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朝太初猛地一头冷汗地坐了起来。
捏爆头、肠子捅出来、脖子飞出去的画面在梦里出现。
他匆匆地离开了自己的卧室,来到了一座牌位面前,点燃了三根香。
许久之后,他感觉到那个人降临了。
一缕青烟渺渺升起。
朝太初哪里知道“血祭”呢?那都是万年前早就失传的秘辛;他又哪里有本事和自信去驾驭魔神呢?
除非,在他的身后,有一个阴魂。
在新生的天道诞生之后,谁又能想到,旧天道还活着。
虽然衰微,但是仍然活着。
就像是残留在这个世间上,一个黑色的影子,如影随行地窥伺着新的天道。
袁凤年也是少有知道“旧天道”的存在的人。
朝太初的声音嘶哑:“您能不能,再给我一些修为?”
那缕青烟问:
“你想要入化神?”
“化神的九九雷劫,你能扛下几回?”
“你怕什么?我不是留给你了一道保命符,届时躲进护宗大阵不就行了?”
朝太初:“可是,可是那魔神似乎对她……我总觉得不对劲!”
那缕青烟仿佛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停顿了很久。
许久之后,青烟嘲讽道:
“你以为,远古的神都死光了,为什么魔神还活着?”
“因为他本来就是作为灭世武器留存于世的神。”
残暴,嗜杀,平等地觉得每一个人都该死。
朝太初抖了一下:“那岂不是唤醒他,就是、就是……”
那一缕青烟柔和道:“你还有功夫操心这天地?你且保住你的小命才是。”
朝太初:“可是我看见了魔神给她递帕子。”
青烟:“帕子有毒?”
朝太初:“有香水。”
青烟:“……”
“一派胡言!”
在漫天诸神里面,魔神的残暴广为流传。旧天道甚至还亲眼见过万年前的魔神,魔神对待天道,可谓是厌恶至极!
亲生经历过那种厌恶的旧天道冷笑道:
“一定是血祭还没发挥最佳的效果!不要一个一个来了,那样太慢了,今夜直接一起,看看能不能彻底唤醒魔神!”
朝太初沉默以对。
那缕青烟的声音重新变得很悠远:
“放心,新天道弑父证道,只要你不死,她怎么证道?我会保住你的命的。”
青烟消散了。
朝太初匆匆地步入了夜色当中。
是夜,小院里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息壤今日全部进入了下一场,排名在结束之时,已经入围了前八!
他们人不多,全靠淘汰的人多,一个人计两分,光是朝今岁一个人,就给息壤刷了二百多分。
别人是一个个挑战,她一次性挑十几个,积分刷刷地涨。
朝照月吃晚饭的时候还很郁闷:
“我也想让他们一起上,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传了出去,说是息壤宗这是专门在第一关刷分的,不要上去送人头。”
所以后来,朝照月等了半天,半个鸟人都没有。
这让他扼腕不已。
话音落下,大家一齐笑了起来。
朝今岁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之时,笑容却渐渐地消失了。
她看见了走过来抱住她蹭蹭的大魔头,突然间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总觉得,魔神和燕燕,似乎在利用血祭这件事,正在完成一种很微妙的融合。
朝今岁并不是很担心玉剑大会,她在担心燕燕。
朝今岁说:“燕燕,你最近用魔气用得太频繁,下一次暴动是不是很快就要来了?”
燕雪衣眯起了凤眼,他懒洋洋道:“届时我们找个地方避开人群便是。”
岁:“可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虽然知道他不会想要杀掉她,可是任由血祭继续下去,太被动了。
岁:“你要不答应他们试试?”
岁:“假装在祭坛上苏醒,同意去杀掉我。”
大魔头警惕道:“本座不会杀你,死都不会杀你。”
他怀疑她在试探他,语气十分义正词严。
朝今岁:“假装,放长线,钓大鱼。”
大魔头蹙眉,“可本座装不出来对你深恶痛绝。”
这只魔的演技极差,让他装,不如让他一巴掌把人拍死来得比较快。
朝今岁:“还记得无涯么?”
魔尊立马变脸,脸都黑了。
岁:“对,就是这个表情。”
岁:“说天道的时候,就把天道想象成无涯。”
于是,魔尊的演技,突然间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这天夜里,等到她进入识海练剑去后,燕雪衣坐在了她的面前,等待着血祭的降临。
其实朝今岁的感觉非常准确,她并没有猜错,燕雪衣的确是在利用这个机会。
布下这个局的人,利用的是魔神的“本能”,血祭时魔神充满杀欲的状态,会有些接近魔神归位后时的模样。
与其说这是被迫入局,不如说,魔神和“燕燕”,在做一次演练。
回归魔神之位是不可更改的未来。
魔神和燕雪衣都清楚——
斩七情六欲是真的、也是必然的。
但是燕雪衣在试着,给自己留下一个深深的烙印。
他并不希望作为魔神的自己彻底遗忘、彻底抛弃属于“燕燕”的一切,活成无欲无求的神,永远在魔界的永夜里沉寂。
他本可以接受万年的黑暗,但是他现在坐在黑暗里,看着那个正在盘膝打坐,面色柔和的少女,就觉得,仅仅想想“没有她的陪伴”,他就觉得受不了。
就像是现在,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是坐在一起,他就感觉到平静又快乐。
他不想要这在人间如此短暂的厮守,那太短了。
前世的“燕燕”在魔神归位后,留下了一个很深的烙印。
——但是还不够。
魔神只会觉得疼,但是已经彻底丧失了爱人的能力。再汹涌、澎湃的感情,留给魔神的,只是一个“有些痛”的印象。
燕雪衣很贪心,仅仅是如此,还不够,他是真的想要在归位后,还清晰记得自己爱着她。
他很贪恋她的存在。
他想要永恒。
魔神的寿命和天地同长,天道只要完整,非意外不会陨落——他们本来就应该得到永恒。
魔神察觉到了“燕燕”的想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放纵了这一切的发生。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场,“燕燕”和魔神的博弈。
当血祭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就是博弈的开始。
果然,燕雪衣一闭眼,就出现在了一个祭坛之上。
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地点,不同一批人,用着同样的话进行血祭。
燕雪衣发现,这些人似乎从不意外魔神的凶残,而且他们似乎都认为魔神是没有理智的,根本没想过拿什么理由去说服他,似乎“魔神”一听到“天道”两个字,就会发疯似的去杀人。
燕雪衣心想:魔神又不是疯狗!
但是他转念一想,不对,魔神归位后,的确是条疯狗来着的。
他们这样看待魔神,似乎没错。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和之前每一次一样,一出现就暴躁地把他们给拍死,而是阴冷道:
“天道?”
下面的人立马狂喜道:“正是正是,天道苏醒了。”
大魔头:“她在哪儿?”
下面的人激动道:“她就在这玉剑山!”
“足有七七四十九个祭坛,您受这样强大的血祭之力,诛杀天道不在话下!”
大魔头:“……”
老子就说自己怎么拍这群人都拍不完,原来你们这群鳖孙整了四十九个祭坛?
下面的人小心翼翼道:“神,您有没有想要的祭品?”
魔:“有啊。”
魔:“你们自尽吧。”
他抬手把人给都拍死了,就留下了一个男人出去通风报信。
他在血祭的状态下,仅仅只能附身在这座神像上,所以他就留了一丝的神识,跟在了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人身上,这样就可以借着那中年男人的眼睛,看见外面的情况。
那个中年男人连滚带爬,滚出了祭坛,朝着外面跑去。
于是燕雪衣也就看见,这是一座山,大概是玉剑山附近的某个山头。
山壁之上,有一排排整齐的山洞,每个山洞里,都设置了祭坛,无数人穿行其中,匆匆地朝着那些山洞中的祭坛里跑去。
还没有等到燕雪衣看清楚,突然间,无数的祭坛就猛地点起了火!
紧接着,颂吟之声汇聚成了一道河流,猛地涌入了大魔头的识海当中,他的那一缕神识再也不能附身在中年男人的身上——
他回到了一开始的那座神像当中!
他睁开眼,视野就变得非常奇怪,他能够看见所有祭坛的模样,能够看见下面所有人的人。好像真的变成了九天之上的神,能够通过自己的所有神像,看见一切。
他的耳边传来了许多的嘈杂之声。
他的眸子变成了赤金色,感情开始慢慢地抽离,心中开始变得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而那些声音,全都变成了“杀!”“杀!”“杀!”重新填充了神空空荡荡的瞳孔和心脏。
燕雪衣早有预料,在“燕燕”彻底消失之前,他给自己留下了一道禁制!
燕雪衣最忌惮作为魔神的自己的一点就是——
变成魔神之后,周围的人在他的眼里都是蝼蚁,除了杀欲,不会有其他的情绪。
在魔神状态下,他更加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他不会觉得血祭杀了天道是恶;也不会觉得天道反杀血祭之人是恶。
因为他的视角是站在天上的。
他是神,他平等地觉得所有活物都该死。
血祭的该拍死;
天道也该拍死;
路过的一条狗也要被一巴掌拍死。
你要问魔神觉得谁不该被拍死,答案是没有——
因为他灭世之后,会自己把自己拍死。
燕雪衣很清楚自己进入魔神的状态后是什么样子,他的心态和人、魔都有着天差地别,简直就是个变态。
设下血祭这个局的人,其实算得很准,精准揣摩到了魔神是个怎么样的神明。
但是燕雪衣给自己套上了一重新的锁链。
燕雪衣彻底消失了。
魔神那双赤金色的眼睛睁开,毫无感情。
几十个祭坛一同启动,带来的血煞之气几乎要冲破天际!
鼓噪的杀意开始膨胀,强烈的杀欲让魔神强行进入了一种非常接近回归神位时的状态!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睁开了眼睛,回到了自己原身所在的小院落。
天道,是天道。
魔神不像是一开始出现在修罗道里时平静的模样,反而像是一把冷冰冰的刀,除了记得杀人,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当他朝着她走去的时候——
那个燕燕在心底里说了什么。
魔神的脚步一顿。
魔神的瞳孔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只是继续朝着她走去。
然而每朝着她那边走一步,脑子里的声音就会响起。
魔神平静地开口:闭嘴。
那个声音消失了。
但是当他来到她面前的时候,手指要碰到她时候——
他的手指猛地收缩。
因为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懒洋洋的还带着嘲讽的笑意:
你动手吧。
无所谓,反正我会殉情。
魔神的心脉上,突然间出现了一道魔气。
他一动,魔气就会将他的心脏炸得粉碎。
——魔神的任务是在世界濒临混乱之时灭世,在完成任务之前,他不会随便弄死自己的。
终于,魔神闭上了眼睛。
魔神发现,除了记得杀戮之外,他还死死记住了另外一件事:他是燕燕。
燕燕舍不得她。
他转过了头。
在这股强大到无以复加的杀戮欲望开始膨胀到一个极限的时候,数座魔神的神像猛地齐齐睁开了眼睛,如同一瞬间活了过来。
对上那双眼睛的人,都如同一瞬间被什么恐怖的存在给盯上了;紧接着,吟颂声一顿,祭坛前的那群人都猛地被掀飞了出去!
“砰!”“砰!”“砰!”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血祭的祭台炸碎,山洞开裂!
在一片火光冲天当中,那神像赤金色的瞳孔里,再也不能恢复从前的平静无波。
“燕燕”成功了,在血祭这样近乎回归神位的状态下,还死死记得她。
神,有了私心,有了偏向。
他睁开眼,对上了她的眼睛。
她其实早就被惊动了。
他还维持着刚刚要掐死她的动作——
魔神心中一慌。
但是魔神心想:你慌个屁啊!
魔神:但是还是有点慌。
终于,他自暴自弃了地意识到:他是燕燕,燕燕就是他。
他就是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殉情的恋爱脑。
魔神的手一拐,风轻云淡地从边上捡起了披风,给她围上:
“夜里风大,凉。”
第60章 玉剑山行三
朝今岁其实一直都醒着。
她对杀气的敏锐程度, 是在无数次的危机当中锻炼出来的。
她察觉到不对劲,就祖师爷的小课堂里离开,神识回到了身体里面, 她担心他出事,毕竟今天晚上, 燕燕主动去试探了那群人, 说不定就会有意外发生。
但当她看见那个魔神之时,他朝着她走过来, 山一般的威压压了下来,她的内心却很平静, 好像她能够笃定一件事:燕燕不会杀她。
她自己也很奇怪, 她为什么一点也不紧张呢?这种想法其实是很致命的, 但是她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对他的信任慢慢地变成了一种习惯。
她睁开眼睛看着魔神的时候,甚至还有一点好奇:他到底敢不敢掐她呢?
事实证明,魔神选择了从心。
他说风很大——就像是那只大狗狗, 张开了血盆大口想要偷偷咬住狸花猫,在猫猫回头之时,都慢慢合上嘴, 发出一声“嗷呜”,捂住的脑袋。
她故意说:“我都看见了。”
魔神立马浑身一僵,她笑眯眯地凑过去道:“怎么,想杀我?”
魔神转头:“吾没有。”
她又笑:“那你为什么杀气腾腾地走过来?”
魔神:“……”
凶残冷酷, 路过的狗都要扇两巴掌的魔神,杀人需要理由么?
魔神应该冷漠地说:天道, 不杀你是你的福气。
结果魔神下意识地开口:“吾错了。”
她又凑得更近了, 但是她一靠近, 魔神就立马消失了。
——荒唐,太荒唐了。
堂堂魔神,竟然道歉了。
魔神决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让“燕燕”背下所有黑锅。
于是,燕雪衣的眼睛渐渐恢复了黑色,魔角变回了残缺。
大魔头不屑地想:嘁,恋爱脑怎么了?低头怎么了?
他丝毫不觉得丢人,毕竟这大魔头的眼中,他就是岁岁的小狗,他连装病的事都做得出来,可见这只魔拥有着十分灵活的底线。
他立马凑过来蹭蹭她的面颊:“本座才舍不得杀你。”
她抱着他闷笑了半天,从未有这样可乐过。
他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在嘲笑魔神?”
她不承认,伸手把他的脑袋给推开,他又凑过来,她往后躲,他就直接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扑在床上,又凑过来蹭她。
两个人笑作了一团。
好一会儿,她终于把这只魔给推开了一点:“说正事呢,燕燕,今天夜里到底怎么回事?”
这只魔懒洋洋地撑着下巴看她:“没什么大事,就是你爹又想害死你。”
——那的确不是什么新鲜事。
大魔头三两句将今夜的事说给了她听。
朝今岁蹙眉:“朝太初,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手?”
魔:“你还记得长明宗的余孽么?”
天赐府附近的长明宗势力,全被魔界一锅端了。
但,孽畜三兄弟在人界经营多年,不止在长明山一处有势力。
大魔头以为那三兄弟死光了,这剩下的长明宗余孽群龙无首,很快就会销声匿迹,魔界正忙着搬离万魔窟,于是便没有派出人手去追击。
谁知道魔神今日在祭坛上,不仅看见了人,还看见了不少魔。
因为认出来了是长明宗的余孽,这魔头才能直接推算到朝太初的身上去。
朝今岁闻言陷入了沉思。
看来朝太初,和长明宗可能不仅仅是合作关系,三兄弟死后剩下的势力都被他收拢了,不然朝太初又不可能让昆仑剑宗的人去搞血祭,他哪里有那么多的人手?
如今燕雪衣毁掉了祭坛,她也稍稍放心了一点了。
朝太初的思路没错,从水云天里出来之后,他估计已经认识到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了,他走投无路,把主意打到天道的宿敌魔神身上,虽然十分冒险,可是一旦成功,朝太初至少可以保住小命。
可是她心中仍然有很多的疑问:
比方说燕燕说血祭是万年前的祭祀方式,朝太初是怎么知道的?
比方说祭坛设在玉剑山附近,朝太初是不是在玉剑盟里面也有内应?
如果假设成立,那朝太初接下来会在玉剑大会上动手脚么?
……
她想得出神,一抬头,就看见那只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简直在发光,透着一股子的得意,偏偏很矜持地不开口。
仿佛浑身上下都写着:本座做了一件大事,你快点来主动问。
她于是凑过去问他:“燕燕,你到底在利用血祭做什么事?”
那只大魔头得意地哈了一声:“区区魔神,本座已经搞定了。”
他带她来到了他的识海里。
大魔头说:
“回归神位后,这具身体会被抛弃,但是本座的神魂会直接蜕变回魔神,然后斩去七情六欲,回到九重天之上。”
她那么聪明,立马就想到了,“所以你在利用血祭模拟回归之时的场景?”
大魔头得意洋洋地凑过来:“本座还记得你,还记得自己是燕燕。”
他没有告诉她过程——因为说自己要殉情,有点丢人。
大魔头心想:说出来,好像本座多离不开她似的。
他眯起了丹凤眼,像是一条漂亮的毒蛇:“等到归位后,你想要甩掉本座,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