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离电视台不远,只隔一条街。由于远离主干道,且已经放学,街上十分清净。道路两边都是枯木,有些萧条。

学校门口果然停了几辆警车和救护车,拉着警戒线。

宋冉出示记者证想要进去,却被警察拦住:“对不起,接上级命令,不允许记者采访。”

宋冉问:“为什么?调查真相也不可以?”

“等警方调查清楚,自然会公布真相。到时也欢迎你过来参加新闻发布会。”

宋冉愈发觉得不对,但她没有争辩,退到一旁观察地形,看到学校旁边有一栋六层楼高的居民楼。

她想一想,钻进了楼道。

六楼住着一个中年女人,起初不太愿意让宋冉借家里的窗户。宋冉表示会给线索费后,她才让她进了屋。

宋冉走进中年女人卧室的阳台,正好能清楚地俯瞰学校教学楼和楼前的空地。跳楼的那个学生尸身还在楼前,盖着白布,水泥地面上全是血迹。

警察在尸体附近和教学楼楼顶调查取证。

她正拍摄着,身后传来一阵喧闹。

两个民警走了进来,脸色严肃而冷淡,招了下手,说:“把刚拍的东西删了。”

宋冉抱紧了相机:“凭什么?那条法律规定的?”

另一人爆吼:“让你删就删,哪儿那么多废话!”

宋冉备受羞辱地咬紧唇,满脸血红。

第一个民警也忿忿地说:“你们这些记者一天到晚就会瞎写,抹黑政府公信力。”

宋冉一字一句反驳道:“公信力靠的是还原真相,不是隐瞒欺骗。”

对方懒得和她废话:“你自己删还是我来删?”

宋冉不肯交相机,对方上来就抢。

宋冉挣扎着推开对方想往外跑,却被身后人牵绊着,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相机滚出去砸到从外头赶来的另一个人脚下。

那人弯腰要捡,宋冉立刻爬上去打开他的手,一把将相机抢过来抱进怀里。

“宋记者?”

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宋冉惊慌抬头,竟是李瓒。

他有些吃惊,伸手把她扶起来:“这是怎么了?”

“李警官……”宋冉一见是他,呜咽一声,她不自禁抓紧他袖子,慌忙躲去他身后不出来了。

那两个民警走上前来,说:“你们认识?那太好了,你好好跟她说说,让她把照片删了。上边的命令,我们也为难不是?”

李瓒回头看身后的人,

宋冉眼圈都红了,揪着他的袖肘,哽道:“我不要!”

……

李瓒看向两位同事,说:“她是记者,拍摄报道是她的权利。这样强制性删除,是不是会弄巧成拙?”

同事小乙说:“上头命令了,等情况调查清楚后再给记者通报。之前发生了太多次,记者乱写导致舆情难以控制。我们也有我们的道理。”

“她不会乱写的。”李瓒很确定地说,“这位记者我很了解,她跟其他人不一样。”

两位同事平日里跟李瓒相处得很好,也没法不卖他面子,说:“那你跟她说一下。不然,真出了什么事情,你我都是要负责的。”

“好。”

……

李瓒跟六楼的住户说了声打扰,关上了门。

宋冉站在楼道里,低着头不吭声。

李瓒问:“没摔伤吧?”

“没有。”她摇摇头,把手掌举给他看,“就擦了一下手。”

她手掌边缘撞红了一大块,还擦破了皮。

李瓒看了眼,低头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条创口贴。

他说:“手伸过来。”

她默默伸过去,他撕开创口贴,给她贴上。女孩的手又细又软,捏着像会化掉似的。

他边贴着,边不动声色瞥一眼她的脸。

她小脸苍白,垂着眼眸,眼圈还有些红,嘴唇轻轻抿着,小小的鼻头也是微红的,鼻翼轻轻翕动着控制情绪。

他知道她受委屈了。

李瓒轻声说:“我那两个同事,人是好人,可能做事有点儿急躁,你别往心里去。”

宋冉不做声,表情明显是往心里去了。

他知道她这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问:“你打算怎么写?”

宋冉说:“没想好。”

李瓒和言道:“就报道说发生了这件事就可以了。至于死因,警方出通告前不要轻易下结论。未成年,学生,容易引发轩然大波。”

宋冉也不知听也没听,“嗯”了一声。

李瓒观察着她,发现她情绪仍有些不对,想要再安慰她几句,可楼下有人叫他了:“阿瓒!”

他得下去了,不太放心,说:“我先走了。”

“嗯。”

走下几级台阶了,又回头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好。”

李瓒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宋冉捧起相机,看到相机外壳上摔出了一条小裂缝。

刚出楼道,小秋打电话过来,说实验中学出事了,台里领导让她务必调查记录到真相。

宋冉上网一看,已有新闻媒体发布了实验中学学生跳楼案。

荒谬的是,不少媒体和所谓爆料人声称,跳楼的学生由于父母给的压力太大,长期抑郁,这次月考没考好成了导火索,终于跳楼自杀。

“考试考不好就自杀?这样的人活着也没用,死了更好。”

“自己不中用怪父母给压力,你爸妈这十七年还不如养头猪。”

“所有自杀的人都该死,没什么好可惜的。浪费关注度。”

宋冉退出社交平台,将手机塞进兜里往回走。

冷风吹来,手机震动,是王翰。

他在电话里气得直哭:“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亚楠?”

宋冉和他约在了一家客人很少的咖啡厅。

跟宋冉想象的一样,王翰是一个文静瘦弱的男生,声音小,不自信,丢在学生堆里最不起眼最平凡普通的那种。

王翰眼圈还是红肿的,把他在邮件里写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宋冉反复确认各处细节,发现他对朱亚楠在私下遭受的几次经历,时间点清晰,事件清楚,回答很一致且真实。有好几次,他讲到受辱细节,低头捂着脸几乎无法继续。

宋冉问:“为什么老师辱骂体罚朱亚楠的时候,你也会在场?”

王翰抬起脑袋,颤道:“因为老师也打我骂我了,我跟朱亚楠一起。他骂我们是猪脑子,弱智,还要我们下跪承认……”

原来,他和朱亚楠都是高三(3)班的学生,特级教师赵元立是他们的班主任。因两人成绩太差,次次考试都拉低班上的平均分,所以长期遭受着赵老师的辱骂和体罚。

王翰抹了下眼泪,拉开袖子给她看:“宋记者,我真的没说谎。”

他手肘上竟有大片的淤青。

宋冉吃惊:“这是老师打的?”

“你要还想看,我腰上也有,是老师踹我,我撞到桌子角,撞的。”他眼眶里直滚泪,“我那时疼得快要死了,老师还在骂,骂我就算了,还骂我爸妈,骂得很难听……朱亚楠也一样。”

“我这里有证据。”王翰把手机给她看,是朱亚楠和赵老师的微信对话,

赵:“你不要来上学了,我看见你就恼火!”

亚楠:“老师,求求你了……”

赵:“一个班上几十个学生,怎么就你学不好?脑子不好使上什么学,回去找你爸妈,问他们怎么生的你!”

还有一段几秒的视频,很混乱,画面上有人被推倒撞倒桌子,应该是无意间碰到手机录下来的。视频里男生惨叫:“别打了!”

视频里的声音不是王翰。

“这是朱亚楠,他之前发给我的。他手机里也有,警察肯定能看到。”

宋冉没做声,出奇的冷静,她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王翰接过纸巾擦泪,他肩膀弓着,卑微而羞耻,低声啜泣:

“我想死的,可亚楠他死了,我怕了。宋记者,他是特级优秀教师,教导处主任根本不相信我们。我去举报,主任骂我找事。求求你帮帮我们吧。亚楠从去年上高三,一直被虐待到现在,他是被逼死的,不是网上说的那样。”

宋冉吸了一口气,说:“你先把你手上的证据全部移交给我。”

……

宋冉跟王翰在店门口告了别。

王翰走后,宋冉在夜里站了很久,直到牙齿打颤,双腿发抖。她望着梁城的夜景,恍然发现原来这里也是一个看不见的战场。

她裹紧围巾往家走,心中各种情绪翻涌,压抑不下。

她走到便利店买了瓶水,在门口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又从包里拿出抗抑郁药塞进嘴里吞下。

她给小秋挂了个电话,让她今晚来她家,帮忙整理资料写稿子。

小秋马不停蹄赶来,协助她录入文字、图片和录音资料。

当晚十一点,宋冉写完稿子《另一种声音(白溪实验中学学生对话录)》,发布在各大公共平台上。

她毕竟晓得克制,并没有说该老师与学生的死直接相关,也没有发表任何主观观点,只是将自己与学生王某的对话整理成采访实录,实事求是,毫不添油加醋地记录了下来。

发布之前,脑子里晃过一丝想法,要不要跟李瓒说一声。

但她没有,

发布之后,她也没再看后续,吃了安眠药就睡了。

第30章 chapter 30

宋冉第二天醒来发现, 经过一个晚上,这件事已迅速发酵。她写的文章传播蔓延到网络的各个角落,引起了全国性的关注。

舆论风向在一夜之间逆转,从对跳楼者软弱无能的群嘲转变为对老师赵某的谩骂痛斥。

“为人师‘婊’,垃圾。”

“还是特级教师呢, 不知道他怎么评选上的,教育系统烂到根了。”

“这种人不用坐牢吗, 去死!”

“教育局敢承认特级老师是人渣吗?不敢吧,呵呵, 又要公关了。”

宋冉对这样的结果逆转没有感到半点欣慰。网络似乎从来就只是一个宣泄情绪的地方。

不过,在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中,一个网友的留言引起了宋冉的注意:

“学校的其他老师们会说真话吗?

让人绝望的是, 他们要维护的人或许没有多么天大的势力。他们只是要维护自己所在群体的利益,同一群体的人势必互相窝藏。在这社会,如果你不属于任何群体,那么恭喜你, 你孤立无援。”

宋冉将那句话看了很久,她对自己说, 所谓记者,不过是让每一个人都不再孤立无援。

而她呢,她并不想引领或是改变什么舆论,她想做的只是记录一个被忽略的声音, 哪怕只是起到监督和约束的作用, 让权威方最终给出公平公正的结果。

然而, 她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当天上午,她就被刘宇飞叫去办公室,让她主动删文,作出道歉,转发警方发布的调查通告,并交出学生王某的私人信息。

宋冉不能理解:“不是台里让我追踪报道真相的吗,还说支持我做新闻自由?”

刘宇飞也为难,说:“但现在,真相需要由警方调查。”

“警方去调查啊,为什么让我删文道歉?我没有发表任何观点,只是记录了一个学生的陈词,他们难道不应该调查我记录的事情吗?”

刘宇飞揉揉鼻梁,觉得棘手:“他们会调查。但你得删除负面影响。现在网友的讨论已经上升到教育系统、公安系统甚至再往上,认为他们包庇老师。”

“既然他们没有,查清楚不就好了?还有,真相出来之前,我不会交出那个学生的信息。他提供的视频和截图,朱亚楠手机里有。警察查得到,不需要我提供。”

“宋冉,你大部分时候做的是国际新闻,还不懂国内新闻要怎么做。有些事……你不能太固执。”

宋冉揣摩着他这话的意思,轻声:“是有人给台里施加压力了?一个老师而已,这也要维护,受害人就那么微不足道?”

刘宇飞无话可说。他很清楚年轻记者心里的理想和净地,清楚他们的不圆滑,也知道观念冲突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他叹息:“宋冉,让你删是为你好。这件事已经演变成全国性新闻,你看看有多少人参与进来了。如果继续闹大,台里怕保不住你。”

宋冉震了一下。她毕竟年纪轻,当即就吓出一丝慌乱。可她咬牙半刻,也不知哪里来的硬气,竟轻声说了一句:“那就看着办吧。”

宋冉回到办公区,手脚都在打斗,脸色也有些苍白。

但她还是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翻开资料继续查找线索。

快中午的时候,她找到了实验中学教导处主任的住处。她登门拜访,想要询问高三学生跟教导处举报赵元立老师体罚学生的事。

主任四十多岁,是个女人。她今天已经接受了好几拨记者采访,不太耐烦,但还算客气。

可一听说宋冉是写《另一种声音》的记者,她当即变了脸,连推带攘把宋冉轰出门,破口大骂:

“你这种啃人血馒头的记者,还有没有良心?我这边从来就没有学生举报过赵老师。他撒谎说的话你也信?王翰就是个一无是处记恨老师的废物学生,他没救了,你也没脑子!”

宋冉一愣,拿着录音笔追上去:“我没有告诉你那个学生的名字,为什么你说他叫王翰?所以王翰的确跟你举报过赵老师欺辱学生对不对?为什么作为教导处主任你当时不处理,现在还隐瞒……”

主任立刻反口叫道:“王翰的名字是你告诉我的!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战地记者,专门等着拍死人,吃人血馒头!我们学校的事不要你管,你滚到国外拍死人去吧!”