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刚走过去,白衣人已长揖笑道:“阁下是第一位来的,请上车。”

  这人年纪比花满天小些,但也有四十岁左右,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已令人觉得很可亲。

  叶开看着他,道:“你认得我?”

  白衣人道:“还未识荆。”

  叶开道:“既不认得,怎知我是万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阁下来此仅一夕,但阁下的豪华,却已传遍边城,何况,若非阁下这样的英雄,襟上又怎会有世间第一美人的珠花呢?”

  叶开道:“你认得这朵珠花?”

  白衣人道:“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让叶开说话,忽又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在下虽然自命多情,却还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

  叶开却笑了,拍着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维过,但被人恭维得如此地开心,这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

  车厢中舒服而干净,至少可以坐八个人。

  现在来的却只有叶开一个人。

  他见着花满天时,已觉得万马堂中卧虎藏龙,见到这白衣人,更觉得万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纵然是公侯将相之家的迎宾使者,也未必能有他这样的如珠妙语,善体人意。

  无论谁能令这种人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叶开忽然想快点去看看那位三老板究竟是个奉么样的角色,所以忍不住问道:“还有别的客人呢?”

  白衣人道:“据说有一位客人,是由阁下代请的。”

  叶开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人一定会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来请,我问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沉吟着,道:“现在他们本已该来了。”

  叶开道:“但现在他们还没有来。”

  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们也不必再等,该去的人,总是会去的。”

  夜色渐临。

  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

  万马堂的旗帜已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白衣人坐在叶开对面,微笑着。

  他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马蹄声如奔雷,冲破了无边寂静。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夜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只怕就回不来了。”

  白衣人仿佛听得很刺耳,却还是勉强笑道:“此话怎讲?”

  叶开道:“听说万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喝,岂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笑,道:“这点阁下只管放心,万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连在下也能陪阁下喝几杯的。”

  叶开道:“万马堂中若是高手如云,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仿佛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

  叶开淡淡道:“我说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么多人若是轮流来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

  白衣人展颜道:“三老板此番相请,为的只不过是想一睹阁下风采,纵然令人劝酒,也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阁下之理。”

  叶开道:“但我还是有点怕。”

  白衣人道:“怕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怕的是你们不来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这时,荒原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歌声。

  歌声婉转,如泣如诉,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

  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歌声婉转悲凄,缥缈回荡,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白衣人脸色已渐渐变了,突然伸手一推车窗,道:“抱歉。”

  两个字还未说完,他的人已掠出窗外,再一闪,就看不见了。

  第三回 刀断刃 人断肠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点地,一鹤冲天,身子孤烟般冲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哪里看得见半条人影。

  只剩下歌声的余韵,仿佛还缥缈在夜风里。

  风在呼啸。

  白衣人沉声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寻衅,何不现身一见?”

  声音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都被传送到远方。

  这两句话说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将枯未枯的荒草中。

  风卷着荒草,如浪涛汹涌起伏。

  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已到了这里,看你能躲到几时。”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窜,又七八个起落,已回到停车处。

  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手敲着车窗,曼声低诵。

  “……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休想回故乡……”

  他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仿佛对这句歌曲很欣赏。

  白衣人拉开车门,跨进车厢勉强笑道:“这也不知是哪个疯子在胡喊乱唱,阁下千万莫要听他的。”

  叶开淡淡一笑,道:“无论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听不听都无妨。”

  白衣人道:“哦?”

  叶开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没有带刀,肠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烂了;何况我流浪天涯,四海为家,根本就没有故乡,三老板若真的要将我留在万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阁下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

  叶开眨眨眼,微笑道:“‘烟中飞鹤’云在天的轻功三绝技,岂非也同样无人能及。”

  白衣人耸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远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阁下竟一眼认了出来,当真是好眼力!”

  叶开悠然说道:“我的眼力虽不好,但‘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八步赶蝉追云式’,这种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倒还是认得出来的。”

  云在天勉强笑道:“惭愧得很。”

  叶开道:“这种功夫若还觉得惭愧,在下就真该跳车自尽了。”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功,阁下似乎都能如数家珍,在下却直到现在,还看不出阁下的一点来历,岂非惭愧得很?”

  叶开笑道:“我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阁下若能看出我的来历,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着,还想再问,突听车门外“笃、笃、笃”响了三声,竟像是有人在敲门。

  云在天动容道:“谁?”

  没有人回应,但车门外却又“笃、笃、笃”响了三声。

  云在天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摇荡,道路飞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个纸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却只有活人才会敲门。

  云在天沉着脸,冷冷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他自己想将车门拉起,突然间,一只手从车顶上伸了下来。

  一只又黄又瘦的手,手里还拿着个破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车顶上道:“有没有酒,快给我添上一碗,我已经快渴死了。”

  云在天看着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车上还带着有酒,乐先生何不请下来?”

  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有只草鞋连底都不见了一半,正随着车马的颤动,在摇来摇去。

  叶开倒真有点担心,生怕这人会从车顶上跌下来。

  谁知人影一闪,这人忽然间已到了车厢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开对面,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着叶开。

  叶开当然也在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净,而且连一个补丁都没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脚,谁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这么样一件衣服。叶开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

  这位乐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着我看什么?以为我这件衣服是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