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邺坤点头示意,他走进灵堂,一切还没搭建,棺材也还没运来,他放下行李,就地朝遗体磕了几个头。
裴江说:“把东西放一放,去帮杨叔搭个棚。”
早上八点左右,办丧礼行业的人送来桌凳和碗筷,殡仪馆也运来棺材,早上十点左右,都准备的差不多了,灵堂摆满了花圈。
妇女们都在洗碗,帮着弄菜。
亲戚都差不多已经入座。
裴邺坤穿上孝服守在棺材边上。
李蔓朝遗像跪拜,随后插上香,裴江给她系上白布,李蔓坐到裴邺坤身边,在底下她握住他的手。
裴邺坤拽紧她的手,拽的李蔓生疼。
他们雇了人来哭丧,外边是乐队在吹凑,李蔓看着棺材里的老人,眼睛不知不觉渗出泪。
这样的环境气氛,很难叫人不伤感。
可偏偏他面无表情,半滴眼泪也没有。
......
黄美凤本来是来叫李蔓去吃饭的,可看见她纹丝不动,那双握紧的手她也看见了。
她知道两个孩子自小感情好,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一起了。
黄美凤转身离去,帮着给人端菜。
午饭散场,亲戚该走的走,该去打牌的打牌,李蔓摇了摇他的手小声说:“去吃点东西吧。”
“不饿,你去吃饭。”
李蔓不动。
裴邺坤松开她的手,“去吃饭,听话。”
李蔓起身,说:“我给你端点过来。”
李蔓去厨房里盛菜,黄美凤在洗碗,看到她出来,走过去说:“你和邺坤......”
李蔓:“没有。”
黄美凤说:“妈妈不想干涉太多你这方面的事情,他到底值不值,适合不适合,你得自己掂量清楚。别像妈妈这样,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
下午的时候裴江的妻子和继子赶回来。
明明他们就在江州市中心,可赶回来得下午,而远在桐城的裴邺坤却清晨就能到,到底不是一家人。
夜深宾客散尽的时候,裴江让裴邺坤出去透透气,换他守。
“再过个两三天吧。”
“切,关我屁事,我还等着裴江死呢,早点把钱分光走人,那对父子——”
话没说完,张盛屁股挨了一脚,身子往前倾,手机哐当摔在地上,屏幕四分五裂,这是他新买的苹果机。
裴邺坤原本只是想到后院抽根烟,却没想到他说这种畜生不如的话。
张盛看着摔碎的手机火气蹭蹭蹭的就上来,撸起袖子就准备干,“操你妈,你吃错药啊!”
“操谁?”裴邺坤把烟一扔,冷冷问道。
张盛:“操、你、妈!”
裴邺坤抬脚对着他膝盖就是一脚,张盛差点跪下。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张盛。
张盛面目狰狞扑上去就伸拳打他的右手。
李蔓洗完澡从家里出来,刚跨出院子就瞥见裴家后院两个人影缠在一起。
她跑过去,挂在脖子里的毛巾落在地上。
“张盛!”李蔓厉声喊道。
裴邺坤一把揪住他的手,张盛另一拳打在裴邺坤脸上,“操你妈!操你妈!听得爽吗!”
李蔓抓住张盛的手臂,就是扯不开,“你疯了吗!他手受伤了看不见吗!”
“是他惹我的!”张盛长臂一挥,甩开李蔓。
脚底下是青砖,有青苔,李蔓鞋底滑,身子一斜撞在大杨树上,凸起的小枝干戳在她腰窝处,头磕在树干上,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滚下河。
李蔓扶住树站直,揉了揉腰部。
嘴里有血腥味,裴邺坤朝一边吐了口口水,拧着张盛胳膊,疼的他嗷嗷直叫。
李蔓趁其不备在张盛膝盖上踹了脚,张盛腿一软,跪在裴邺坤面前。
两个人踹的是不同的膝盖,解气。
裴邺坤将他手一甩,“下次老子弄到你残废。”
裴邺坤从小路里绕出去,没回屋里,往田野的方向走,李蔓跟在他身后。
走到河边,他重新点了根烟,说:“下次踢人踢老二。”
李蔓:“你怎么不踢。”
“我一踢他就废了。”
“为什么和他动手?”
“他嘴巴不干净。”
李蔓:“他全身上下哪里干净了?”
裴邺坤抬起眼皮看她,嘴角微扬。
夜空无月无星,漆黑的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晚风吹动岸边的杂草,触在脚上有些痒。
李蔓忽然说:“遗憾吗?”
“有点儿。”裴邺坤沉着眸子
李蔓:“我妈说这几天爷爷总念起你。”
“嗯。”
是不是觉得更遗憾了。
李蔓说:“你得回头看一看,不能总一个劲的往前冲。”
裴邺坤掐灭烟,吐出最后一口烟,弹了记她脑门,“李老师和我讲道理呢。”
李蔓后知后觉,眼下才觉着脑门有点疼,她轻轻嘶了声。
“娇弱样儿。”
“刚撞树上了。”李蔓仰头看他,毫不遮掩的将伤口展露在他眼前。
裴邺坤低头仔细瞧她额头,还真青了一小块,他扣住她后脑勺,大拇指磨蹭了几下,说:“还撞哪了?”
李蔓:“腰。”
裴邺坤拍了拍她脑袋,漆黑的瞳仁里是她的倒影,他笑着说:“哥给你揉揉?”带着点匪气。
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她想多了,李蔓总觉得他们的相处模式变了,纵使他从小就爱调侃她,可感觉不一样了。
她不说话。
裴邺坤手往下移,大手贴在她腰上。
李蔓刚洗完澡,身上清凉的很,还特别香。
他使坏,故意按了按,见李蔓皱眉,他说:“等会回去用冰块捂一捂。”
李蔓拿开他的手,语气平坦,说:“还以为你真好心给我揉。”
“那行,给你揉。”
他手还没伸过去,李蔓就走了。
裴邺坤扬起下巴凝视着她的背影,那么瘦,那腰,好像一握就能断。
......
出殡那天台风停了,温度渐渐开始回升。
晚上有个仪式,亲人要跟着纸灯走圈,裴江捧着遗像走在最前面,裴邺坤站在他身边。
李蔓站在边上看着。
裴邺坤突然看向她,伸出手,说:“过来。”
李蔓皱眉,摇头。
他说:“过来。”
裴邺坤拉着她的手让她站在自己身边。
有人说:“小蔓怎么也过去了,不符合礼仪啊。”
裴江说:“没事,我爸把小蔓当亲孙女呢。”
裴邺坤目视前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的手指宽大炙热,李蔓抬头看他,无数想法从脑海中跳跃而出,她想,她对他而言应该是特别的。
吃完晚饭,宾客散尽,他们开始清理场地。
人的一生就这样落下帷幕。
李蔓和他倚在水池边讲话,裴江走过来对裴邺坤说:“明天下午我要和你阿姨去市里,你一个人在家行吗?”
裴邺坤眼皮抬也没抬,“行。”
裴江说:“上次和你说过了,你阿姨在市里买了套房,这会忙装修,遇上你爷爷的事又耽搁了,那边挺急的。”
“嗯。”
裴江又说:“这次打算待多久?”
裴邺坤:“没多久。”
见他爱理不理,裴江叹了口气,对李蔓说:“你们先聊着,很久没见了吧。”
李蔓嗯了声。
李蔓问他,“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裴邺坤瞥她一眼,“你想我待多久?”
“不喜欢这里就别待着,没意思的。”
裴邺坤喉咙里溢出一声笑,一转话锋,说:“钱江海记得吗?七月底结婚,叫你一起去。”
“叫我?我和他不是很熟。”
裴邺坤磁性的嗓音落在她微垂的睫毛上,他说:“人朋友惦记着你呢,有兴趣吗?”
“没什么兴趣。”
“婚礼回头一块去,从前他可是左一句妹妹右一句妹妹的,疼着你呢。”
钱江海有个妹妹,可小时候得白血病死了,所以他对李蔓很好,但那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好。”
裴邺坤说:“我参加完婚礼就走。你呢,什么时候去桐城?”
“大约八月中旬。”
裴邺坤拨了拨短硬的发,拿过搁在耳后的烟递到嘴边,说:“明儿个早上看日出,去吗?”
“怎么突然——”
他按了两下打火机,猩红的火苗在他眼里跳跃,他吸了口,说:“闲着无事。”
李蔓突然想起从前有一次他骑着自行车带她到东滩看日出,当然,还有他的狐朋狗友。
别人后座上坐的都是女朋友,他介绍时说这是我妹。
那天的日出并不顺利,因为突然下雨了,回家后李蔓生了场大病。
那次没看成,后来他又带她去了,初夏,太阳初升的光芒特别清晰透彻,不掺一丝杂质。
他说:“看着挺有希望的。”
而他那时候正面临着初三学生最重要的抉择。
第十章
台风的痕迹消失的无影无踪,清晨还算凉快,但一超过八点,太阳能毒死人。
凌晨四点多,天还黑着。
裴邺坤站在路口等李蔓,他倚在树上,叼着支烟。
灰蒙蒙的光线里李蔓骑着电瓶车过来。
“上来吧。”
裴邺坤跨上后座,小小的电瓶车挤两个人正好。
“回来能有电吗?”
“那边应该有充电的。”
从家到江滩估计得一个小时。
裴邺坤低头抖烟灰这才注意到李蔓穿了件露脐的衣服,黑色无袖的上衣,后背镂空系带,下半身穿的裙裤似乎和衣服是一套的,腰部中间露出的一圈皮肤那么白。
他靠在后备箱上,修长的双腿跨在两侧,视线落在李蔓圆润的屁股上。
他说:“你这衣服挺好看的。”
李蔓没回应。
裴邺坤双腿收拢夹紧,夹了下她的臀股,“和你说话呢。”
李蔓:“我知道好看。”
“小样儿。”
一支烟尽,裴邺坤困意上头,打了个哈气靠在李蔓肩上,左手环住她腰搁在她大腿上。
他说:“我眯会。”
宽阔的身躯似乎将她包裹住。
她肩头沉甸甸的,搭在她腿上的手又那么烫,李蔓挺起腰身努力支撑起这份重量。
这里的日出一向有名,又正值暑假,游人难免会多,堤坝上坐满了人。
两个人寻觅好一会才找到个好位置。
江水粼粼,遥远的东边灰蓝一片,交叠的云层里透出几丝微弱的光芒。
裴邺坤单膝屈着,左手搭在膝盖上。
李蔓看他一眼。
穿着黑色的背心和棕色中裤,还有一双塑料拖鞋。
哪哪都透着随意。
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江风吹动边上的芦苇荡,并不安宁。
裴邺坤说:“挺久没这么放松了。”
李蔓知道,他的工作很辛苦,在铁路工作的工务段是最辛苦的,没假没休,三班颠倒,日夜不分。
为了他,她从前特意去了解过。
她说:“不打算换个工作吗?”
“换了老子去找什么工作。”
李蔓把发勾在耳后,低下头,神情淡淡。
这也是她觉得可惜的一个地方,他自小就很聪明,李蔓知道他考试都是故意不及格的,他给她讲题目的时候逻辑思路都非常清晰,而他皮囊好人又血性,不知道多受女生爱慕,搁小说里就是全能的男主角,可很可惜,他中考直接选择去了技校,一方面是裴江的原因,一方面则是他自己的原因。
她想,如果换做是她,她会忍受,然后选择一个好的高中好好念完,可他毕竟不是她,因为那份血性和骄傲他宁愿选择一条坎坷的道路。
裴邺坤瞥她一眼,说:“我不后悔。”
“我替你感到后悔。”
他笑,“发小就是好,什么都为你着想,回头我穷得吃不起饭了你养我。”
李蔓凝视着前方,“好啊。”
裴邺坤凑近她,说:“你知道我问我那些个女朋友这个问题,她们都是怎么回答的吗?”
李蔓转过头和他对视,“怎么回答?”
他勾了勾唇,“她们都说好啊。”
“后来呢?”
“后来都跑了。”
裴邺坤盯着她看,目光下移落在她唇上,他说:“我这人一穷二白,家里什么底细你比我还清楚,你说她们要是不跑那脑子肯定有问题。”
江风拂面,吹起李蔓的头发,她说:“那上次那个呢?也因为这个跑的?”
“哪个?”
李蔓:“你女朋友真多。”
“人自己贴过来,我有什么办法。”
李蔓身子往后仰,她说:“几年前你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不是说要结婚吗?”
裴邺坤轻描淡写道:“她回去和她妈说了说,她妈不肯,不肯就算了呗。”
“戳到你痛处了?”
能带回来的女人,在他心里分量应该很重。
“你知道什么。”裴邺坤半眯着眼,说的很轻。
阳光穿透云层渐露,天色亮了起来,江面的尽头旭日东升,水面波光粼粼。
李蔓仰头望着,又扭头看向裴邺坤,晨光洒在他身上,她能看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裴邺坤说:“看着还真挺有希望的。”
李蔓:“是因为爷爷还是叔叔?”
来看日出的原因。
裴邺坤垂眸一笑,“老爷子人都走了谈什么希望,我爸——他给过我希望吗?”
“还有其他烦心事?”
“你说呢?”
他把‘你’字咬的很重。
希望——
李蔓凝视着这份阳光,也许有那么一点希望吧。
短短几分钟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不一会便开始泛热,都准备散场。
“邺坤!小蔓!”
两人步子还没跨出去就听到有人喊他们的名字。
徐洁隔着人流像他们招手,快速穿过去,一脸惊喜的看着他们,“真的是你们啊,咱好久没见了,你们也来看日出啊?”
徐洁是隔壁婶的外甥女,小时候经常一起玩,人美成绩好,李蔓从小就不喜欢她,时隔多年,现在一看,她还是觉得不喜欢。
裴邺坤说:“走路上认不出了,越来越漂亮了。”
徐洁笑了笑,指着身后的人说:“那几个是我同事,一起来玩的,我们打算去公园那边烧烤,你们要一起吗?”
“行,正好不知道干嘛。”
徐洁折回去和她的同事说情况,李蔓见人走了对裴邺坤说:“天热,我先回去了。”
裴邺坤一把拉住她,“你走了我怎么回去。”
“让徐洁送你,她应该有车。”
“老子就爱坐电瓶车兜风。”
“和她朋友也不熟,我不想去。”
裴邺坤握着她手腕直接将人带走,他说:“你就闷着吧,一块玩玩反正闲着也没事做。”
他知道她,从小性格比较冷,交不到什么好朋友,总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林林总总大概七八个人,徐洁的同事两男两女。
公园有烧烤专区,靠湖,夏季荷花开的鼎盛,虽然有些炎热,但迎着风还是凉爽的。
徐洁的同事般烧烤架,裴邺坤手受伤不能帮忙,徐洁搬来啤酒给他们。
徐洁说:“让他们两烤去,我们打牌。”
徐洁外加两个女同事三个人,怎么着都多了个人,李蔓说:“你们玩。”
裴邺坤拉过她,说:“我手不方便,让小蔓帮我拿牌。”
徐洁:“行,玩点有趣的,正经打牌就没意思了,抽乌鸡行吗,谁最后是乌鸡就真心话大冒险。”
裴邺坤点上支烟,“都行。”
长方形的石桌上一边坐一个人,裴邺坤和李蔓坐一起,徐洁洗牌。
徐洁问道:“你手怎么弄的?”
“工作时弄的。”
徐洁:“我听外婆说你在铁路那里工作?”
“嗯。”
李蔓反手撑着下巴看着远处的荷花,粉碧一片。
“小蔓你呢,做什么?”
李蔓:“打算从事教师。”
徐洁发牌,李蔓接过牌一一握在手中,裴邺坤凑过脑袋看牌。
大家各自把手中相同的牌抽出,徐洁说:“现在学生难管,而且上头的压力也很大,不是有很多学校要看升学率吗,你是去小学还是中学?”
“高中的。”
“高中的老师可不好当。”
“还好。”
裴邺坤握住她的手稳住,仔细看牌。
一来二去,只剩李蔓和徐洁手中有牌,李蔓手里两张,徐洁手里一张。
徐洁笑了笑,“怪紧张的。”她从李蔓手指抽过牌,大松一口气。
裴邺坤把李蔓手里的牌一扔,说:“得,输了,要怎么玩?”
徐洁说:“那就真心话吧,你......有女朋友吗?”
李蔓看向徐洁,徐洁是那种职场美人,五官很正,眼睛是月牙形的,标准的美人胚子,她看裴邺坤的眼神那么直白。
李蔓想到小时候,玩什么游戏徐洁都喜欢和裴邺坤一组,两个人年纪相仿,成绩也都好,总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题,所以每次一到寒暑假李蔓都觉得心烦。
也是从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有嫉妒心这么强的一面。
裴邺坤回答的简单明了,就两字:“有了。”
李蔓一顿。
徐洁有些失望,但依旧笑得好看,说:“再来一把,他们烤肉得要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