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悄悄问道:“你为什么伤心?”

  叶开道:“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丁灵琳道:“为什么高兴?”

  叶开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易大经的哭声——易大经竟已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也许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过,他并不是个时常愿意将真情流露的人。

  “有时活着是不是比死还痛苦?”

  这问题现在也只有易大经自己才能答复。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再剥他的花生。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没有表情有时岂非就是种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现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

  灯光如豆,酒色昏黄,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什么心情下喝它。一个人若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兴。”

  叶开道:“是不是也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陌生人点了点头,说出一句叶开终生都难以忘记的话。

  “能杀人并不难,能饶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杀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难的事。”

  叶开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满怀又苦又甜,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陌生人也举杯一饮而尽,微笑着道:“我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喝过酒了,我以前酒量本来不错的,可是后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叶开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看出那双无情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种很复杂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乐,也有悲伤……

  他的剑虽无情,但他的人却一向是多情的。

  他当然也有很多回忆。这些回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也都比大多数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灵琳一直在看着他。

  有叶开在身旁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像这样子看别人。

  她忽然问道:“你真的就是那个阿……”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个阿飞,每个人都叫我阿飞,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飞。”

  丁灵琳红着脸笑了,垂下头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当然可以。”

  丁灵琳抢着先喝了这杯酒,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能和阿飞举杯共饮,无论谁都会觉得是件非常骄傲的事。

  陌生人看着她年轻发光的眼睛,心里却不禁有些感伤。他自己心里知道,现在他已永远不会再是以前那个阿飞了。

  以前那个纵横江湖的阿飞,现在在江湖中却已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再听人谈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往事。

  这些感伤当然是丁灵琳现在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她又笑着道:“我早就听说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丁灵琳张大了眼睛。

  陌生人间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教路小佳用那柄剑的?”

  丁灵琳摇了摇头。

  陌生人道:“这人有个很奇怪的名字,他叫做荆无命。”

  丁灵琳笑道:“荆无命?他没有命?”

  陌生人道:“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他当然也有,但他却一直觉得,他的这条命并不是他自己的。”

  丁灵琳道:“这名字的确很奇怪,这种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叹道:“他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丁灵琳道:“他的剑也很快?”

  陌生人道:“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已没有比他更快的剑,而且他左右手同样快,那种速度绝不是没有看过他出手的人所能想像的。”

  丁灵琳眼前似又出现了一个孤独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骄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骄傲,而且冷酷,他可以为了一句话杀别人,也同样会为了一句话杀死自己。”

  丁灵琳道:“我想别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点点头,目中又露出一丝伤感,缓缓道:“但现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个陌生人了……”

  丁灵琳道:“小李飞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荆无命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来,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这个字能形容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样,因为他的武功已达到你所说的那种伟大的境界,所以已没有人能击败他。”

  陌生人道:“绝没有人。”

  丁灵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虽然天下无敌,还是要败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确很聪明。”

  丁灵琳道:“他现在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陌生人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丁灵琳道:“你当然还活着。”

  陌生人道:“那么他当然也一定还活着。”

  丁灵琳道:“他若死了,你难道也陪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许不会陪他死,但他死了后,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看到我。”

  他的声音平静而自然,竟像是在叙说着一件很平凡的事,但无论谁都能体会到这种友情是多么伟大。

  丁灵琳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叹息着道:“我本来也听说过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们的友情,但也直到现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许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实,最可贵的,所以无论白天羽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认为马空群用那种手段教训他,是件非常可耻的事。”

  丁灵琳道:“所以你并不反对傅红雪去杀了他。”

  陌生人叹道:“但是李寻欢却绝不会这么样想的,他从来也记不住别人对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宽恕别人,同情别人。”

  丁灵琳心里仿佛也充满了那种伟大的感情,隔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们至少见面一次。”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们根本不必问。

  因为像他们这种友情,已无所不至,无论他们到了什么地方都一样。

  这种感情甚至连丁灵琳都已能了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视着远方,轻轻叹息着,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见着他。”

  已有鸡啼。光明已渐渐降临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叶开的肩,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一直想拿他做榜样,所以我很高兴。”

  叶开眼睛里已有热泪盈眶,心里充满兴奋和感激。

  陌生人遥望着东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许会见到他。”

  他望着丁灵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会告诉他,有个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见他。”

  丁灵琳笑了,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所以你们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许会有的,只不过我们做的事,并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门,站在初临的曙色中,长长地吸了口气,忽又回头笑道:“今天我说的话比哪一天都多,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为我已老了,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些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健,那么稳定。

  东方的云层里,刚射出第一道阳光,刚巧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似在发着光。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说他老了?他看来简直比我们还年轻。”

  叶开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老,有些人永远都不会老的……”

  有些人的确永远不会老,因为他们心里永远都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

  一个人心里只要还有爱与希望,他就永远都是年轻的。

  初升的太阳也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将驱走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