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说实话并不容易,因为你知道说了实话后,也许就得死,你当然还不愿死。”
易大经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总该也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经额上已开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将你带到这里来,就因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绝不再被任何人欺骗。”
他钢铁般的脸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经已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很久,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笔迹,约我到这里来相见,其实我早已看出那笔迹不是真迹,我来,只不过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易大经道:“小李探花少年时已名满天下,他的墨迹也早已流传很广,能模仿他笔迹的人很多,前辈怎可认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为我在你房里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笔迹写的字。”
易大经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脸,道:“你总应该听说过我少年时的为人,所以你也该相信,现在我还是一样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易大经忽然长长叹息,道:“好,我说。”
陌生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易大经道:“是丁三公子说的。”
陌生人道:“丁灵中?”
易大经点点头。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
易大经道:“清道人却知道前辈将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认得清道人?”
易大经又点了点头,道:“前辈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会走这条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前辈第一次遇见小李探花,就是在这条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远处,似又在回忆,但这回忆却是温暖的,只有愉快,没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认得李寻欢,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易大经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长亭等着,等前辈经过时,将那张字条交给前辈。”
陌生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来的。”
易大经道:“我只知道前辈无论信不信,都一样会到这里来的。”
陌生人轻轻叹息,道:“我看见了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易大经忍不住道:“谁?”
陌生人道:“龙啸云。”
他叹息着,接着道:“龙啸云就跟你一样,是个思虑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不忍说下去。
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这一条腿是几时断的?”
易大经的回答很令人吃惊:“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断的?”
易大经道:“我自己。”
这回答更令人吃惊,惟一还能不动声色的,就是叶开和陌生人。
他们竟似早已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易大经道:“我先找了个体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断了他的腿,将他扮成我的样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着。”
陌生人已不再问。他知道易大经既已开始说了,就一定会说下去。
易大经道:“那是间很幽暗的屋子,窗子上挂着很厚的窗帘。”
病人屋里本都是这样子的。
易大经道:“所以纵然有朋友来看我,也绝不会怀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们既不愿多打扰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去。”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心里在奇怪:“为什么这小坏蛋总好像什么事全都知道。”
易大经道:“就在这段时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请来小达子,再将傅红雪诱来,我知道傅红雪要杀人时,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并不希望被人看成这样一个人。
易大经道:“我也知道前辈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随意杀人的人,我相信前辈一定不会让他再活着的。”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叶开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丁灵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断自己一条腿?”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
丁灵琳道:“为什么?”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丁灵琳道:“哦?”
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照君子的样子做了出来。”
做出来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风,你就是个君子。
否则你的心纵然善良,做出来的却全都是坏事,也还是一样不可原谅的。
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
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变。”
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
易大经没有回答,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易大经道:“我决定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
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
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白天羽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天下又有什么用?”
静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白天羽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惊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红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金虹那么毒辣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
易大经叹道:“但他却实在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了对就是对的。”
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忽然发现叶开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这种心理很矛盾,但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做朋友,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