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蔓吃东西慢条斯理,汤的热气熏红她的脸。
裴邺坤瞧了两眼看向窗外,对面开了一家珠宝店,门口挂满气球,粉色的,跟李蔓的脸差不多一个色,粉嫩粉嫩的。
裴邺坤灌了几口饮料,又看向李蔓。
头发没染没烫,简答的扎了个马尾,穿的也很简单,T恤短裤,干干净净的,可偏偏特别有女人味。真的是长大了。
李蔓忽然开口道:“我过两天回江州。”她看他,眼神仿佛是在询问要不要一起回去。
裴邺坤知道她在暗示什么,转了话锋问道:“一个人?”
李蔓:“嗯。”
裴邺坤身子往后仰,拿起桌上的易拉罐饮料,手肘靠在椅背上。
他说:“火车还是高铁?”
李蔓:“高铁。”
裴邺坤:“路上小心点,这几年你这个年纪出事的女孩子挺多的。”
“我知道。”
裴邺坤仰头喝完剩余的饮料,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
李蔓放下筷子,说:“昨天你借我的外套我洗了,去拿吧。”
裴邺坤手叩着桌面,第三下时他说好。
第七章
下午一点,因为是周末,加上台风,天气比较凉爽,街上人还挺多。
从快餐店出来,裴邺坤跟她回去。
他步子大,个子也高,走起路来自带气场,李蔓穿的高跟鞋,有点追不上。
路过的女生总会不自觉瞟几眼,李蔓心细,都看在眼里。
他皮相是好,从小就挺招女生喜欢的。
裴邺坤想和她说句话,转眼发现身边没人,回头一看她加快步子走来,他勾唇一笑,站在原地等她。
裴邺坤:“矮就算了,腿也这么短。”
李蔓:“在女生中我的个子不算矮。”
“矮子。”
两人并排走着,裴邺坤放慢步调。
若是说昨天他对这边的路不熟悉,这会走第二次他完全记住了。
李蔓开门,他站在她身后,钥匙转动两下,声音清脆。
李蔓去阳台收衣服,裴邺坤倚在鞋柜那边等着。
他又瞥见那排内衣,昨晚灯光太暗看不清,这会是瞧的一清二楚。
李蔓说:“我给你拿个袋子装。”
她转身走进卧室,顺着门缝望去,她弯腰对着书桌在找袋子,T恤向上卷起一小截露出腰背。
李蔓把衣服给他装好,说:“我卧室的灯坏了,今天买了灯泡还没还,我勾不着,能帮我换一下吗?”
“灯泡呢?”
李蔓从包里拿出新买的灯泡,跟着他走到卧室,她把书桌边上的椅子推倒灯底下。
裴邺坤站上去,伸手就能将坏灯泡拧下来。
李蔓昨晚垫脚都勾不着。
“把新的灯泡拿过来。”
李蔓一手扶住椅子一手递给他。
裴邺坤:“要是今儿个我不在你找谁换?”
李蔓:“房东吧。”
“男的女的?”
“男的。”
裴邺坤拧好灯泡,“你倒是心大,你一姑娘一个人在外,怎么这么缺心眼。”
李蔓抬头望去,他伸胳膊的时候衬衣往上拉,腹肌若隐若现。
裴邺坤从椅子上跨下,“看看,亮不亮。”
李蔓开了开开关,亮的。
他随意瞟了眼她卧室,和客厅一样黑百灰色调,书桌上书籍排列有序,倒像个读书人。那张小床上堆了几个娃娃,他想,到底还是女生。
李蔓说:“要喝水吗?”
裴邺坤挑眉,“好啊。”
这一步步,跟连环计似的。
他挨着她床边坐下,压到个娃娃,随手拿起来捏了捏。
黄色的娃娃,丑不拉几。
他把娃娃一丢,转眸看见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有四五个烟头,李蔓烟瘾应该不重,可女孩子抽什么烟。
台风边上放着个小盒子,盒盖半遮半掩。
李蔓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看书。
李蔓夺过他手里的书,把果汁递给他。
裴邺坤:“你看书还挺认真,做这么多标注。”
“习惯。”
他哼笑一声,“就整天看这种酸不拉几的书。”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这天阴沉了大半天终于是落雨了。
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时大时小,这场雨不知要下多久。
李蔓说:“我给你伞。”
裴邺坤扬眉,往她床上一靠,“等雨停了我再走,又是风又是雨,我坏了只手还拿个袋子,怎么走。”
李蔓点点头,“那你坐会。”
就这暴雨的情势,要雨停早着呢。
她的床又软又香,裴邺坤拿过枕头垫在脑后,说:“我睡会。”
昨晚翻来覆去硬是没睡着,凌晨勉强入睡后还做了乱七八糟的梦,这会温饱后就犯困,眼睛都快被糊的睁不开了。
“把鞋脱了再睡。”
裴邺坤摆摆手,“老子脚臭。”
“没关系的。”
裴邺坤没脱鞋,就怎么半躺着睡,脚搁在床边上,没一会便睡熟了。
李蔓坐在书桌前写课业计划,笔刷刷的响,与窗外的雨声交相辉映,夏季的午后这么凉这么静。
两个小时一晃而过,大雨渐细。
李蔓起身去厨房拿了果汁,边往回走边喝,她站在床头看向裴邺坤,八尺男儿横在这小床上,软床中间微微坍陷,他双腿搭在一起搁在边上,脸庞线条硬朗,只是胡渣没刮干净。
李蔓放下果汁,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他唇上。
一弯腰就能闻到他的味道,男人专属的荷尔蒙味道。
她凑近他,彼此的呼吸交融,她就这么看着他,有点鬼迷心窍。
她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轻如羽毛,以为不为人知。
李蔓直起腰,转而去了阳台,轻手轻脚,每一步都走得像个小偷。
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裴邺坤睁开眼,白花花的天花板有点晃眼,他捏了捏眉心起身,余光落在那个半遮半掩的盒子上。
李蔓在阳台上抽烟。
裴邺坤走到她身后,手臂从后绕过去拿走她的烟,说:“把烟戒了。”
李蔓不知道他什么出来的,被吓一跳,侧过肩却撞在他胸口。
裴邺坤把烟递自己嘴里,烟头上沾着口红,水蜜桃味的。
李蔓转过身抬头看他,他一口接一口,也看着她,四目相对,道不明的暧昧。
裴邺坤又说:“戒了,听到没。”
“好。”她答应的爽快。
李蔓别过头,说:“雨差不多停了。”
裴邺坤夹着烟,低头盯着她看,“赶我走?”
他靠得很近,李蔓往后没有退路,她只能绕过他,说:“等会你回去得晚了。”
裴邺坤把烟碾灭在阳台墙边上,盯着她的身影,半响后道了句行。
......
裴邺坤回到宿舍,里头没人,周金他们都去上班了。
他躺床上,闲来无事,打了几把游戏,又登上微信,好友通讯录跳出李蔓的微信号,他顺手点了个好友请求。
他很少上微信,里头也没几个人,常年在这边工作,圈子小。
除了腾讯新闻,还有钱江海的几条信息。
他七月底要结婚,叫他去参加婚礼,信息是前几天的。
钱江海是初中的好友,住的也不远,挺豪爽的一哥们,那时候打架罚站都一块儿的。
裴邺坤回了个好字。
钱江海回复的很快,说道:叫上小蔓呗,过年的时候我还在镇上遇到她了,长得可真是漂亮,正好,我这里高学历的光棍一大把。
裴邺坤:......
钱江海:行不行啊?
裴邺坤:你倒是惦记的紧。
钱江海:不是我,那天我朋友也看见她了,事后问我有没有微信,我哪里有呀,后来就忘了这茬了,你不是她发小嘛,我就想着让你带过来,到时候做个媒。
裴邺坤:回头我问问她。
钱江海:那你呢,啥时候结婚?
裴邺坤:不知道。
钱江海又问他李蔓近况,裴邺坤没再回他。
李蔓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他点进她的相册看,动态寥寥几条,都是一些有的没的。
大半年没发过朋友圈的裴邺坤发了条动态。
‘这年头小偷的嘴倒是挺甜。’
他设置了权限。
李蔓是隔天在高铁上看到的,她的车次是下午十二点五十分的,从桐城到江州一共两个小时零五分。
她的位置靠窗,行李不多就一个书包。
列车开动,轻微抖动后正式踏上路途。
她不知道裴邺坤发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但隐隐觉得和她有关。
手机震动,他发来微信说: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李蔓回了个好。
裴邺坤又发来一个表情,是一个猪头。
李蔓退出微信没回他,她望向窗外,一辆列车与之交错,短暂并且无人知晓,列车驶过露出原本的铁轨模样,满地土黄色的小石块浸着雨水。
她在桐城待了这么多年,直到那天才与他在这里相遇,就在她想他想的发疯的时候,在她确定自己忘不了他的时候,被压抑多年的欲望就像春雨破竹再难克制。
她忍不住靠近他,忍不住和他多一点接触。这是感性。
却也忍不住往后却步。这是理性。
这场多年的暗恋就如同沉入大海的船只,存在着,却不能浮出水面。
第八章
达到江州北站,李蔓乘坐大巴回到青雾乡,再在车站打车到家。
已经临近黄昏,天开始变沉。
黄美凤还在院子里择菜,见到李蔓擦擦手起身去迎接。
“就背了个包回来?”
“嗯,没带太多东西,衣服家里也有。”
黄美凤点点头,“家里有,都有。饿不饿?冰箱里有酸奶。”
李蔓把背包放进屋,随后搬了张凳子和黄美凤一起剥毛豆。
李蔓自从高中开始只有周末寒暑假才会回来,现在又去了外地,母女俩一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好就好在李蔓从小独立,周围的邻居都说黄美凤有福气,不用为女儿操心,就连高考,最忙碌的一年,李蔓也是一个人过的。
黄美凤说:“工作在这里找不好吗?离家近点。”
李蔓:“那边挺好。”
黄美凤:“你想以后在桐城生活?妈妈攒了笔钱打算给你买房,你要是以后真的要定在桐城,不如就在桐城。那边房价多少?”
李蔓手一顿,抬头看向黄美凤,“买房?”
之前她根本没有和她提过。
黄美凤语重心长道:“虽说现在结婚都是男人买房子,但自己在城里有个窝才是最强的,别人出来工作还要考虑房租,自己有房子省力。”
李蔓忽然想通很多事情。
这几年黄美凤起早贪黑,十里八乡有点什么生意她准是第一个到的,要轮买卖谁也拼不过她。
一套房子,少说百来万。一个女人靠卖黄豆和水产,要卖多少才能攒到这个数,更何况去年她还生了一场大病。
黄美凤看着李蔓担忧的眼神笑了,“妈妈也就攒了四十多万,买不起多大的房子,到时候再在银行贷点款。”
“不用,工作后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好好休息。”
“没事了,现在攒攒就可以买房了,买不起地段好就挑个偏一点的地买。”
李蔓敏锐,“妈,他给你钱了?”
黄美凤一愣,倒也没否认,说:“前段时间他打了五万块。”
李蔓:“他个做生意的,只能给五万块?”
黄美凤知道李蔓在犯倔,说道:“这世上有谁会和钱过不去?”
李蔓说:“区区五万块算什么。”
黄美凤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不必这样。”
李蔓:“你不用这么拼命赚钱,他有的是钱。你问他要,他总会给的。”
她不争这一口气,现实归现实,骨气归骨气。
黄美凤叹气,自己的女儿她清楚的很,就跟牛一样,倔劲一犯,就知道往死胡同里钻,非要撞个头破血流。
吃完晚饭母女俩都早早洗漱上楼休息,黄美凤最近很累合眼就能睡着,反倒是李蔓,即使赶了一天路却难以入眠。
黄美凤的房间在最西边,李蔓的房间在东边,她走到阳台上朝冻望去,那间砌着白墙的平屋多年如一日,只是边上多了套一层半楼的房子。
那是去年裴江新盖的,房子是给儿女的,所以裴江还是住在那间平屋里。
李蔓倚在墙上,墙面挡去台风。
她拉开窗户,从靠窗的桌子上拿过烟和打火机。
背对着风,一手点火一手挡风,按了两下点燃香烟,点点火星随风散落。
她一包烟可以抽很久,黄美凤不知道她抽烟,往年在家她也极少会抽烟。
风里带着雨的湿气,吹散所有烟味,也因此这个夜晚显得肆无忌惮。
李蔓单腿屈膝抵在墙上,右臂环在腹部,左手夹着烟撑在右手上,她微微仰着头,余光瞥向那间平屋。
屋后有一条河,河边上是一座土堆,周边种了几颗杨树,还有野生的香樟树。
小时候,她一直觉得那是一座山丘,那时候那里还有一小片竹林,所以她更觉得那是山丘。
小时候,她就跑到竹林里一个人哭。
那时候还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能忠诚于母亲,为什么男人总要对别的女人感兴趣。
即使不懂婚姻是什么,对她来说至少是忠诚的,彼此只有对方一个。
有一次,她偷偷翻李建忠的手机,找到那个女人的电话,打过去,是那个女人的丈夫接的,她就像一头发狂的狮子竭尽所能的警告,恨不得咬的所有人都鲜血横流。
李蔓又想到多年前李建忠要求离婚时的嘴脸,她抖了抖烟灰,捏着烟头狠狠吸上一口,随后扔了半截烟,踩灭。
她双手掩面插入发里,深吸了口气。
拉回她的是裴邺坤的电话,李蔓怕吵到黄美凤睡觉,拿着手机到楼下接。
裴邺坤:“不让你到家了给我个电话吗?当耳旁风?”
李蔓:“忘记了。”
裴邺坤:“抽烟了吗?”
“没有。”
“讲实话。”
李蔓:“心烦,就抽了一根。”
“就知道你。”
李蔓走到冰箱边上拿水,“以后不抽了。”
裴邺坤嗓音慵懒,“再抽怎么着?”
李蔓:“你说怎么着?”
他笑了声,说:“要听我的?”
“嗯。”
裴邺坤:“再抽那就——”
突然,外头有人大喊大叫,似乎是裴江的声音,在喊街坊邻里。
李蔓走出去一看,平屋屋里屋外都亮起了光,那座新建的房子一楼二楼灯也都亮了起来。
裴江跑到隔壁杨昌家,喊道:“杨昌,我爸走了,杨昌!”
李蔓木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边办葬礼有个习俗,亲人去世一般会找街坊帮忙,一家人根本筹办不好。
李蔓奶奶走的时候她记得很清楚,是裴江和李建忠一起把遗体抬到大厅的。
李蔓听到裴邺坤的呼吸声都重了。
她说:“回来吧。”
挂断电话,李蔓走到那边,杨昌的妻子和隔壁的婶婶在大厅搭床,杨昌和裴江将人抬过去。
爷爷瘦骨如柴,这场病拖了大半年,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裴江抹了把泪,跪在床边哭道:“邺坤都来不及见您一面......”
他今天刚给裴邺坤打过电话,他说再过两三天就会回来,没想到老爷子今天就撑不住了。
周围七八户人家都亮起了灯,有人筹备明天的吃食,有人筹备明天要用的桌凳,裴江给亲戚打电话。
风一阵又一阵,人生嘈杂却又万籁俱寂。
男人办事,女人们坐在外头,七嘴八舌什么都有。
李蔓和黄美凤坐在一起,黄美凤说:“要是妈妈有一天突然这么走了,你得好好的。”
黄美凤和爷爷一样,都是肺癌,一个早期一个晚期。
李蔓:“你按时吃药多休息就没事。”
黄美凤哽咽着,“人啊,一眨眼就这么没了。你不知道,老爷子这几天心心念念要看一看邺坤,可最终还是没看着。也不知道那孩子在较什么劲。”
这是一件除了李蔓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爷爷对裴邺坤一向很疼爱,因为他很小就失去母亲的缘故,爷爷十分疼惜他,况且隔代亲。
裴家上下,裴邺坤自小就只对爷爷亲。
李蔓记不清那是几岁了,她似乎刚上幼儿园吧,那时候裴邺坤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李蔓奶奶的钱不见了,奶奶跑到裴家就破口大骂,说是裴邺坤偷的。
在那之前他偷过一次钱,被人发现,从此他就被贴上了小偷的标签。
他告诉过李蔓他偷钱只是想买点阴钞烧给他妈,他母亲的祭日裴家没有人祭奠。他说他从前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有祭日这回事那他就想做点什么。
爷爷又气又急,和裴江两个人把他绑起来吊在房梁上,用烧火钳打,一记又一记。
李蔓站在奶奶身边,她看着他。
他吼道:“不是我偷的!不是我!”
没人信他。
爷爷见他死不承认捞起火钳就狠狠的抽。
李蔓奶奶喋喋不休。
李蔓看见他死咬着唇,就是不松口,被打的衣服都破掉也不求饶。
那双眼睛,李蔓到现在也忘不了,他当时看人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也是后来,李蔓奶奶说起这件事轻描淡写的说在床和柜子的夹层找到了,没丢钱。
因为这个事情裴邺坤和爷爷之间生了嫌隙,他生性高傲,自尊心又强,一口气憋到现在。初中毕业后他很少会回来,李蔓知道,他厌恶极了这里。
后来他跑出去,李蔓找了很久,他躲在田边哭。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哭,也是唯一一次。
小时候她不懂,后来才想明白,一个自尊心那么强的人流眼泪,那他是被伤的多深。
李蔓对他说,“我信你。”
裴邺坤怒红着眼,吼道:“滚!”
李蔓:“邺坤哥哥,我信你的。”
他头也不回的一直往前走,她就跟在他身后,夕阳西下,两个彷徨的影子相互交叠,印在地上,印在这尘世之间。
第九章
天微微亮的时候小路里拐进一辆出租车,裴邺坤拎着个黑色小型行李箱就走来。
李蔓起身,目光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
周围邻居说:“邺坤回来了,好几年没回来了啊。”
“这个子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