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忍不住问道:“你师父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这里?”

  小孩道:“这里有房子,我怎么看不见这里的房子?”

  无忌道:“那不是房子是什么?”

  小孩子摇摇头,叹着气,说道:“你怎么又变笨了,怎么会连一辆马车都认不得?”

  无忌又怔住。

  可是他总算已发现那栋“房子”下面,还有四个车轮。

  如果那是一栋房子,当然不能算是栋大房子,如果那是马车,就算是辆大马车了。

  那真的是辆马车。

  无忌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马车,简直就像栋小房子。

  小孩问道:“你有没有在马车上住过?”

  无忌道:“没有。”

  小孩道:“所以你才不知道,住在马车里,可比住在房子里有趣多了。”

  无忌道:“有什么趣?”

  小孩道:“房子能不能到处跑?”

  无忌道:“不能。”

  小孩道:“可是马车能到处跑,今天在河东,明天就到了河西,就好像到处都有我们的家!”

  无忌道:“你们一直把这辆马车当作家?”

  小孩点点头,还没有开口,马车里已经有人在问。

  “是不是无忌来了?”

  这当然就是司空晓风的声音!

  宽大的车厢,用紫红色的布幔隔成了两重,布幔后想必就是主人的寝室。

  外面有一张长榻,一张桌子,一张短几,几把紫檀木椅。几幅名家字画,几件精美的古玩,另外还有一张凳、一炉香、一局棋。

  每样东西显然都经过精心的设计,正好摆在最恰当的地方。

  每一寸地方都被利用得很好,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点毛病。

  斜卧在长榻上的,是个两鬓已斑白的中年人,修饰整洁,衣着合体,英俊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以前一定是个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男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背,他现在一定是同样很受女孩子的欢迎。

  可是他的背上却套着个用纯钢打成的支架,他的人就好像是被这个架子支起来的,如果没有这个架子,他整个人都会变得支离破碎。

  无论谁第一眼看见他,心里都会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正在夹棍下受着苦刑一样。

  只不过别人受的苦刑,很快就会过去,他却要忍受一辈子。

  无忌只看了这个人一眼。

  因为他已不想再去看第二眼,也不忍再去看第二眼。

  司空晓风就坐在车门对面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微笑道:“你总算来了!”

  无忌并没有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这个人好像总会知道一些他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事。

  司空晓风道:“我本来想自己去接你的,可是我——”

  无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你怕淋雨。”

  司空晓风显得很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无忌道:“我知道,你最怕的三件事,就是挑粪、下棋、淋雨。”

  司空晓风大笑。

  无忌道:“我一直不懂,你为什么怕下棋?”

  司空晓风道:“因为下棋不但要用心,而且太伤神。”

  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愿将心神浪费在下棋这种事上。

  这世上还有很多事都需要他用心伤神。很多比下棋更重要的事!

  榻上的主人忽然笑了笑,道:“一个像我这样流浪四方的废人,就不怕用心伤神了!”

  他的笑容虽然温和,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我只怕没有人陪我下棋。”

  窗外斜风细雨,几上半局残棋!

  难道他一直都生活在这种日子里,一直都背着背上的这个架子?

  无忌虽然一直都在假装没有看见他的痛苦,却装得不够好。

  主人又笑了笑,道:“我当然也很怕我这个要命的架子,只可惜我又不能没有它。”

  无忌再也不能假装没有听见,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主人道:“因为我背上有根要命的背椎骨,已经完全碎了,如果没有这个要命的架子,我就会变得像是滩烂泥!”

  他微笑着,又道:“所以就连我自己都很奇怪,我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无忌忽然觉得自己的背脊也在发冷,从背脊冷到了脚底。

  虽然他无法了解这个人究竟在忍受着多么痛苦的煎熬,可是一个明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活在架子上的人,居然还能时常面带笑容,就凭这一点,已经让他不能不佩服。

  主人仿佛已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道:“可是你用不着佩服我,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么样一个架子,只不过你看不见而已。”

  他凝视着无忌,就像是一个鉴赏家在端详一件精美的瓷器:“甚至就连你自己也一样。”

  无忌不懂:“我也一样?”

  主人道:“你也是个病人,你身上也有个架子,所以你没有倒下去。”

  无忌显然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保持沉默,等着他说下去。

  主人道:“你身上穿着重孝,表示你最近一定有个很亲近的人去世了。”

  无忌黯然。

  想到他父亲的死,他心里就会刺痛,痛得几乎无法忍受。

  主人道:“你的脸色苍白憔悴,眼睛里都是血丝,表示你心里不但悲伤,而且充满仇恨。”

  他叹了口气,又道:“悲伤和仇恨都是种疾病,你已经病得很重。”

  无忌承认。

  主人道:“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倒下去,只因为要复仇,所以不能倒下去。”

  无忌握紧着双拳,说道:“你没有看错!”

  主人道:“复仇这念头,就是你的架子,没有这个架子,你早已崩溃!”

  现在无忌总算已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人的想法虽然奇特,却包含着一种发人深省的哲理,令人无法辩驳。

  他的肉体虽然已残废,思想却远比大多数人都健全灵敏。

  无忌忍不住想问。

  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还没有问出来,司空晓风已微笑道:“这个人是个怪人。”

  为什么他是个怪人?

  司空晓风道:“我从未看到他赚过一文钱,可是,他过的却是王侯一样的日子。”

  无忌看出这一点。

  这马车里每一件摆设和古玩,价值都在千金以上,他身上穿的衣服,无论式样和质料都很高贵。

  当然还有些事是无忌看不到的。

  司空晓风道:“他自己虽然住在马车上,却至少有三十个人在这辆马车五百步之内等候他的吩咐,其中包括了四个连皇宫御厨都请不到的好厨子;和四个曾经替远征西域的大将军养马的马夫!”

  主人微微一笑,道:“不是四个,是六个。”

  他的笑容中没有骄傲之色,也没有自夸的意思。

  他说这句话,只不过要改正别人的一点错误。

  司空晓风道:“这辆马车的车厢和车轮都是特别精制的,远比平常人家的房子还坚固,所以分量难免重些,拉车的八匹马虽然都是好马,急驰三五百里之后,还是要更换一次。”

  无忌忍不住问:“怎么换?”

  司空晓风说道:“只要是他常去的地方,每隔三五百里,就有他的一个换马站。”

  他叹了口气,又道:“据我估计,他养的马最少也在八百匹以上,而且还是千中选一的好马。”

  一个人竟养八百匹马,这几乎已经是神话。

  但司空晓风却说得很认真,无忌也知道他绝不是个会吹嘘夸大的人。

  司空晓风道:“就只维持这三十名随从和八百匹马,他每个月的花费,最少也得有五千两!”

  无忌道:“可是你却从来没有看见他赚过一文钱?”

  司空晓风道:“他甚至连一亩地的家当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