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他这般,星宿海原本就是神秘伟大的存在。

 

这片广袤的土地,以族群为界限,可以划分成三块。西北是无垠草原,为北狄控弦之所,他们终其一生,都在马背上度过。飞鹰所在的突古即是其中一族。中原则是冠带之室,繁华富饶,为诸国割据,烽烟不断。清蒙即为其中一国。至于极西南边,有十万大山连绵逶迤,世代为九黎之族占据。

 

传说上古时代,地陷东南,怀山襄陵的洪水淹没大地。为镇河海六虚,极少数人从日、月、星辰、崇山中领悟力量,有翻江倒海之能事,被世人誉为方仙者。洪荒既定,方仙之术代代相传,未有断绝。星脉者即其中一支,只有纯正黎人血胤才可获取,他们能够吸纳周天星力,可借以幻化翅膀,翱翔于青溟之上,不过万存其一,数量极少。在黎族人心中,他们就如神祇一般,可以决定一切。这些人组成了星宿海,主宰着南疆的过去与未来。它同中原宗主蓬莱仙宗、草原守护萨满团鼎足而立,具有莫大的权威。

 

“雪姨你会鹤雪身法,岂不是…”叶浩缓过神来,震惊道。雪姨一摇头,道:“我母亲是清蒙人。只有一半血统,可飞不到天上去,只能吸纳星力。”一顿笑道,“这秘密只有你老爹知道,可别到处乱说。”

 

叶浩泄气道:“说了半天,我根本学不了。”雪姨一笑,道:“你这小猴子,内功都不好好练,就算是星脉者,也是白白糟蹋资质。”

 

“内功有什么好练的,如不能进入先天境界,连方仙者一根指头也抵不过。我练好弩箭,还能抽冷子杀他几个。”叶浩不以为然道。方仙者有鬼神莫测之异能,天赋所限,旁人勉强不来。但武者臻至先天之境,也可一较长短,不过以武入道,难上青天,真能有成者,也是凤毛麟角。

 

雪姨摇头笑道:“你这小子对弓箭还真有几分天赋,刚开始时,我还以为有几分黎人血统呢。”黎人居住在深山密林中,最擅使用弓箭,征伐交战时,全军皆可控弦,如瀑箭雨令中土各国胆寒。叶浩闻言一撇嘴:“我祖宗十八代就没有黎人过。”

 

雪姨不再闲扯,驱赶到帐篷一角,令他趺坐修炼内功。叶浩一脸苦相:“反正我练不成,与其有这工夫,不如出去逛逛呢。”雪姨转头收拾碗筷,由得他独自抱怨。这小子果然念叨一阵,老实下来,静心吐纳。

 

他老子叶护不谙武事,这内功还是雪姨传授,修习也有半年,但丹田空空,根本没有成效。本来童身修炼,乃上德之体,不需百日筑基,直接可周天搬运,再如何拙劣资质,也能炼精化气。这小子状况却比下德之体还要糟糕。雪姨也大摇其头,只存万一念想,才逼迫他日不间断。

 

但她刷完碗筷回来,叶浩五岳朝天的坐姿,只剩下手心向上,脑袋低悬着,发出细微鼾声,竟已熟睡过去。雪姨无奈一笑,也不去叫醒,自顾做起针线活。

 

叶护此时醉意微醺。

 

他的确在邓麻子帐里喝酒,两人杯来盏往,喝到兴处,几盘菜肴早就见底,此时便大碗干喝。叶护斯文模样,酒量却不浅,迂难营中兴酒令,一桌人吵吵囔囔,他极不喜欢,而这邓麻子闷头苦干,挺合他性子。于是两人常凑一块,一个脸含微笑,一个苦大仇深,转眼一坛酒就见底。

 

叶护抿下最后半口酒,摇摇空坛子:“今晚就到这,叨扰邓兄了。”摇晃起身,也不多作客套,向外行去。邓麻子捉住他袖子,道:“不忙走,叶老大,咱有件事想问你。”

 

叶护微觉讶异,寻常两人喝完就散,从不闲聊,因问道:“邓兄请说。”邓麻子搓着手,道:“这次是不是真的?”

 

叶护摸不着头脑,拿眼去望,邓麻子眼含热切:“这次朝廷的文书真能赦免吗?”叶护明白过来:出征飞鹰城之前,帝国五军都督府转达刑部批文,若能攻破这座从未沦陷的要塞,迂难营全员皆获赦免,转为正规边军,不再是待罪之身。这是天大的恩典,营中战士摩拳擦掌,十数日内让飞鹰城损兵折将,几至山穷水尽。

 

“叶老大,你是见过世面的人,真有可能吗?”邓麻子呼吸粗重,忐忑不安。叶护沉吟片刻,反问:“你觉得飞鹰城堡重要么?”

 

“当然,”邓麻子毫不犹豫,“这座要塞从未沦陷,号称不可攻占,迂难营如果成功,就是顶天的战绩。”叶护冷冷一笑:“战绩?哼,只是给清蒙军争脸面而已。还有其他的么?”

 

邓麻子迟疑道:“你是说…”叶护截断道:“这次我们孤军出塞,没有后援,即便攻下飞鹰城也难坚守,丝毫没有意义。清蒙是文臣主事,只讲开疆拓土,等我们一退,还有什么战功可言。”

 

邓麻子咽了口唾沫:“那这是假的?”叶护摇头道:“未必。老邓,你知道飞鹰城堡最近的援军在哪里?”

 

邓麻子是迂难营右部副头领,参赞军机要务,对敌方态势有过研究,答道:“最近的是山棱城,有驻军一万,来援需要三日。”迂难营五千人马,分左中右三部,营长统辖全军,各部又设正副头领,大小事务一应由这七人加上叶护、雪姨组成的圆桌会议决定。

 

叶护道:“我们攻城半月,敌人已岌岌可危,为何至今不见援军?迂难营是孤军,只需截断后路,粮草供应不上,自要退却。”邓麻子从未想及此,一时头大,道:“也许敌人还没侦察清楚,迟迟不敢出兵。”

 

叶护冷笑道:“突古公国的斥侯闻名大陆,至多只要三日,就能把我方虚实探听清楚。”邓麻子喃喃道:“那又是为何?一支孤军、一座孤城,真是从未有过的事。”

 

叶护眼中闪着精光,道:“帝国的赛马节你知不知道?”邓麻子颔首:“只听说过,从没有参加。”叶护道:“清蒙以骑军立国,赛马节便是擢选骏骑,如能斩关夺魁,其荣耀不下于殿试登科。上至王公大臣,下到殷商富贾,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参赛者能选送十匹骏骑,两家一组,捉对厮拼,获胜场次多者晋级。那一日里,京郊上林苑冠盖云集,骏马成群,皇帝会亲临主持,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

 

邓麻子却不解,问道:“这和迂难营有什么关系?”叶护乜他一眼,道:“邓兄少安毋躁。赛马节层层选拔,到得最后,只剩下两家对决。你知道怎么比出胜负么?”

 

邓麻子道:“不是二十匹骏马捉对厮杀么?”叶护嘿声一笑:“当然不是。两家只选出最好的马,一场决胜负。”邓麻子愕然:“这不是很机巧么?”叶护洒然答道:“蹊跷之处颇多,关口却只有一个,朝中大佬都会赌马,十场决胜缺少悬念。而只有一场,无疑要刺激得多。”

 

邓麻子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迂难营和飞鹰城就是那两匹被选中的马?”叶护神情谨肃,道:“对,决胜双方就是清蒙和突古。”邓麻子被震呆了,愣愣道:“那赌注是什么?”

 

叶护跌足大笑,拍击着空酒坛:“我不过信口雌黄罢了,邓兄,你还真的相信?”邓麻子莫名所以,抚着脑袋,怔然看着叶护起身。空酒坛嗡嗡作响,叶护颇有击缶而歌的架势,朗吟出帐:“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飞鹰城堡大公府,月挂中天。

 

大厅布置颇类中原,水磨大理石铺就地板,檀木桌椅造型古雅,几盏宫灯照亮四壁。红石大公卸去盔甲,着一身便衣,眉头深锁,坐在中堂位置。下首是克勤与夜鹰两人,灯光映射,脸色略显苍白。

 

丫环仆役早被挥退,厅中静得有些瘆人。克勤苦笑道:“城主,迂难营果然厉害,今天我们折了三十骑羽威,对士气打击更甚。”

 

红石大公温声道:“你的伤势怎样?”克勤一振手臂,颇是艰难,强自笑道:“还好,叫府里医师看过了,十几日就能痊愈。”

 

红石大公皱眉:“军情紧急,你守东门,岂拖得了十数日。”克勤嗫嚅着道:“城主,再这样两三日,只怕城就…真的不能求援山棱城么?他们昼夜奔驰,两日即可到达。”红石大公坚声道:“不行!”克勤呼地站起来,道:“公国在草原上林立城堡,不就是为相互救援么?单是一座孤城,岂能永不沦陷?城主,我想不通。”红石大公目光锐利:“你到底想说什么?”克勤被他一扫,气势顿弱,强自撑持:“您…山棱城如果不是勃斤家族镇守,您会否派人前去求援?”

 

啪,却是夜鹰拍案而起:“克勤,你怎么跟城主说话的!”克勤偷觑脸沉似水的红石大公,知道一语犯忌,低头不再言语。

 

“行了,”红石大公一摆手,“你们就不必搭双簧了。这些小把戏能瞒得过我?夜鹰,这些话是你教克勤的吧?”夜鹰神色一窘,讪然道:“属下妄为了,请城主责罚!”红石大公没理会,只是叹气:“勃斤家族虽与红氏不和,但涉及国事,我不至于如此小气。”克勤大感讶异:“那是为何?”夜鹰虽然缄声,也拿眼望着城主。

 

“迂难营攻城之前,王都曾有人来过。”红石神色怪异。夜鹰反应机敏,问道:“是那日的黑色马车么?”克勤犹自不记得,苦苦思索。

 

“对,那辆马车中有族王特使,带来诏谕,明言飞鹰城堡在一月内将受清蒙军攻击,不得向远近求援,只可以孤城应战。”红石大公淡然道。“这怎么可能?我们面对的是清蒙最可怕的赶死队——迂难营。”克勤难以思议。“我们飞鹰城堡也是草原上最坚固的。”红石平静地道。

 

夜鹰脑中闪过一道灵光:“迂难营编制五千,而我们城堡也是五千驻军…”他身子一震,为自己的发现而悚然。克勤也瞪大眼睛,四道目光利箭一般,皆打在红石脸上。“不必再想,”红石一挥手,神色坚决,“你们只需知道,战至最后一人,也需死守。没有援军,没有变数,唯余背水一战。”夜鹰、克勤两人起立躬身,一齐应是。待要转身退出,夜鹰忍不住问:“此事是不是与后院那两人有关?”

 

红石神色一变,喝道:“那里已划为禁区,只有公侯以上爵位才可出入,任何人妄自靠近,格杀勿论。”脸上两道法令纹深刻,竟是少有的疾言厉色。夜鹰两人噤若寒蝉,不敢吭声,悄然退出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