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道:“说不定他开了很多家当铺,当铺一向是赚钱的生意。”

  主人忽然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把我看成了个生意人?难道我看起来那么俗气!”

  无忌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看来的确不是个生意人,一点也不俗气!

  司空晓风道:“他虽然行动不便,连只苍蝇都打不死,可是对他无礼的人,却往往会在第二天无缘无故的突然暴毙。”

  主人叹息着道:“一个忍心欺负残废者的人,上天总是会降给他噩运的!”

  司空晓风道:“我却一直弄不清楚,降给那些人噩运的究竟是上天,还是他自己?”

  他微笑着,又道:“我只知道在他那三十个随从里,至少有十个人绝对可以算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无忌听着他说,就好像在听一个神话中人物的故事。

  司空晓风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无忌道:“不知道!”

  司空晓风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交了很多年的朋友,连他真正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我只要知道他在附近,我就会放下一切,赶来看他!”

  主人微笑道:“我们已很久不见了,所以你想来看看我。”

  他转向无忌:“可是这位年轻人却未必想看一个像我这样的残废,现在他心里说不定就已觉得很无聊!”

  无忌道:“能够见到一位这样的人,无论谁都不会觉得无聊的!”他说得很诚恳:“只可惜我还有别的事,现在就要走了!”

  主人道:“如果你答应留下来,我保证你今天晚上还可以见到许多更有趣的人、更有趣的事!”

  无忌迟疑着,他的好奇心已被引起,已无法拒绝这种邀请。

  主人笑得更愉快!

  一个终年生活在孤独中的人,总是会特别好客的。

  他再次向无忌保证:“我想你绝不会失望。”

  今天晚上,究竟会有些什么人到这里来?

  在这么样一辆奇怪的马车里,面对着这样一个奇怪的主人,已经是种令人很难忘记的经历。

  无忌实在想不出今天晚上还会遇见什么更有趣的事!

  长榻旁边的扶手上,挂着个小小的金钟,主人拿起个小小的金锤,轻轻敲了一下。

  他微笑着解释:“这是我叫人用的钟,我只敲一下,就表示我要叫的人是我的管家胡巨。” 

  钟声刚响起,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胡巨已出现了,就像是个随时随刻都在等着魔法召唤的精灵。

  他是个九尺高的巨人,双目深陷,头发卷曲,黝黑发亮的脸上,带着种野兽般的剽悍之态,一双青筋暴露的大手,腰带上斜插着柄闪亮的波斯弯刀,使得他看来更危险可怕。

  但是在他的主人面前,他却显出了绝对的服从与恭顺。

  他一出现,就五体投地,拜倒在他主人的脚下,用最恭敬的态度,轻轻吻着他主人一双穿着软绸睡鞋的脚。

  对他来说,能够吻到他主人的脚,已经是种莫大的荣宠。

  主人对他的态度却是冷峻而严肃的:“现在是不是已将近子时?”

  “是。”

  “你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是。”

  主人虽然很满意,却没有露出一点嘉慰之色,只淡淡的吩咐:“那么现在我们就可以开始。”

  “是。”胡巨再次五体投地,才退下去。

  他虽然只说了一个“是”字,无忌却已听出他的口音非常奇异生硬。

  主人又看出了客人的好奇,道:“他的父亲是个波斯商人,他本来是大将军帐下的力士,有一次误犯军法,本当就地处决。”

  大将军的军令如山,天下皆知,他怎么能从刀下逃生的?

  主人道:“是我用一对大宛名种的汗血马,从大将军那里,把他这条命换回来的。”

  大将军爱马成癖,在他眼中看来,一对名种的好马,远比任何人的性命都珍贵得多。

  司空晓风叹息着道:“幸亏你有那样一对宝马,才能换得这么样一个忠心的仆人。”

  主人道:“他不是我的仆人,他是我的奴隶,我随时都可以要他去死!”

  他淡淡的说来,并没有丝毫夸耀的意思,只不过说出了一件事实而已。

  可是在别人耳中听起来,却无疑又像是个神话中的故事。

  幸好无忌对于这种事已经渐渐习惯了,已不再惊奇,更不会怀疑。

  就在这里,黑暗的树林里,就像是奇迹般大放光明。

  无忌本来连一盏灯都没有看见,现在四面却已被灯光照得亮如白昼。

  本来立在马车前的树木忽然全部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树木,很快就被一根粗索拖开。

  这片树林竟在一瞬间就变成了平地。无忌虽然亲眼看见,几乎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人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之色。

  对于他的属下们这种办事的效率,没有人还会觉得不满意。

  司空晓风又在叹息。他一直希望他的属下做事也能有同样的效率。

  他忍不住道:“像胡巨这样的人,就是要用十对宝马去换,也是值得的。”

  主人微笑。

  这个人虽然不是生意人,却一向很少做亏本的生意,雨已经停了。

  树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敲竹板的声音,一个人大声吆喝。“五香熟牛肉,菜肉大云吞。”吆喝声中,一个头戴竹笠的胖子,挑着个云吞担子走入了这片空地。

  担子前面的一头,炉火烧得正旺,炉上锅里热气腾腾,后面的一头除了有个放碗筷佐料的柜子外,还有个摆牛肉的纱罩。在江南,在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随时都可以找到这样的小食,叫一碗热呼呼的云吞来吃。

  可是无忌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也会看见这种小食。

  这地方有谁会吃他的云吞?

  云吞担子刚放下,外面又响起了叫卖声,一个人用苏白唱着:“白糖方糕黄松糕,赤豆绿豆小甜糕。”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着个绿纱柜子,一面唱,一面走进来。

  他卖的这几种软糕,都是苏杭一带最受欢迎的甜食。

  可是他怎么会卖到这里来了?

  来的还不止他们两个。

  跟在他们后面,还有卖卤菜的、卖酒的、卖湖北豆皮的、卖油炸窝面的、卖山东大馒头的、卖福州香饼的、卖岭南鱼蛋粉的、卖烧鸭叉烧的、卖羊头肉夹火烧的、卖鱿鱼羹的、卖豆腐脑的、卖北京豆汁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小贩挑着各样的担子,用南腔北调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从四面八方走入了这片灯火通明的空地。

  这片平地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就像是个庙会市集。

  无忌看呆了。

  他从未看见过这许多卖零食点心的小贩,更想不到他们会到这里来,

  他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这里有谁去吃他们卖的东西?

  没有人吃,他们就好像准备自己吃。

  可是他们在还没有开始吃之前,每个人都将自己卖的东西,选了一份最好的送来,送给这辆神秘马车的神秘主人。

  卖云吞的先捧着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走过来,在车门外跪下,恭恭敬敬的说道:“这是弟子孝敬主人的一点意思,恭祝主人身体康健,事事如意。”

  主人只微笑着点了点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说。

  可是这卖云吞的已经感激得要命,高兴得要命;因他已看见了他主人的微笑。

  然后卖糕的、卖卤菜的、卖酒的、卖豆腐皮的、卖香饼的……

  一个接着一个,都过来了,而且,都跪下来,用他们自己的家乡话,说出了他们对主人的感激和祝贺。

  听他们的口音,南腔北调都有,显然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们不约而同,不远千里赶到这里,难道只为了要送这一卷香饼、一碗云吞?

  无忌更奇怪!

  等到他看见一个卖油炸五香花生的老太婆,捧着把花生走过来时,他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这个卖五香花生的老太婆,赫然竟是以“金弓银弹”名满江湖的黑婆婆。

  黑婆婆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更不认得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献出了自己的礼物,换得了主人的微笑,就满怀感激的走了。无忌也只好将自己的好奇心勉强压制着。他一向是很有家教的年轻人,他不愿在这个好客的主人面前失礼。

  这时小贩们已经在开怀畅饮,你饮我的酒,我吃你的牛肉,彼此交换,吃得痛快极了。这种吃法的确别致有趣,远比吃整桌的翅席还要痛快得多。

  他们彼此之间,不但全认得,而且还像是很好的朋友。

  只不过大家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很难见到一次面,一年中只有在这一天,才能欢聚在一起。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奇怪的是,卖云吞的并不像是卖云吞的,卖香饼的也不像是卖香饼的。

  别人的身分虽然不能确定,至少无忌总知道黑婆婆绝不是个卖五香花生的。

  难道别人也全跟她一样,只不过用小贩来掩饰自己的身份?

  他们平时是干什么的?

  无忌喝了几杯酒,吃了块有名的湖北猪油豆皮,又杂七杂八的吃了很多样东西,都是他平日绝对没法子在同时能吃得到的。

  主人看着他,目光充满了笑意。“我喜欢胃口好的年轻人,强壮、不做亏心事的人,才会有好胃口。”

  他说的话好像都有点奇怪,却又全都很有道理。

  他又问无忌:“你看他们是不是都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