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道:“非那么样做不可?”
易大经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很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一定是你们错,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
他看来的确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一战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像那种事态的情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了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
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都必须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大错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的血来还,这种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
易大经看着叶开,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叶开的态度永远在镇定中带着种奇异的轻松,无论面对着什么危险,他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折磨后,才能慢慢地训练出来。
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种情况几乎完全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
显然也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才出现的。
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干什么。因为他的身世极隐秘,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
那么叶开呢?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易大经道:“你真的是叶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
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头
风在呼啸,不知何时风已转急,秋夜的风声,听来几乎已和草原上的风声同样凄凉。
距离黎明还远得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着冷汗。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来的,而是因为痛苦;一种他从来未曾经历过的痛苦。
陌生人也不再开口。
没有人开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尽各种痛苦的折磨,为的就是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要他们死在自己手里的这柄刀下。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脸上因长久的痛苦与恐惧而增多的皱纹,看着这个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着这个人断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他了。
“我做错的事,我已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并不假。若不是因为历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惧,谁愿意砍下自己一条腿?
一个人在那种继续不断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死更可怕。
“这些年来,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这句话也不假。这些年来,他的确一直都在容忍、忍让,从不敢再做错任何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错了,是不是因为他已用尽一切力量来赎罪?
“现在你还是随时可以杀了他,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现在的问题,却已不是这个人该不该杀。”
“而是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杀。”
这问题没有人能替傅红雪回答。
他必须自己选择:是杀了他,还是不杀?
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心里也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他是要杀了易大经,还是不杀?
风仍在呼啸,风更急了。听到了这风声,就会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无休止的风沙,想起那风中的血腥气……
但边城的夜月还是美丽的。在那凄凉朦胧的月色下,还是有很多美丽的事可以回忆。在那些回忆中,还是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
一些虽然可恨,却又可爱的人。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可恨之处,也同样都有他的可爱之处?
现在叶开在想着萧别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人,这也许只因为他一向觉得这个人并不该死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死。
真正该死的人却有很多还活着。
“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被我杀!”
“但我却一定不会放过马空群!他不仅是我父亲的朋友,而且他们是兄弟,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该由他来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这柄刀下!
这就是傅红雪最后说出来的话,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他没有杀易大经,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门,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竟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他的刀还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着这柄刀,还是这柄刀在掌握着他的命运?
“这柄刀能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叶开仿佛又听见了萧别离那种仿佛来自地狱中魔咒般的声音。
他看着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外面的风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来,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寒冷……
叶开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
丁灵琳正在看着他。她好像永远只注意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