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叶开长长地叹了口气,赞道:“萧先生好高明的内功!”
萧别离道:“惭愧。”
叶开微笑说道:“无论谁若已将内功练到‘移花接木’这一层,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惭愧的事了。”
萧别离也笑了笑,道:“叶兄好高明的眼力。”
叶开道:“公孙断的眼力想必也不错,否则他怎么肯走?”
萧别离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真正要杀的并不是你。”
叶开叹道:“但若非萧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这里了。”
萧别离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个人死在这里,但却绝不是你。”
叶开道:“不是我?是谁?”
萧别离道:“是他。”
叶开道:“怎么会是他?”
萧别离也叹了口气,道:“他是个莽夫,竟看不出叶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叶开又笑了笑,仿佛听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摇着头笑道:“萧先生这次只怕算错了。”
萧别离淡淡道:“我两腿虽断,两眼却未瞎,否则我已在这里忍了十几年,今日又怎会出手?”
叶开在等着他说下去。
萧别离道:“数十年来,我还未看见过像叶兄这样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着叶开问下去。
叶开只有问道:“所以怎么样?”
萧别离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个无亲无故的残废人,要在这里活着并不容易,若能结交叶兄这样的朋友……”
叶开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若结交我这样的朋友,以后你的麻烦就多了。”
萧别离目光灼灼,凝视着他,道:“我若不怕麻烦呢?”
叶开道:“我们就是朋友。”
萧别离立刻展颜而笑,道:“那么你为何不过来喝杯酒。”
叶开笑道:“你就算不想请我喝酒,我还是照样要喝的。”
一个人骑马驰过长街,突然间,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从马上拉下,重重地跌坐地上。
他正想怒骂,又忍住。
因为他已看出拉他下马的人正是公孙断,也看出了公孙断面上的怒容,正在发怒的公孙断,是没有人敢惹的。
公孙断已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他自己的马呢?
公孙断的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却是傅红雪。
他冲出门,就跳上这匹马,用刀鞘打马,打得很用力。
就好像已将这匹马当做公孙断一样。
他需要发泄,否则他只怕就要疯狂。
马也似疯狂,由长街狂奔入草原,由黄昏狂奔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星群犹未升起,他宁愿天上永远都没有星,没有月,他宁愿黑暗。
一阵阵风刮在脸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脸上,他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连那样的羞侮都已忍受,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着牙,牙龈已出血。
血是苦的,又苦又咸。
忽然间,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万马堂旗杆上的大灯,却比星还亮。
星有沉落的时候,这盏灯呢?
他用力抓住马鬃,用力以刀鞘打马,他需要发泄,速度也是种发泄。
但是马已倒下,长嘶一声;前蹄跪倒。
他的人也从马背上窜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没有草,只有沙。
砂石磨擦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无数次忍耐,忍耐到几时为止?
有谁能知道这种忍耐之中带着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带着血的泪,带着泪的血。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马踩着砂粒奔来,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灿烂。
鸾铃清悦如音乐——马芳铃。
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眸子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无论什么时候看来都美。
这并不是因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为夜色凄迷,而是因为她心里的爱情。
爱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变得妩媚,最丑陋的女人变得美丽。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忽然又来了,他一定比什么都高兴。”
她本不该出来的。
可是她心里的热情,却使得她忘去一切顾忌。
她本不能出来的。
可是爱情却使得她有了勇气,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别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风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觉中,连这冷风都是温柔的,但就在这时,她已听到风中传来的啜泣声音。
是谁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
她本已走过去,又转回来,爱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
她忽然变得很仁慈、很温柔、很容易同情别人,了解别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马,然后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马蹄声,也没有看见她跳下马走过来。
他正在忍受着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脸在星光下苍白如纸,苍白的脸上正流着带血的泪,带泪的血。
马芳铃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是你?”
她还记得这奇特的少年,也没有忘记这少年脸上被她抽出来的鞭痕。
傅红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乱,就像是一匹将疯狂的野马。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绞着,刚站起,又倒下。
马芳铃皱起眉,道:“你病了?”
傅红雪咬着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确病了。
这种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几年,每当他被逼得太紧,觉得再也无法忍耐时,这种病就会突然地发作。
他从不愿被人看到他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他宁可死,宁可入地狱,也不愿被人看到。
他身子的抽动和痉挛却渐渐平息。
但是他还在不停地颤抖,抖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抖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马芳铃目中的恐惧已变为同情和怜悯。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个孤独的孩子……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走了过去,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这个样子折磨自己?”
她的声音温柔像慈母。
这孤独无助的少年,已激发了她与生俱来的母性。
傅红雪的泪又流下。
无论他多么坚强,多么骄傲,在这种时候也已被深深打动。
他流着泪,突然嘶声大叫,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