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也有钱来玩这个?”男孩听到我是打工的,语气带着很明显的怀疑,“你是做什么的啊?”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想逗个闷子,“我啊?在赌坊里帮人放码,从小就没摸过枪,就省了好几个月的钱过来玩玩。”
“我就说嘛。这地方这么烂,打工能有什么钱。”男孩转头对旁边的姑娘笑道,语气颇为不屑。
这话一出来,我就知道猴王要不高兴了。果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猴王,把后视镜往他那边掰了掰,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男孩的表情。
男孩可能社会经验太少,当面吐槽别人的家乡,在哪里都是个忌讳,更别提金三角了。虽然这里很穷,但大部分人都热爱这片土地。
“不好意思,他是我男朋友,说话有点直。”女孩握着男孩的手,给了我一个抱歉的表情,“我叫张馨,弓长张,香气很浓的那个馨。”
“张馨,很高兴认识你啊。”我笑着对她说道。
攀谈中,我知道这两人来自苏州同一所大学,趁着刚放暑假就过来这边旅游。张馨和男孩谈恋爱已经两年多,打算一毕业就结婚。本来两人是要想去泰国,但男孩听说这边一些活动很刺激,非要过来这里,张馨拗不过,只能听他的话。
“早上我们就在这里吧?”男孩拉着张馨往车窗外看去,指着专为中国游客建立的赌石街叫嚷道,“那老板骗了我五万。”
五万块,这家伙有钱啊。我余光扫了一眼面前的猴王,发现他转头看了男孩一眼。
我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男孩找了个女朋友挺讨人喜欢,我真懒得管他,连不露富都不知道。
“你们的大学生活一定很有趣吧?”我赶紧把他的话头给停住。
接下来一个小时的车程里,我都在想办法堵住男孩那张嘴。但堵得住嘴,拦不住手。
下车之后,猴王就给每人发了一把单管猎枪,枪管上特意装了远视镜,方便瞄准。
“诶,这玩意儿是夜视的吗?”男孩拿到枪以后,马上举起来,眼睛看着远视镜,把枪口对准猴王,嘴里不停嚷着。
在金三角,只能把枪口对着敌人,这是所有行业的共识。我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蠢,在猴王刚想把枪举起来的时候,就冲过去握住他的枪身,边把枪口往上提,边夺了过来。
“你他妈干嘛呢?”男孩朝我骂道。
我没心情和他解释,把枪放进车里,拿了两瓶水,走过去递给猴王一瓶。
“他不知道规矩,不是故意的。”
猴王接过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过去,目光直视了几秒,才把枪还给卷发男孩。
“金三角,枪口不对人咯,OK?”猴王说。
男孩不敢和猴王顶,只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你看着点你男朋友。”我对男孩不抱希望,只能嘱咐张馨。
“对不起。”张馨噘着嘴,不停向我道歉。
这姑娘人不错,只是眼光有些差,我心里想道。
陪猎的队伍站位有讲究,猴王走在首位,排除一些危险,司机走在最后,负责照顾众人。
因为是雨季,道路非常泥泞,一步一个坑,不好走。
进山林的时间刚好是6点,天空将要起黑,野山鸡特别喜欢在这个时候外出。
我才准备大显身手,就听到“啊”的一声,女孩一脚踩在青苔上滑倒了,膝盖磨破了一大片。
“你他妈会不会带队啊?”男孩第一时间没有去扶女孩,反而用手指着猴王骂道。
这次我想制止都来不及,猴王拿起枪托,朝着男孩的脸上砸去,男孩倒地以后狂流鼻血,躺在地上不断哀号,我看出男孩的鼻骨有点错位。
过了一会儿,猴王让司机扶着两人回去。猴王问我还去不去打枪,我看了这对情侣,觉得不太放心,就对猴王摇头。
我们到宾馆以后,男孩一个劲地嚷着要报警,我只能告诉他们猴王是什么人,劝说他们离开小孟拉。
男孩一开始不信,骂我是缅甸人的奸细,我就叫他出门打听下。
男孩下楼以后,不知道问过谁,回到房间就开始收拾衣服,带着女朋友,中饭没吃便离开了小孟拉。
这是金三角中国游客的一个小小缩影。这男孩很幸运,因为我见过很多中国游客过来这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再没能回去。
我第一次打猎的经历就是这样,让人无语。
我常想:如果我生活在一本正直的书里,猴王的结局应该是死于仇杀或者牢底坐穿。
那次在猴王的屠宰场,他告诉我,自己曾经差点死掉。不过差点杀死他的不是人,是大山。
猴王这个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猴子。他说自己小时候在山林里迷了路,绕了两天都没绕出来,最后是跟着3只猴子才出来的。他觉得这是佛的指引,从此对猴子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我虽然不信这个理由,但他对那3只猴子好倒是真的,基本上当作亲人在照顾,经常让我陪他去摊子给猴子挑衣服。有次我们两个在外面宵夜,猴王突然说自己忘了给猴子喂食,就跑了回去。
“那你还这么做?”我当时指着面前几个工人,他们正给装满猴脑的冰盒一圈圈绕上密封胶带。
猴王没看我,吐出了两个字:“钱咯。”
后来,直到我离开金三角,猴王还是这行业的二家,有钱有闲,孤身一人。可谁都知道,3只猴子不可能陪他一辈子。
第4章 “条狗”
我曾经在达邦的一家小赌坊里,看见个叫程红兵的赌徒。他把带过来的10万元输光后,想去偷柜台上的筹码,结果被老板狠狠揍了一顿,丢到门外。
当时缅甸正值雨季,程红兵浑身淤青躺在泥水里。我看他长得顺眼,又有些可怜,就把他扶起来,带去旁边的缅味餐厅吃了顿抓饭。
饭桌上,程红兵一边仰头让鼻血倒流,一边问我:“老弟啊,你说我怎么地才能翻本?”
我瞥了这家伙一眼,告诉他只要还在赌桌上,总有翻本的时候。
程红兵冲我竖了个大拇哥,点点头说很有哲理,接着又问我:老弟,那我没钱上桌了咋办?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自己接话:没钱就去挣嘛。
“老弟,看你混得不错,知道啥不要本钱,来钱还快的门路不?”程红兵把手里最后的抓饭吃完,眼睛盯着我问道。
我上下打量程红兵,回答他:做鸭子。
程红兵立马摇头,说自己祖上八辈都是正经人家,不做这个。
我转头想了想:那就只能去当“条狗”(情报贩子),这行不用本钱。
金三角的条狗分为很多等级。混得好的,就是给各种大势力打听消息,往往一个消息可以卖六位数的价格。
混得差的条狗,只能蹲守在各种交易市场门前,负责给不熟悉金三角情况的各国商人带路,讲讲具体的市场行情、现在商品均价、哪几家店信用度高等等常识性问题。
底层情报贩子也被中国商人戏称为导购。
没在送货的日子里,金三角的生活会非常无聊。我闲不住,就经常给自己找些乐子,其中最常玩的游戏就是假装中国游客。
顾名思义,就是把自己设定为刚来金三角旅游的中国游客。
我平时跟着猜叔,接触的都是各种势力的头目,很难接触到真实的金三角底层,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更加深入了解这片土地。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消遣。
2009年6月的一天,猜叔叫手下去小孟拉买些食材回来,晚上大家做烧烤,我在房间待得无聊,就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
我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来到小孟拉一个野生动物市场,我已经吃过很多回野味,也了解这里面的门道。
为了试试中国游客在缅甸会不会被宰,我假装初来乍到,在一个个摊位前认真询问价格。
不出所料,我口中标准的普通话和四处打量的眼神,让每个摊主对我的价格上调了一半以上。
我的表现很快就吸引到守候在附近的“条狗”,陆续有三四人过来搭讪,说想要给我介绍珍稀野味。
我见这几个缅甸人的中文水平都不太行,说的话很多我听不懂,就挥挥手没有继续沟通。直到有个二十七八岁,一米七左右身高,寸头瓜子脸的年轻人过来,我后来叫他安全。
安全的皮肤很白,这在缅甸人中并不常见,他脚上踩着蓝色的人字拖,下半身套着花花绿绿的沙滩裤,上身穿着一件肥大的T恤。
很多摊子都自带风扇,而安全身材消瘦,衣服被风扇一吹就鼓胀起来。
安全说他对这一片很熟悉,如果要买什么东西,或者是想要做什么生意,都可以找他。
我见安全长得比一般缅甸人白嫩,说话有点结巴也挺有趣,就花了20块人民币咨询费,说自己第一次来金三角玩,想要买点东西带回去,问他有什么推荐。
安全皱了下眉毛,头朝我的方向微微倾斜,说这些野味都很重,不方便携带,还不如弄点白粉,装进行李箱就可以带回中国,还说自己可以搞到价格最低的粉砖。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告诉他,白粉更不方便。
安全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地点头,接着说自己和很多家采矿场都有合作,可以搞到水头很不错的裸玉,价格也不贵,问我要不要?
我摇头,说身上带的钱不多,只是想要买一些食物回去。
安全上下看了我一番,然后瞪大眼睛问:“中,中国人也会没钱的吗?”
“中国也有穷人啊。”我也瞪大眼睛回答。
安全可能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连连点头,然后挑着眉毛,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我不好意思否定,只能说自己有。
听我说有,安全领着我到一家比较偏僻的摊子面前,指着一个蛇环(七八个小蛇的蛇头风干处理后,围成一圈,用红绳绑住),说把这个送给女朋友,女朋友马上就会变成妻子。
我之前见过金三角的这种传统工艺品,但没想到它还有这用处,就小声问安全:“是不是女朋友戴上这个,就会像下蛊一样中了我的邪?”
安全开始没听懂,我重复一遍后,他才摇头和我说,他的意思是蛇环很漂亮,女孩子都喜欢戴在脖子上做装饰,这样我们的感情就会得到很好的发展。
我当时感情经历不多,竟然认为安全说的有道理。我付了200块人民币给摊主,把蛇环买了下来,心想以后还能送给女朋友。
安全见我掏钱,脸上乐出褶子,一个劲儿劝我再买点其他东西。就这样,在安全的怂恿下,我本来只需要带些食材,结果买了一大堆没用的礼品回去。
因为安全中文好,给我的感觉不错,通常只要我去小孟拉买东西,总会叫上安全,给他20块人民币,让他陪我逛上半天的街。一来二去,我们也算成为朋友了。
安全的身世没什么特别。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相继离世,13岁就一个人四处流浪,先是在一个深山里的贩毒组织当童兵,后来发现械斗越来越多,同伴越来越少,他心里害怕就果断逃离,来到小孟拉。
我问过他,当童兵的感觉是什么?
安全想了很久,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每天跑步打枪,空闲时大家打赌吸粉,日子很单调,但是白米饭管饱。
“大家都在吃粉,你怎么不吸啊?”我问安全。
安全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主要是没钱,要是有钱他也吸。
因为没手艺也不想吃苦,安全就守在街头巷尾和野生动物市场门口,给中国游客提供信息,赚个几十块,再拿些摊主的提成,凑个吃饭钱。安全和大部分缅甸普通人一样,没什么上进心,也没做生意的天赋,能混一天是一天,因此快30岁还是底层情报贩子。
我觉得安全人有点蠢,就常请他吃饭。
有次我和安全吃夜宵,正好隔壁桌是常哥,我就叫常哥过来和我们拼一桌。
常哥是内蒙古人,30多岁,膀大腰圆,原先是货车司机,跑云南边境线路。
早年间,边境线上跑车的司机需要拉帮结派,才能生存下来。因为利益纠纷,常哥和其他司机有了矛盾,有人往他的车上塞了两包白面,在过一个小口子临检时被发现。常哥觉得解释不清楚,害怕坐牢,就驾车撞开路禁,狂奔百公里,一路逃往金三角。到了金三角,常哥从采矿工人做起,慢慢积累本钱,和当地人合伙开了赌坊,在缅甸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不错。
常哥的这段传奇经历逢人就说,我在饭桌上不知道听了多少回。
有次我没忍住,问他:“常哥,我记得边警都拿着枪,你怎么逃啊?”
常哥瞪了我一眼,没有接我的话。
常哥比较健谈,大家先聊了一些热场的话题,然后常哥话锋一转,声音稍稍降低一点,问我知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一件事?
我摇头,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常哥说,一个星期前,有三个中国贵州的商人来到金三角,想在这边开赌坊,相关的手续、关系都已经打点到位,就差选个赌坊的具体位置。
这三人挑了个缅甸的条狗作为向导,带他们去可以新建赌坊的空地上进行实地考察,咨询费是每天200元人民币。
那缅甸人连续带这三人看了几天,结果他们发现另一个条狗收费便宜,每天只150。这三人应该是苦出身的生意人,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加上几天来都没有让他们满意的地方,果断换了向导。
常哥说话时,安全两手各拿一支筷子,不停敲击陶瓷碗。我嫌声音难听,就问他干嘛要一直这么敲着?
安全停下手上的动作,说自己听人讲,中国人经常会在饭桌上说书,常哥说书说得很好听,他这是在给常哥配乐。
我有点无语,叫安全别敲了,还告诉他,“你这动作在我们中国,是很没有礼貌的动作,而且敲碗都是乞丐才会做的事。”
安全看我一眼,不情愿地放下筷子,转头对常哥说:“这件事,我,我知道,那三个中国人,后来就死了的。”
常哥左半边嘴咧着,右半边眉毛耷拉下来,一幅看傻子的模样,看了眼安全,然后才缓缓点头。
这三人是被两个缅甸向导合伙杀害的。原因是200块一天的条狗认为这三人欺骗了他,就把情况告诉150一天的条狗。150一天的条狗认为这三人欺骗了自己的缅甸同胞,同时还欺骗了自己。
两个缅甸人凑到一起,越说越生气,最后联合将这三人杀害,用柴刀砍下他们的脑袋,还抢走了身上的全部钱财。
常哥说到这里,把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摔在桌上,对我说:“这些缅甸人全他妈的和狼一样,你要有机会赶紧回国去算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安全就抢先对常哥说道,语气很认真,你说缅甸人像狼是不对的。
常哥问安全,那像什么?安全说,像豺狗啊。
我问安全,为什么?
安全说,狼只有很饿的时候才会吃尸体啊,而豺狗天生就喜欢吃死人的。
我和常哥对视一眼,又迅速分开,半晌都没言语。
我们都没想到,看着没什么文化的安全,能说出这样有深度的话。
安全见没人理他,就盯着我看了会儿,张嘴笑道,语气颇为自豪:我们缅甸人,都知道自己是豺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