张凳子有些不平,起身换了新的,漫不经心地回我。
斋戒日还能忘了?我心里吐槽。
缅甸信佛的人里,每月除了初一、十五,还有专属于自己的斋戒日,通常选择生日作为斋戒日,这天禁赌、禁酒,诚心的人还会进寺庙朝拜佛像。
“那行吧,今天酒就不喝了。”我只能主随客便,转头叫老板倒了两杯熊血,对着猴王挑了下眉毛,“给你转转运。”
熊在金三角很常见,一般的野市(小型野生动物集市)都有贩卖,不过个头都不大,幼熊居多。除了熊胆、熊掌价格稍微高点,其他部位便宜得不行,碰到卖熊多的野市,熊肉甚至比猪肉还便宜。不过熊肉味道不好,硬邦邦,口感像放久了的QQ糖。
熊血是金三角烧烤摊子独有的饮料,当地人喝一杯30元人民币,中国人喝一杯200元人民币。熊血可以激起性欲,当地又有熊血转运的说法,中国赌客特别喜欢喝这个。
摊主会把熊关在笼子里,用铁链绑住四肢,从腹部切一个小口子,橡胶管一头插进去,另一头用老虎钳夹住,等需要的时候,就松开老虎钳,把血导流出来装满一玻璃杯。喝的时候一般是加鸡蛋清,让口感润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