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道:“还有,无论是胭脂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赔命的。”

  红衣女脸又气白了,恨恨道:“现在你总可以放手了吧?”

  叶开忽又一笑,道:“还有一样事。”

  红衣女道:“什么事?”

  叶开笑道:“像我这样的男人,遇见你这样的女人,若连你的名字都不问,就放你走了,岂非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

  红衣女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

  叶开道:“因为你不愿从马上跌下来。”

  红衣女的脸似已气黄了,眼珠子一转,突然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姓李,叫姑姑,现在你总该松手了吧?”

  叶开微笑着松开手,道:“李姑姑,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这时人马已从他身旁箭一般的冲过去。

  只听红衣女在马上大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就是你这孙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还是怕叶开追上来,冲出去十来丈,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燕子般一掠,飞入了路旁一道窄门里。

  好像她只要一进了这窄门,就没有任何人敢来欺负她了。

  门里十八张桌子都是空着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还坐在楼梯口的小桌上,玩着骨牌。

  现在是白天,白天这地方从不招呼任何客人。

  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许并不高尚,但规矩却不少。

  你要到这里来,就得守他的规矩。

  他两鬓已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双手却仍柔细如少女。

  他穿着很华丽,华丽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

  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了个八卦。

  红衣女一冲进来,脚步就放轻了,轻轻走过去,道:“大叔你好。”

  一进了这屋子,这又野又刁蛮的少女,好像立刻就变得温柔规矩起来。

  主人并没有转头看她,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坐。”

  红衣女在他对面坐下,仿佛还想说什么,但他却摆了摆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肯听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

  主人看着桌上用骨牌摆成的八卦,清癯、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仿佛很沉重,过了很久,才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更萧索。

  红衣女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红衣女眨着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主人端起金杯,浅浅啜了一口,肃然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红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缓缓说道:“天机难测,知道了,反而会有灾祸了。”

  红衣女道:“知道有灾祸,岂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摇了摇头,神情更沉重,长叹道:“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绝对避不开的……”

  红衣女看着桌上的骨牌,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主人黯然道:“就因为你看不出来,所以你才比我快乐。”

  红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颜笑道:“这些事我不管,我只问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们家去?”

  主人皱眉道:“今天晚上?”

  红衣女道:“爹爹说,今天晚上他请了几位很特别的客人,所以想请大叔你也一起去;再过一会儿,就有车子来接了。”

  主人沉吟着,道:“我还是不去的好。”

  红衣女噘起嘴道:“其实爹爹也知道你绝不会去的,但还是要叫我来跑这一趟,害得我还受了一个小鬼的欺负,差点被活活气死。”

  只听一人笑道:“小鬼并没有欺负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红衣女怔住。

  叶开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看着她笑。

  红衣女变色道:“你凭什么到这里来?”

  叶开悠然道:“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人,却不是我,是你。”

  红衣女跺了跺脚,转身道:“大叔,你还不把这人赶出去,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着急。”

  红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脚,从叶开旁边冲出了门。

  她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叶开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没有人赔命的。”

  红衣女冲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忽又把门拉开一线,道:“多谢你这乖孙子关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这句话没说完,门又“砰”的关起,只听门外一声呼喝,就有马蹄声响起,

  在门口停了停,一瞬间又消失在街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马,好一个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叶开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们一人一马都取了个外号,人叫胭脂虎,马叫胭脂奴。”

  叶开笑了。

  主人接着道:“她也就是你今夜东道主人的独生女儿。”

  叶开失声道:“她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女儿?”

  主人点点头,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这胭脂虎咬断了腿。”

  叶开又笑了,他忽然发现这人并不像外表看来这么神秘孤独,所以又问:“三老板究竟姓什么?”

  这人道:“马,马芳铃。”

  叶开笑道:“马芳铃,他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亲名字是马空群,女儿是马芳铃。”

  他一双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着叶开,微笑着又道:“阁下真正要问的,定然不是父亲,而是女儿;在下既闻弦歌,怎会听不出阁下的雅意。”

  叶开大笑,道:“但愿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间主人同样风采,叶开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主人道:“叶开?”

  叶开道:“木叶之叶,开门之开……也就是开心的开。”

  主人笑道:“这才是人如其名。”

  叶开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着,道:“在下萧别离。”

  叶开说道:“木叶萧萧之萧?别绪之别?离愁之离?”

  萧别离道:“阁下是否觉得这名字有些不祥?”

  叶开道:“不祥未必,只不过……未免要令人兴起几分惆怅而已。”

  萧别离淡淡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难免别离,将来阁下想必要离此而去,在下又何尝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细一想,这名字也普通得很。”

  叶开大笑,道:“但自古以来,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阁下既然取了个如此引人忧思的名字,就当浮一大白。”

  萧别离也大笑,道:“不错,当浮一大白。”

  他一饮而尽,持杯沉吟,忽然又道:“其实人生之中,最令人销魂的,也并非别离,而是相聚。”

  叶开道:“相聚?”

  萧别离道:“若不相聚,哪有别离?”

  叶开咀嚼良久,不禁叹息,喃喃道:“不错,若无相聚,哪来的别离?……若无相聚,又怎么会有别离?……”他反反复复低咏着这两句话,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道:“所以阁下也错了,也当浮一大白才是。”叶开走过去,举杯饮尽,忽又展颜而笑,道:“若没有刚才的错,又怎会有现在这杯酒呢?所以有时错也是好的。”突然间,车辚马嘶,停在门外。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刚说别离,看来就已到了别离时刻,万马堂的车子已来接客了。”

  叶开笑道:“但若无别离,又怎会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萧别离看着他走出去,喃喃道:“若无别离,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时一旦别离,就再难相聚了。”

  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就停在门外。

  黑漆如镜,一个人肃立待客,却是一身白衣如雪。

  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绫三角旗:“关东万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